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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富小路来见白石,其实心中惴惴不安,就连面对平日里不太放在眼里、随意差使的梅丸,他都用上了敬语。梅丸并不吃他这一套,还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依旧沉静有礼,说自己这就进去通传,富小路大人请稍等。 梅丸又一挥手,叫人抬上来一把椅子,不知算不算阴阳怪气,招呼富小路:“大人,您前几次来都要了椅子坐等,这回我记在心头。只是大人正在处理公务,还请您坐着稍等一下。” 富小路本觉得自己是因女儿的事情来“问罪”的,姿态高点也无妨,然而他浸yin官场的直觉却不停地向他示警——白石默许他那养女伤害枝姬,究竟是因为私情,还是因为他要对富小路家下手、要借题发挥的缘故。他虽然做足了一切准备,但背后依旧沁出一滴冷汗,摆手婉拒了。梅丸也并不让人把椅子撤了,只是客气地笑笑,转身进了书房。 白石的书房陈设简单,桌椅软榻、文房四宝,又有高高的书架在他身后和两侧,像是三面写满字的屏风。在他手边还有一台木质的架子,大约有半人高,上面悬吊着一把刀身微弯的长刀,刀鞘与刀柄都精美,鎏金溢彩,像是艺术品。 梅丸通传时,白石刚好批完一叠公文,正仰头放松脖颈与眼睛。听到富小路来,他动作不变,问:“你觉得他今日如何?” 梅丸略一思索,回答:“今日富小路大人来,倒是有礼有节许多。他眼下有青黑,恐怕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看着倒有些精神不济呢。” “是么。”白石端正好姿态,又信手拿了一本公文,低头看起来,“那叫他进来吧。” 富小路进门,先行了一礼。白石没有抬头,只口头上叫他起来说话。富小路却不起,将头叩到地上:“大人,昨夜小女归家,痛哭不止,已经说不出话了。臣今日想来问个明白,枝姬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让白石小姐施以拔舌这么严厉的处罚。” “理由?你的家仆没有和你说吗?”白石轻轻翻过一页,忽而看到公文上一句颇有意思的请安吉祥话,正想笑,又顾及富小路在,便忍了回去,心想真想给薰也看看,“她言行无状,早晚惹出祸事。拔了她的舌头,许是还保住了她的性命。” “不过,既然你上门来兴师问罪,我倒有一事不明了。”白石搁下公文,如鹰隼般的一双眼看向富小路,连语气都冰冷起来,“无论是薰的身世,还是家族对她的期待和安排,明明已经严令禁止外传,那枝姬又是如何得知、又传扬出去的呢。我看,若不是你这父亲告知她,还能有谁?” “臣知错。臣只是,心中烦躁郁结时向她诉苦,又念及枝姬只是孩子,想必也没什么理由外传,故而多说了几句。都是臣的错啊!” “既如此,那你便自己回去对着女儿忏悔。”白石不再看他,再度拿起公文,“此事薰并无过错,但聊表心意,我会派人送去些养病的礼物。此事就这样吧,无需再说了。” 书房一下子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富小路愈加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他缓缓站起身,口称告退,脚步沉重地远离。然而,忽而一阵风至,他踩着快速的步伐逼近,从腰间抽出佩着的剑,斜斜地扫向白石颊侧,恐怕是想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白石抬手挥出公文,振在他剑锋上,又手腕一转,握住了架子上的刀。不用出鞘,他用巧劲一挥,刀尖就打在了富小路持剑的手腕上,震得他虎口一麻,剑就脱了手,当啷一下落在地上,只在白石的衣摆上划一道口子。 门外纷繁杂乱的脚步闯进,不止梅丸,也有许多人闯进。有的是侍卫,有的是被白石早早请来聊做见证的其他家臣,甚至还有一位白石家的长辈,正捋着胡须站在最前头。他虽比白石辈分要大,仍然朝他拱手:“今日之事,我与在场诸位,均可为少主做个见证。富小路昌义意图行刺诸君,证据确凿,请您示下。” 富小路恍然,猎物终于明白自己落入陷阱,后知后觉地从为女报仇的冲动中缓了过来。他被侍卫押在地上,突然冲着白石,大喊他的名字,待到他回过头来,才泪流满面地说:“我不过是爱女心切。她是我老来得女,怎能不偏宠?大人,您也是有女儿的人了,怎么还如此狠心,不明白为人父之心呢?枝姬受此羞辱、又被割了舌头,前途尽毁,我恨不得生啖那恶女血rou,您却叫我不要再提此事。我怎能忍耐?” 白石俯视着他,并不动容:“若真是爱女心切,又怎会屡次三番叫其认他人作父。你是爱你的女儿,还是爱她日后会给你带来的权势——你心中有数。” 他不再看富小路,视线落向窗外生机勃勃的花园,像是有些怜悯地说道:“摄关六家前些日子已开过族会,西山庆云馆一事由白石家担责,但相对的,京都所有黑产管理都归我所有。” 富小路知道白石不会真的伤及自身,脑中思绪飞转,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 “富小路家近些年也算作恶多端,总比我女儿要作下更多孽来。”白石自知满手血腥,并不觉得自己伟光正,只是还念着龙池,唯恐他人把自己的罪过与龙池连坐在一处,便又说,“薰有善心,不愿杀枝姬,想借着拔舌之苦让我留她一条命。