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情
“行路真人。”苏弈恭敬地作揖。 二爷爷颔首,罕见的邀他坐在一旁。 鹅已经怏怏不乐地找到了自己的小窝,蹲着。 二爷爷看一眼大白鹅,“你幼时来此,缠着她一块儿踏青,追在后面叫‘鹅jiejie’。” 苏弈没印象,想象这场景,只觉得自己小时候蠢得呆萌。 “现在,你当尊称她一声‘奶奶’。” 让他叫一只鹅奶奶?苏弈叫不出口。 “它上了岁数,是不是快……” 二爷爷面上古井无波,听到苏弈这般问话,睇他一眼,不知惋惜还是感慨。片刻沉默,点头。“很快了。” “二爷爷,我什么时候能回京城?” “你命中有劫,这两年在外还有奔头,若在京城,怕是过不去。” 对于二爷爷这番话,苏弈半信半疑。 他高举民主、科学两面旗帜一路从光腚长到而今,但也知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道道。世界之大,多的是不知道的事。 曾加喻躺在床上,月光透过木窗洒下一片清辉。 睡觉前要默背一篇英语作文,“Last but not least,…”脑海里忽而浮现了苏弈的模样。 终于背完,曾加喻放任自己回忆。 第二天为报恩,二爷爷发令,让苏弈充当导游,带那好心眼的姑娘去后山游玩,顺便带鹅奶奶散散心。 苏弈找到曾加喻的时候,她正在练五行拳。眼盯着拳,小脸坚毅。 看她瘦瘦弱弱的,孤身一人,也不知怎么跑到这深山老林。 “三分拳头七分腰,你的腰要带动你的腿。” 苏弈说完,几个小道士喜笑颜开,叫着“苏弈哥哥”就扑了上来。 苏弈护着鹅,另一手接过一个小家伙,其他人不甘示弱的拳风袭来,当场过起招。 这人还是个练家子。曾加喻目不转睛。 交谈之间曾加喻得知苏弈出生于南京,后随父母移居京城。 怪道他的京城口音不重,模样更染几分江南水乡的秀雅。 随处逛一逛林子,古木参天,越行越深。 苏弈是此间常客,加上常在森林里行军,对后山的花草树木如数家珍,这下将脑子里的存货一股脑全倒出去了。桃花眼偶尔锁定曾加喻,她听得很认真,脸蛋跟个粉嫩的桃子似的,叫人忍不住想咬一口。苏弈多看两眼。 曾加喻猜测苏弈平常跟异性相处不会很多,微微笑着,偶尔附和一两句。 苏弈侃侃而谈荒野求生怎么找水源时,被大白鹅啄了一口。 “鹅!” 又被啄一口。 他凑到鹅耳边,轻声说:“奶奶,您有什么指示?” 曾加喻问:“你还抱得动吗?” “可以,轻如羽毛。”他上下掂量。 “这只鹅很有灵性。” 苏弈分享了成年后来道观的糗事,他看到大白鹅第一反应是当天晚上可以加餐。 结果追鹅时被二爷爷的弟子永寸当场捉住。永寸悟性通透,是二爷爷最后一名弟子。但性子耿直,同样的话从永寸口中说出来,显得苏弈更加罪无可赦。 第二天,苏弈被关禁闭,没水没饭。 后来长了记性,知道这鹅是二爷爷心头rou,杀不得。 鹅另一只尚能视物的小眼睛隐隐约约闪着八卦的光,惹得苏弈沉思,这鹅奶奶常年养在道观,怕不是成精了吧。 “这是什么树?” 悦耳的声音打断了苏弈单方面对大白鹅的瞪眼。 那是一株仿佛被众星拱月的高大乔木。 周边的树与它不是一类品种,棵棵主干生得比它高,却奇妙的给它留了中心的空间,让阳光恰能照射进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一株被保护的树。 苏弈沿着树走了一圈,老老实实说:“不知道。” 曾加喻眼睛扑闪,苏弈这人还真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仔细地踩着苏弈的影子,跟着他的步伐绕来绕去。 苏弈转过身,她猝不及防,差点撞到白鹅身上。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 晚上,苏弈陪二爷爷打坐。 二爷爷将佩戴多年的珠子摊开放在手掌心,圆圆的一串,被人的精气浸润了多年,简单纹理犹如泛着灵力。 “这手串,给你。” “这不是陪了您多年的手串吗?” “所以赠你。” “这……” 苏弈跟二爷爷没什么好客气的,见二爷爷表情柔和,知道不必再推辞,便收下揣在外套兜里。 二爷爷的目光随着那手链,提醒道:“你戴上罢。” 苏弈当下便戴上了。 屋子里一片静谧,只有常年萦绕在此的檀香浮动。 二爷爷低声喟叹道:“我实则尘缘未断,难当‘真人’之名。” 苏弈这时嘴巴可乖,知道不该乱说话,听二爷爷娓娓道来。 “若是我去了,请将我的骨灰一半洒在河里,另一半与她葬在一起。她就是你二奶奶,只是这一世未入人道,化作一只鹅。” 苏弈顺着二爷爷的目光,僵硬着脖子,直到触及耷拉着长脖,安静的大白鹅。 下巴掉落一地。 想必……他爸和他爷爷都不知道二爷爷为什么在十多年前突然心血来潮,云游龙虎山,回来抱着一只小白鹅。 原来有这一层关系。 苏弈需要缓一缓。今晚接受的信息太多了。 二爷爷不留他,摆摆手。 苏弈一人独住一间朴素的厢房。纯木结构,内在朴素简单,由他自己打扫干净。 头顶用的仍是钨丝灯泡,发出橘黄色的暖意。 他觉得今晚的二爷爷哪里不对劲,三言两语爆出一个又一个大消息。 苏弈打水泡脚时就在想这个问题,爬到床上扯线,关了灯,仍在思索。 五点晨起,这里在东七区,五点天都没亮。现在晚上十一点,苏弈有了睡意。 脑海里缓缓播放曾加喻的笑颜。她才高三毕业,年龄真小。 苏弈侧了个身,命里那个劫是说他什么时候可以谈恋爱来着? 第二天清早,天仍是黑着的,苏弈没被每日定时的敲钟声喊醒,被急促的敲门声叫醒了。 打开门,是永寸。 “永寸道长,今儿怎么这么早?” “师父……圆寂了!”永寸辈分高,平常喜欢故作老成,道观里对他最好的就是行路真人,也就是苏弈的二爷爷。今天遽闻这消息,热泪从眼眶滑落,难掩伤心神色。 苏弈瞳孔骤缩。他二爷爷,就在昨晚的某一刻,去了! 那些交代历历在目,平静的背后竟是他的遗言。苏弈手摸着珠子,不顾洗脸刷牙,跟在永寸后头往二爷爷的屋子跑。 天空中有翻滚的乌云,呈雷腾之状。 得知行路真人羽化,曾加喻感到真实的悲戚,生命无常。她贸然拜访道观,正是真人准许她停留的。 听说大白鹅陪在一旁,长颈搭在行路真人的大腿上也逝世了。 道观内做法事,曾加喻搭把手,还看到了穿军装的人。 她今天没有见到苏弈。 连续一个星期都没见到,听说他已经离开了。 真是没礼貌啊,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曾加喻在河边钓鱼的时候想。 十二月,曾加喻马步能蹲半小时、《道德经》倒背如流、最擅长的招数是撩阴脚,决定重返校园。 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