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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王旁提刀的小鬼

    高峯頤這位大爺來頭並不小,親屬上論,是高家的太爺高紱一母同出的胞弟,故而與他家來往親密。大爺單諱一個綸字,一聽便是個念書的好材料。高家祖上並不大富大貴人家,是個破落文官戶,這兄弟二人同年參加科舉,果真只高綸一人中了進士乙科。高綸往後官運還算暢通,又會說話孝敬人的,也有些政治眼色,先前都在京中做官,好不春風得意。高紱一考不中,就罷了做官的念頭,專一回南京的應天府(現河南商丘,非如今「南京」)行起商來,後又教長子高峯和接手,各處生意榮盛了一陣子。

    高綸前幾年官場上不得意,未等人參他,先急流勇退告老跑路了。老頭比高峯頤會享受生活得多,官場打滾一頓,大徹大悟,只和銀子親。現下在南京地界上也置了不少房產,良田美妾,生活好不快活的。高峯頤雖經商水平一般,卻能在南京地界上排得上名,能混幾個朋友胡玩的緣故,也少不得高綸這個叔叔給他撐腰。

    再其次,高綸家裡止兩個兒子,一個大的不怎成器,考三次不中。小的又太小,不怎懂事。唯獨這侄子高峯頤,倒像是隨了他,性格他喜歡,又有些偏才。教他考科舉去那是不能,只是專愛舞文弄墨,收集字畫,題詩作畫也頗拿得出手來。叔侄二人春遊秋遊,打馬爬山,彈琴作詩,風流排韻,倒能玩到一處去。人提起他自好說「是那個會畫畫兒的」要不就「高綸的侄兒」便知道是哪個了。

    敘師去高綸府上那日還盤算:往後定按著這老頭的人生觀念培養高峯頤。

    原先西門慶攀上蔡京府裡的翟大官家,便是通了高綸的手,這才認識上的。高綸新又在清河縣置了一處房產,西門慶個武官為表感謝,專投這些文人愛好,為他修了山水亭樓。他一壁去住幾日,一壁賀西門慶新升了官兒,一壁把這侄子與他介紹認識,往後行商沒有不好的。

    十日間敘師隨高峯頤去高綸府上吃飯上禮一次,自然是家大業大,好不迷人眼睛。這高綸只從前見過敘師一次,那時才止十八歲,這次又見,看她禮數周到模樣亦好,又專一給他短命侄子守孝,甚是高贊她貞節烈女。高峯頤送了好些東京搜來的墨寶古玩,琴具香爐孝敬高綸,樂得老頭要不得。

    回家眾人又收拾行裝安排馬匹等,往西門府上的禮物高綸則大手一揮,替高峯頤那份也置辦全了,因此敘師不知其中名目。

    且說房內之事:敘師新收的丫鬟年二十有六,已生第二個孩子,問到生日在冬末春初,便給了個「雪椿」的名字。其實對這娘子的品性敘師也並不十分了解,只是兩人並列,非此即彼,總不能要另一個來,又不是給她小叔納妾。

    後果然覺得自己眼光不錯,一這雪椿確實本分極,穿戴不踰矩,見了高峯頤也從不多言語,只問甚答甚而已。其二敘師才知雪椿十三歲便被親娘賣進官家府裡,後主子出了事被罷官,才嫁了人隨漢子去了遼陽,頗識得些場面禮數。去高綸府上時便是她教敘師許多禮數與場面話,這才得了高綸喜歡。雪椿雖能教敘師為人處事、說話做事,卻只當她是主子,未有一絲僭越之意,幾日下來教敘師好不佩服。其三便是牙口身體皆好,產後幾月便能這般勞動,常是神彩奕奕。未幾天,敘師已額外賞了一回東西。她有意將雪椿當成自己一個靠山,悄悄有了籠絡的打算。

    時光飛逝,不日便到了高綸引他一行人去清河縣小住的日子。高綸夫人與親眷中無一跟隨,只一年輕美妾叫香書的跟著。那香書會琵琶與琴,懂些詩詞歌賦,南邊人,生得窈窕白淨,病體微微,年歲和敘師差不多大。其餘尋常伺候的數個管書管馬管茶管衣裳的小廝,也浩浩蕩蕩有七八人之眾。

    高峯頤止帶夜聰兒一個,與他尊嫂卞敘師,敘師則帶雪椿而已。敘師上馬車時回頭一看,要不是她說要去,那高峯頤真個就他一人、一個夜聰兒去了。如今處處行李來往都講排場,他可真個兒一股出塵脫俗的破落戶氣質。

