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前章】掉马被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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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了重伤。 自从傅融离开楼里,我甚少受伤,和阿蝉出外勤的时候都格外小心,以前敢随随便便以命相博的人变成了胆小鬼。没办法,少了个一个人能干八份活的副官,摇摇欲坠的绣衣楼大小决策几乎就靠我一个人支撑,就连新据点里桌子的颜色,鸢使都要再三向我请示,我怎么敢受伤呢? 傅融走了,我不伤心。某天早上起床,我披着鹤氅对阿蝉保证。 阿蝉面无表情嗯了一声,不知道信没信。她说那楼主为何不再找个新副官帮你分担楼内杂务。 我说不必。 好吧,其实不是不必,是不敢。疑人不用,我露出过后背、坦诚过阴私、付出过真心,然后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机密情报传得满天飞,真心被丢在地上碾了个稀巴烂。 我拍了拍阿蝉的手,言辞恳切地说,阿蝉,我只有你了。 当然不止她,我广陵王堂堂汉室宗亲,绣衣楼楼主,手里密探遍布天下,一声令下,为我赴死者如过江之鲫。但我时常如此对阿蝉说,上位者偶尔的示弱,更能让手下忠心。她很好用,我希望她能在我身边待久一点。 这一招,我跟刘辩学的。 总而言之,楼里副官一职便如此搁置下来,不再招新,看上去就像我特意给傅融留下一个随时可以回来的位置。 我才没有。我只是,变成了胆小鬼,不敢再去花时间了解他人、再去付出信任。 没了副官,我从睁眼开始就在处理公务,夜里做梦都是那些令人作呕的鬼蜮伎俩、勾心斗角。或许是成天的连轴转侵蚀了我的身体,夜里悄悄出门杀人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与护卫搏斗时手一抖,一击必杀的刀锋贴着他的面门滑落。 与敌搏斗,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于是我胸前一凉,手脚开始发麻——这是受了重伤失血过多的迹象。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解决掉敌人,眼睛一闭,向地上栽去。 楼主…… 我好像听见阿蝉唤我,往日里冰冰凉凉的嗓音此刻慌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小姑娘,阿蝉成天跟在我身后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我都差点忘了她这个年纪本该是个不谙世事的淑女才对。 她关心我,这很好。不愧是我的心腹,不像傅融那个两面三刀、吃里扒外的叛徒。我想。 或许是想到傅融的缘故,我意识消散的最后一秒,好像隐约闻到了一股沾湿的朱栾香。 - 再次睁眼,床头逆着光黑压压坐了两个高大的人影,看起来都非善类。 我一惊,伸手去摸刀,只有被汤婆子捂得暖融融的被窝。 “哟,女王爷醒了?”宽点的那个粗声粗气道。 随着眼睛逐渐适应光亮,我认出来说话的这是华佗。 我又受了第二惊,口口口,华佗这厮给我疗伤,我不得被他多剌十几二十道口子?! “傅融!帮我看看我身上还有别的伤疤没有!”我急急忙忙摸着寝衣下的身体,生怕多摸出一道不熟悉的疤。 可是我身上的疤太多了,我自己也分不清。 形容不雅,傅融满头黑线地用被子将我裹成个蚕蛹,客客气气地将骂骂咧咧的华佗请出房间,他端着冒热气的药碗又坐回来。 “你……”他有些迟疑,“可有不适?” 就他这一来一回的功夫,我已经彻底醒神。先前重伤昏迷许久,脑子都睡糊涂了,我太习惯睁眼就看见傅融,一时之间竟然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傅融早就不是我的副官了。 “承蒙挂念,死不了。”我冷下脸,垂眼盯着寝被上暗红的花纹,不看他。 余光里,他挺拔的脊背xiele气一样垮下来。 “嗯。你伤重不便,我喂你喝药。” 他伸手想来扶我,被我用力一巴掌拍开。 啪的一声,打在那双曾被我偷偷打量过无数次的手上,立刻浮起一个红印。傅融常年戴手套,手比其他部位都白一点,然而此刻,最白的是他的脸。 “我劝你不要同我走得太近,以免家族猜疑。司、马、公、子。” 傅融的脸色看上去比重伤转醒的我还差,他很克制地皱眉,抿紧了唇,半晌,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真阴险呐,骗了我之后还敢来我面前祈求原谅。更该死的是,我差点就要心软了。 “阿蝉!” 我不想同他再多说一个字,朗声唤阿蝉进来。 “夜深了,送司马公子回府。”我指着傅融说。 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压抑的气息几乎将我溺毙。 咔嚓一声,药碗被他苍白的指节捏出一道裂痕。傅融怕将碗捏碎洒了名贵的药,连忙松手,开始捏自己的大腿。 阿蝉抱着不离身的剑,没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的心中立刻刮起名为猜忌的风暴,阿蝉也是司马家的人?她什么时候被收买的?