他们,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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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是劝慰半是威胁地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忙碌了一整晚的保罗终于得到了他迟来的休息时间。 他点燃了一支卷烟,来势汹汹的疲惫感冲刷着他的身体,懒洋洋地靠住合拢的自动门,任凭那股对身体有害且擦着法律边限的烟雾裹住自己。 保罗打了个哈欠,掐灭抽了一小半的卷烟,准备锁好门上楼睡觉。然而他一回身,却被门外站着的人吓了一大跳。 “你疯了!还不快进来!” 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把门外的那人拽进酒吧。 “我真不理解你,难道你真想要把我活活吓死?” 保罗的脸还因方才受到的猛然惊吓而发白,他忿忿地道:“你必须知道,要是没有我,换过来的人绝对不会愿意给你打什么掩护,你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那人耸了耸肩,熟稔地从自己的脸上撕扯下了什么东西,那张老妇人的脸立刻变成了一张大相径庭的青年人的脸。这张“新脸”更加平平无奇,甚至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性别。 “我见过那个女孩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一大把的沙砾同时擦过砂纸,令人听了很不舒服。 保罗试图从他的神情里找出一点什么端倪,最终还是一无所获,悻悻地问:“出结果了?” 他点了点头,浅色的眼眸病态地不停颤动着,那人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垂下眼帘,勉强遮掩着自己的异常。 “是个半冷冻人。” “什么?!” 保罗再度受惊,他感觉困倦在这番折腾下已然所剩无几,“怎么可能是半冷冻人?她虽然确实特意想了办法掩饰,但她的气息怎么也不像是半冷冻人。” “不是说半冷冻人的气息最浓吗?现在市面上再好的抑制药物,也不可能有这么强的遮盖力!” 那人只是沉默,没有回应保罗的话,任由保罗一个人困惑不解。 “不会是这中间不小心出了什么问题吧?她怎么可能会是半冷冻人?” 他无喜无悲地看着保罗。 “没有问题,我按照你的描述找到的那个女孩——黑头发,绿眼睛,偏亚裔的长相,披着一件斗篷。” “测试结果我复核过多次,她就是半冷冻人。” 保罗感到刚刚才被满足过的烟瘾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保罗走到吧台前,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烈酒,仰脖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辛辣的酒味冲上保罗的脑子,一阵伴随刺痛的目眩神迷袭来。 “半冷冻人……半冷冻人……”保罗喃喃自语,“现在居然还有半冷冻人……” “她叫琼,没有姓氏,生母在利沃维坦星的一间仿后地球时代风格的高级餐厅做侍者,生父不详。” 那人并不在乎保罗的惊讶,径自介绍起目前掌握的资料信息。 “她租了一间公寓,才在C-374小行星的一个垃圾处理站找到工作,从监控上来看,她工作认真,不怕吃苦,第一天就和同事相处得很不错。” “‘第一天就和同事相处得很不错’?”保罗若有所思地重复了那人最后的半句话。 “你觉得这个女孩有问题?” 那人掀了掀眼帘,答话似是而非:“特意来到C-374小行星的人,基本上没有人没有问题。” 保罗笑了一声,把酒瓶和杯子放回原处,背对着那人道: “他们告诉我,近期他们用了一些特别的办法做宣传,预计陆陆续续地会有冷冻人赶过来,要我做好准备。但我还是没想到,这次居然还会有半冷冻人。” 保罗回想了一下那个女孩的模样,估算了一下她的年纪,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如果那个女孩没对自己的脸动什么手脚,那她可是在‘钢琴事变’的几年后出生的!”保罗更为震惊,“她mama……是怎么怀上她的?当时对冷冻人的管制可是一度强过对人造人的!” 那人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鞋尖。 保罗看了一眼那人,还想再说的话老老实实地咽回肚子里。 “她今晚应该还去了安德鲁那里,他现在也知道她是冷冻人了。”保罗摩挲着衣兜里的半支卷烟,似笑非笑地说道。 “安德鲁不会通知他们的。”他面无表情地同保罗道:“他和他们彻底决裂了,不会再帮他们任何事。” “不愧是瓦埃勒,胆子就是大。”保罗的语气带着些莫名的羡慕。 “说真的,我也受够了为他们做事,这就是一滩浑水——”保罗疲倦地叹出一口长气,狡黠地冲那人眨了眨眼睛,“而且他们还相当吝啬,不要说从他们手中捞钱,不被他们扒下一张皮就算很幸运了。” “所以你不打算告诉他们那个半冷冻人的事?” 直截了当的问话使得保罗噎了一噎,“也不能这么说,我只是——我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考虑一下,而且——如果就这样对她下手,万一给她留下了什么心理阴影怎么办?” “你知道,大部分半冷冻人都是冷冻人中最脆弱的。” 这番言之凿凿的话显然没有打动他,那人也走到了吧台旁。他寡淡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简直像一张木匠学徒为了练手胡乱做出的面具,粗制滥造、死气沉沉。 “我不想要向他们检举你,保罗,你很清楚一个半冷冻人对我们的价值。C-374小行星也不适合她独自生存,隐瞒她的存在,对我们和她都没有好处。” “我也有无数次机会向他们举报你。”保罗笑着看他,并不畏惧他的威胁,“你和他们究竟是不是‘我们’,我以为你早就清楚了,现在看来你还是有些糊涂。” “保罗,不要意气用事。” 面具般死板的面容依旧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情感的裂痕,他连声音都是四平八稳的。 保罗又打了个哈欠,笑容消失了。 “已经很晚了,你该走了。” 他不依不饶地下了最后通牒,“我只能给你一个星期考虑,她根本不可能靠自己在这里活下去。” 保罗沉着脸没有回答,粗暴地打开自动门,那人也不愿和保罗争吵,颇为硬气地走了出去。然而他才走出去十几步,保罗也才合拢自动门不过片刻。 只听“轰隆”一声,不远处的一个街区忽地淹没在一片熊熊的火海之中。 保罗急忙打开自动门,与那人面面相觑,或许是长时间相处形成了某种难以描述的默契,保罗一瞬间就从他的眼睛里解读到了某些令人胆战心惊的信息。 这位酒吧老板形象大失地后退一步,轻声问道: “她……她不会——” 那人略一点头,面上的神色还是木木的。 “她就住在那个街区。” 冲天的火光染红了夜幕,那些上升的烟雾成了一片片可怖的云翳,焰舌嚣张而贪婪地舐尽了寥落黯淡的星子。哭声、骂声、求救声震荡着早已因高热扭曲的空气。 保罗拽了一下他没有表情的同伴,目光躲闪地道: “还继续往里面走吗?火烧得这么大,她也不可能有防护服——”保罗打了个冷颤,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寒冷,“现在最多还能剩下一把灰……” “我需要上报。” 同伴一板一眼,不容有失,“找不到完整的,也要上交那把灰。” 保罗面上的表情更加难看,他小声地骂了一句什么,又忍不住抱怨道: “到底是什么人会在这种地方放火啊?” 周围那些幸免于难的人粗粗一看,便会知道他们只是一些刚能填饱肚子、有衣服蔽体的贫苦人。这场大火顷刻之间夺走了他们的亲人、住所和微薄的财产,不少人蜷缩着身子,匍匐在地上痛哭流涕。 人生本就微末的希望被这场横祸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庞大的、刺目的、无法修补的绝望。 保罗能感觉到,幸存者中的很多人甚至宁可就此死去—— 一位异常削瘦的女人忽地抬起了她的头,艳丽的火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庞,泪水从她空洞的双眼中不断地流出,满是咬痕的唇瓣颤抖着,一种痴迷的、癫狂的笑容诡异地浮上她的面容。她猛然冲向了那一片在诸多危机处理措施下没有太大变化的火海。 “女士!” 正当人们怔怔地看着女人决绝的背影,以为即将目睹一场惨烈的死亡时,伴随着一声高呼,一位少女从远处竭尽全力地奔来,千钧一发之际,力竭的她抢在最后一刻将那位瘦女人扑倒在地。 瘦女人哀嚎起来,她痛苦得仿佛一只被生生剥皮拔齿的野兽,用力捶打着气喘吁吁的少女的胸膛,她的声音尖得可怕: “让我去死!让我去死!我害死了我的女儿!我该死!我该死!我必须得死!” “不,不!”少女的整张脸都因为剧烈运动红得像能滴出血来,凌乱的短发沾上了许多灰烬,她吃力地勉强按住女人。 “女士,您误会了,您看!” 披着过大斗篷的小女孩终于踉踉跄跄地追了过来,她的眼泪流得比瘦女人还凶,哭着大喊: “mama!mama!我怕!” 小女孩一头扎进瘦女人的怀里,为她们让开位置的少女安静地注视着这对母女的久别重逢,她们抱得那样紧,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对方一分一秒。 面容与面具相差无几的同伴打破了与保罗之间的沉默。他们一同注视着火海前的少女,她只穿着一条单薄的绿裙子,转眼间,那张由于使出全力而发红的脸被冻得失去血色,苍白得吓人。但她却仍旧异常专注地看着那对母女,神情也异常的温柔。 “她想念她的生母。” 保罗听见他看似极其不通人情的同伴平静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