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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到冬至。 白石与龙池已分居两月,这些天来他身体似乎是因着天气的原因,每况愈下,原先都康复到几乎能骑马狩猎,现在又突然倒下,连见风都不行,只能窝在屋里烧炭,连出门赏景都做不到了。 饶是如此,龙池还是没来见过他一回,只定期地召大夫问话,也只是说这正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要好好将养着。龙池听腻了,也不再多嘱咐什么,让他走了。 白石不能出门,只好无所事事。按前些年他是要拉着龙池一起在屋里寻欢作乐、找些事情做的,只可惜他不愿低头,龙池也犟脾气,没人说去请请对方,或是探视一下。就连梅丸想自作主张给主子铺个台阶下,也被待诏笑吟吟地拦在门口给请了回去。 万般无奈,又偏巧学宫放假、佑都回家,他便有了这机会陪在白石身边,算是尽孝膝下,也为他讲讲这阵子在京中发生的趣事。 白石倚在床上看书,佑都铺了张纸写大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前些日子早朝,陛下夸刑部卿主理朝审有功,赏了两件貂皮的大氅,内里据说是用唐国赏下来的料子织的, 绣的西番草,做工很精细。” 白石翻一页书:“他贵为亲王,天皇亲弟,应得的。” 佑都抿了抿嘴唇,又道:“他在朝上直言说龙……母亲主导公卿合议,夙兴夜寐,论功也应行赏,就当着众人的面将其中一件送给母亲了。” “其余人如何说的?” “他们说,君臣相得,风飞云会,是皇国之幸。”佑都飞快瞟他一眼,见白石神色自若,视线还盯着书页,不禁大胆问道,“…听说母亲从前是要嫁给亲王殿下的,这事是真的吗?” “……你哪里听来的。”白石抬头看他,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算了,也不是什么秘事,事实如此。” “父亲,母亲现如今行事如此,不仅干涉朝政,对您还两月不闻不问,实在是失去了为妻的本分。”他又点一把火,“您何不收了她的权,也省得整日这样……” 一旁侍立着的梅丸听他这么说话,不禁暗恨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个傻孩子当说客——他的说法是,夫人忙于代主子处理政务,有顾不到的情况也不足为奇,不若主子也去书房为夫人分担一二,也解相思心症。怎么到了这小少爷的嘴里,就成了这样的话? 白石合上书,问他:“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梅丸心里双手合十:别供出我别供出我。 佑都眼神闪烁:“外头…都这么说。” 白石冷笑一声,将书卷成筒状,把佑都叫过来,不轻不重地打了他脑袋一下,说道:“你倒是吃了便宜又卖乖,没薰顶着外头的非难弄权,我和你早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我问你,你还记得前几年她把你在府里关一月禁闭的事吗?” “那不是因为父亲遇刺么?我也知道她是在保护我,当时不懂事也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父亲怎么翻旧账呢。”佑都先是不满,然后又说道,“不过要我说,没这件事,父亲也不会让她全权处理政务,也不会有今日这档子事了。” 白石瞧他还忿忿,便又提点道:“那她关你禁闭是在保护你,我又如何呢?难道她在我床边侍奉汤药就是保护我吗?摄家从来就是吃人的地方,没她在前头把持着权柄压着那些见风使舵之辈,意图趁虚而入之徒,你当摄家家主的位置还在我屁股底下坐着?” 他说完,又点了点佑都的额头:“你以前年少就罢了,现在都快长成人了,怎么还看不清呢。日后若是我还有什么意外,薰身边能帮衬的,就属你是第一人啊。” 佑都听了,倒有些热血沸腾地点头:“必定不让父亲失望。” 白石听了,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睛,随后无奈地笑了笑——若是龙池在,一定会说“绝不会再让那样的意外重演,因为绝不想让父亲再有性命之忧”。