不对,阿蝉不是会为钱财所动的人,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替司马家潜伏进来了?她知道多少?又透露了多少?现在二打一,我重伤在身,如何才能将她处决…… 我心中杀意肆虐,阿蝉毫无知觉,她站在门口望着我俩,说:“楼主,我认为你需要和傅……和他谈一次。” 石像一样僵住的傅融终于开口道:“阿蝉是在为你着想。” 他看我一眼,意思很明显:阿蝉不是司马家的人,别猜忌她。 阿蝉不知道我二人的暗潮汹涌,她不善言辞,于是只赞同地点点头,又出去守在门口了。 “谈完了再叫我。”她说,门被她啪嗒一声带上。 室内一片死寂。 铜质香炉放得离榻太近,烟雾缭绕的熏得我眼眶发酸,实在恼人。若是傅融着手布置房间,定然不会有这样的纰漏。 谁会比他更细心呢?用几年光阴编织出一句又一句谎言,将我一点又一点骗得丢盔弃甲。 “阿蝉说你很久没睡觉了。” 这下换成他不看我,傅融低头摩挲着被他捏出裂纹的碗,细白纤长的手指一点点掠过碗沿,材质粗砺,非常磨手。 她怎么能用这么劣质的碗,划到嘴怎么办?我不在,下人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吗? 傅融想着,心揪着疼。民间常说十指连心,他知道今日才知道所言非虚。心脏太疼了,顺着经脉,他连大臂、手掌和之间都跟着一阵阵的抽痛。 他上瘾一样细细品味着这番疼痛,经脉没跳一下,他便将这想象成是广陵王盛怒之下的鞭子。 我不回他,傅融有些艰涩地自顾自继续说:“你生了我的气,这是应当的;你若要打我、骂我,也都是应当的。但你不能这样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也不能不理我。 傅融想。但这句话犹如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傅融自知不配。 “绣衣楼楼主死了,对你才更有利吧。” 我累了,麻药的效力褪去,四肢百骸都疼,轻飘飘说出这句话已经是极限。 然而这句无力的话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得傅融血色尽失,眼花耳鸣。 “你这样想我?在你的一生中,从生到死,无人会一路相伴。在我的一生中,我与谁并肩而立,我又为谁舍生入死……” “你全然不知吗?” 傅融是什么人?在我自以为了解他的时候,把他比成鹅卵石。他不炫目也不珍贵,只有些朴素的圆滑。 然而此刻,我望着他含泪的双眼,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 他藏蓝色的眸子泛着水光,折射出四面八方的光,流光溢彩令人炫目。是了,堂堂司马家的公子,怎么会是我绣衣楼一颗不特殊的鹅卵石呢?切开石皮之后,竟是如此一颗上等的原石。 我该知道些什么?我又被欺瞒了些什么?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怕自己再看下去心软,扭过头躲开他快要泣血的眼睛。 他将手搭在我床弦,不敢更进一步来抓我肩膀逼我直视他,似乎这样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勇气。 “对不起……” “嗯,我接受你的道歉。”傅融眸子亮了一瞬,那张哀切折磨的脸刚扬起一点希冀,又迅速暗淡下去,因为我接着说,“但我不原谅。” 被子下的手不断摩挲小臂上的一道疤,那是他暴露身份当天我留下的疤,那次战斗,绣衣楼死伤无数。 他背叛了我,我可以原谅他。但是,他背叛了绣衣楼,我这个失格的楼主又哪里来的颜面,替死去的密探们原谅呢? 我闭上眼,将眼泪锁在眼皮下。 傅融啊,若真有黄泉,百年之后我与你一样,无言面见他们…… “我知道了。”傅融低低地说,双手捧着那碗被他尽量捂得温热的药,失神地盯了片刻,他望着水中倒影着的自己,眉头紧锁,眼神哀戚——我竟然是这副神情吗? 傅融乱糟糟地想,不知道水里水外哪一个才是真。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垂着头起身,长长的的马尾挑逗一样轻轻拂过我胸口。 受了伤的部位本就火辣辣的疼,被他这样一扫更是疼痒难耐。伤口像是被纵了火,我咬牙,恶毒地猜他是不是在头发上下了毒。 “我去叫阿蝉喂你喝药。只要你肯好好生活,我做什么都可以。”他声音不稳,发着颤,字与字的间隙被他用细细的抽噎填满,也涨得我心口疼。 “你不想见我,我从此……便不再出现在你面前……” 他扭过头,地上啪嗒一声有水滴落,傅融立刻有些狼狈地用手背去揩脸颊,跌跌撞撞离去。 ……他哭了?他凭什么哭?我这个受害者都没哭。他还把我当傻子吗?三言两语几滴虚假的眼泪就哄得我团团转。 我想着,皮rou上的火一路高歌猛进地烧尽五脏六腑,烧干我的血液。 “站住。”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 傅融立刻听话地站住,背对着我,肩膀压抑不住地耸动。 “你说你什么都肯做?” 那把火烧得我口干舌燥,忍不住用言语化作利剑,伤害眼前人,才能缓解片刻焦灼。 “那你自渎给我看,现在。” 傅融震惊转身,看见我倚在床头,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对他露出笑容,冷漠、高傲、戏谑。 这神情他无比熟悉,在无数被我手刃的敌人面前,他都见过我这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