    長路漫漫,馬車須兩天。敘師除了和雪椿說說話,看看景也沒甚好做的。被馬一顛,倒叫她想起買雪椿那日高峯頤在穿廊上揪著敘師的手,說要「弄個法子治你」一出,想必是這十幾日裡高峯頤要不忙著應酬高綸,要不在鋪子裡打點安排,把這隨口一說的話早拋到腦後去了。

    雪椿看敘師盯著那猩紅落日不言語,未語先笑,問道:「娘想什麼呢?」

    雪椿說話老是輕聲細語,話裡帶笑,看人好像淚眼盈盈,老教敘師覺得萬不可被野狗覬覦了去。她一壁只捏著雪椿的手,一壁漫不經心瞧著她道:「你這般好模樣,沒少教男人家纏浪罷?」

    雪椿被敘師問得笑了,倒說:「娘這性兒,有趣得緊,是真沒見過的。以前在前東家府裡,那可不是美人如雲,仙女排隊的,哪裡有我的份兒。人家眼裡哪能見我一根指頭兒的。」

    「可我覺得你好。」敘師故使小孩性兒,笑道,「那你聽我一句勸,左右小心些。左不過家裡就我們這幾個醜貨,反把你顯出來了。俗話說的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敘師不明說,雪椿卻曉得她口裡含混什麼。憑她這小一月來的觀察,那高峯頤雖和敘師真的沒甚環節,卻真不像一般叔嫂,倒像兄弟姊妹,氣氛怪著呢。敘師對他有意無意尚待觀察,那高峯頤確是真有偷腥之意,一日在敘師房外踱步還被雪椿撞了個正著。

    大丫頭羅惠是他房裡人,雪椿曉得先來後到之理,對她極尊敬。態度放那裡,再不好相與的也鬆口了。相交下來雪椿發覺她並不是壞人,憐她同為奴婢,又見她這般年紀卻沒個一兒半女,只覺她一樣苦命,憐憫起來。倆人年紀相近,倒也能說幾句話。

    只是這高峯頤確是個沒甚人倫的貨,不說敘師年少守寡,偌大家裡日日只見這一個男人,自然生出許多人之常情這一節;就說她房裡的丹橘丹蕊,才剛是個沒了主意就嚎啕大哭的小孩兒家,月事都沒來,卻都被高峯頤戲狎過了,可教她好不心疼的。從前雪椿在官家府裡也是其中一份兒,現在家中又有個女孩兒,自然感同身受、難受得緊。

    這也是她和羅惠親近的原因:那兩個女孩兒都是羅惠攛掇到高峯頤床上的。雪椿自念,女人家,又是奴婢身,指望只有主子。都是高峯頤這喪盡天良的貨——可雪椿清楚一件事——那便是她不知哪一天,也會走到不得不討好高峯頤的處境裡去。

    雪椿目下並不曉得敘師是否是個仰仗得住的,這娘子倒是聰明,相處下來也是個真心有趣的人。那時說的一番話,也叫她好不感動的。年紀這麼輕便被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往後高峯頤要是欺負她,指不定還要雪椿拿主意。

    敘師哪裡曉得她腦子裡這番關節,只瞧著她出神。雪椿笑著回她,說的也是真心話:「娘擔心的事兒,我自有主意,娘只管放心。只是娘哪裡醜貨?便是前東家府裡的姑娘,也沒有娘一個機靈可愛的。」

    两人正說話間,馬車停在驛處。再五十餘裡便是清河縣,今日另歇其它縣裡專招待行商者的店中,明日再啟程。

    晚飯羅惠並不與他高家父子二人一塊吃,只與雪椿簡單吃了兩口便要歇下。剛才拆一根簪兒,準備打洗澡水,卻聽一陣敲門。打發雪椿去開門,半晌沒動靜的。

    敘師正對著鏡子看簪兒,卻聽後面一聲:「嫂嫂。」

    敘師一回頭,見正是吃得醉醺醺的高峯頤,一身黑衫兒,好似閻王旁邊提刀的小鬼。一旁是蹙眉無措,欲要攔他卻不能的雪椿。

    高峯頤一壁來她跟前,一壁貼到她旁邊道:「大爺家的香書,是個好人物,怪不得那般得寵的。嫂嫂不去,給我長長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