然而我绝非良善之辈,为人父之心只会让我更加狠绝。富小路昌义,你且安心,黄泉路上,你的妻女仆从自会相陪,绝不至于让你一人赴死。” 话音刚落,白石便看见一片红色衣角逐渐显露出来。它的主人是一个有着深蓝色长发的女孩,那双明亮的金色眼睛顾盼生辉,正朝着他看来。她捧着一盆花,朝他挥挥手。 白石不再管这满室狼藉,只推门出去,走到她身边,接过了她怀里的花盆,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是女儿第一件独立完成的插花作品,老师说,第一件作品意义非凡,要送给最重要的人。”龙池略有不舍地看着白石怀里的花——她其实想自己留着,却还是决定使点小心机,想让白石更在乎她一点,“五郎问我要,我都没给呢。” 白石蹲下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说道:“它很漂亮,我很喜欢。但更喜欢的是薰的心意——我会好好保存的。” 龙池歪头看着他:“放在书房?” “放在书房。”白石笑了,站起身来。龙池眼尖,瞥见他衣摆处的豁口,便问:“父亲的衣服怎么了?” “适才被逆臣所割的。”看见龙池一瞬间急切担忧的神情,白石又安抚道,“无妨,我毫发无伤。”他神情温柔和缓,牵起了龙池的手,“不提这事也罢,平白扰人心烦。走吧,也快到午膳时间了。过几日我们去京郊,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 “呀!那您可不许再说了,女儿想要惊喜呢。”龙池听了,急忙抬手,想捂住他的嘴。白石笑吟吟的弯下腰任她捂着,又捏捏她的手:“好,不说。但薰如此聪明,肯定知道是什么。” 龙池自然知道,肯定是说好的小良驹。她朝白石眨眨眼:“虽然知道,但我也更在乎父亲的心意。” 看着龙池,白石确实有那么一瞬间短暂地忘记了龙池的“用处”,体会到了富小路所说的爱女心切。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更加不后悔今日所作所为,反而更添了一重为女报复的畅快来。 他不再去思考富小路这类昨日之事,只是牵着龙池,捧着那盆花,在族老家臣神色各异的注视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至于礼物,那是一匹雪白的神骏,尚是幼年,却已能在京郊的草地上奔跑如风。龙池坐在它背上策马疾行时,视线的余光里突然窜出一道黑白交杂的影子,正跟着她们奔跑。龙池低下头,那是一只有着黑一块白一块皮毛的狗,眼睛明亮,奔跑的速度极快,还懂得抄近路追上龙池。她下马时,它也摇着尾巴扑上来,爪子搭在她的怀里,很是亲近。 龙池无措地看向白石,又看看五郎。后者歉意地向他摊手,而盘腿坐在草地上的白石则问:“这也是礼物之一,薰喜欢吗?” 龙池低头看向小狗,透过它那双清澈的眼睛,好像能望到更久远的岁月之前。那个时候她有父亲和母亲,尽管他们爱互相更多,还有一处豪宅,养着一条聪明的狗;她没有忧愁,不用寄人篱下,不用去抢卖货郎的和果子,也没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就连家产亦不用担心——父母不愿再生孩子,一切都会留给她。 她依然怀念旧时光,只是现在突然发现,新生活也未必不如从前。尽管疲累痛苦,指向着困锁深宫的既定未来,但父亲却真心地爱她——或许这条路,她也能努力走得幸福一些? 龙池抱着狗,蹭了一身狗毛,又将狗毛蹭到任她放肆的白石怀里。她埋在白石肩头,眼眶湿润,说:“谢谢父亲,女儿很喜欢…不知何以为报了。” 白石拥着她,突然不想再说什么让她日后也要认真学习、入主中宫以报答的话,于是沉吟一会儿,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内心:“薰无需报答,是我想要你开心,才送礼来讨好你。若真的感激,别哭就行了。” 龙池听了这话,更加不起身了:“那父亲得多抱会儿,否则叫您看见女儿的眼泪,倒是女儿的罪过了。” 白石笑着,任凭让她趴在自己的怀里。而另一头,放起了风筝的五郎正站在不远处,犹豫着要不要按照事先说好的,把风筝筒交给小姐。 “好了,别去打扰人家父女培养感情。”梅丸恨铁不成钢地拉走五郎,两人站到远处,无言地看着天空上风筝浮沉。 “可小姐难得出来玩一次。”五郎突然幽幽地说,像是有些怨怼。 “能讨主子欢心,想出来几次都行。”梅丸看看那对父女,心里不知为何也有种同当父亲、与有荣焉的感觉。他望着天空,叹道:“如今忙里偷闲,恍若一梦。来日主子大权在握,何愁不能日日如此,岁月静好呢。” 五郎看着他,又看着龙池,心中更加疼惜她,便说道:“岁月静好?那与小姐也无关。天皇后宫哪里是由得她静好的地方,恐怕一去不回,与家人相见都是难事。” 梅丸摇摇头:“来日方长,小姐如此擅讨主子欢心,主子心意变化,那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五郎一下子激动起来,差点拽落风筝:“你是说……?” “不可说。” 梅丸老神在在,还是看着风筝——牵系如此紧密,盼它高飞,又不愿它断线离去,天下父母之心,大致如此,谁又能免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