想到这里,他念及如今,又是心中一梗,喉头一甜,突然就泛上一口血来,又自己吐在了帕子里。 他攥紧手帕,唤道:“梅丸……?” 梅丸不在,来的是他徒弟。白石不免问:“你师父哪去了?” 来人口齿清晰,恭恭敬敬答道:“刚才夫人身边的五郎先生有事来请,师父跟他过去了。” 白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叫他端杯茶上来,便又心事重重地倚了回去。 而此时,梅丸与五郎正在书房之外。 “你这家伙,叫我来这做什么?是夫人要见我?” “诶,先别说这事儿,我且问你,这两月来老爷心情如何?” 梅丸略一思索,也不给他主子作掩饰,就道:“你看他表面看起来没事发生,其实晚上睡得一直不安稳。有一日早上我叫不醒主子,吓得魂都快没了,进去一掀帘子,还睡着呢,抓着旁边的枕头没放手,眉头也皱着,后来说是被梦魇住了,喝了两碗清心汤才好。” 五郎听了,苦笑道:“你这头夜不安枕,我这里这位主子可是胃口大开,小厨房说昨日里一气要了两碗米饭,三碗鸭子汤,夜里也没喊着要消食。大夫说这是人心宽了,胃口就好,哪有半点愁绪。我瞧着啊,自在得很。” 梅丸一时也没了主意,问道:“那要怎么办?主子这里憋着一口气就是不低头呢。大夫也看了,说是心病,症结恐怕就在里头那位身上。我原以为夫人是要先来道歉的,你这么一说,我就拿不准了。” “我瞧着主子这样也不太正常,和我们平时…从前认识的简直是判若两人。”五郎道,“主子向来能忍,接手政务后更是越发的喜怒不形于色了。但依我看,她心中肯定也藏着事儿。不如这样,我从小侍候主子,也算得她三分薄面,过会儿我进去问问,你在窗下蹲着注意着听,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你也去回禀老爷,看他怎么定夺。” “你问完转达我不就行了,怎么还要我蹲着?” “我嘴笨嘛,又听不出弦外之意的,还是你更适合。” 梅丸看看他,想想也是:“你最好不是故意为难我……去吧,外头天寒地冻的,蹲久了腿麻,记得来扶我。” 五郎嘿嘿笑着,确认他蹲守完毕,这才叫人向里通传,求见龙池。 龙池一见他,便让他坐了,还叫人端上一碗新制的酥酪来,说是让他尝尝鲜,可见这“三分薄面”在秋寒之中是有何等温暖。 五郎也不是很会绕弯子的人。他只是边寒暄两句说虽然这天寒地冻,但烧炭仍要小心、注意开窗通风,边站起来把原先就留着条缝的书房窗户开大了点,随后便单刀直入道:“我有事要单独与夫人聊。”龙池听了,面色不动,挥手将周围人——包括待诏——都屏退了。待到待诏关好门,她才问道:“是有什么要紧事想和我说吗?” “哈哈,没什么要紧的,家事罢了。”五郎抓了抓头发,开门见山地说道,“主子这两个月如何过来,臣是看在眼里的。您知道,臣是您手下的人,忠心不二,和梅丸那家伙可不一样。” 窗户下蜷缩的梅丸:? 龙池笑吟吟看着他,等他后话。 “虽臣一心为主子马首是瞻,但此时尚有一事不明,还请主子示下。从前主子与老爷自然是夫妻和睦、琴瑟和鸣,恩爱两不疑,您的深情厚谊那是真真儿的。可突然就这么急转直下了,臣忧心主子身上心中是否有哪里不痛快的地方,也斗胆劝劝主子别赌气,伤老爷的心事小,伤自己的身事大啊。” 梅丸听了,几乎要被气昏过去:好你个贼五郎!在这里编排我不够,连主子你都敢伤心事小。看待会儿我不收拾你。 龙池听了,手摸着袖中的暖炉,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你是为我忧心,但其实也大可不必。我当你是我的叔叔、兄长,视你为家人,便不瞒着你——我这两月来其实,心中并无不快,反而只觉得轻松。” 她无法察知到梅丸的震惊,只对着一脸震撼的五郎无力地笑了笑:“我也很意外,但是我自己就是知道。” 这肯定就是龙池心中“藏着的事儿”了。五郎和梅丸确信,于是前者乘胜追击,担任起知心哥哥的角色继续追问:“我不明白,主子。这是为什么呢?” 龙池低头侧目,发丝垂落,蛇般蜿蜒。 “这是为什么呢……我想,那种若有若无的负担感,早在更久以前就出现了吧。” 龙池比她想象的更害怕死亡,这并不是指自己的死,而是他人的死。 她到目前为止的生命太短了,但是已经送走了太多人了。有被她杀死的,也有因她而死的,前者能追溯到二十多年前曾被她认为是好友的同龄人,且至今被她杀死的死者仍在增加,往后想必如此;后者包括但不限于佑都的生父,以及很多她可能素未谋面之人。但即使不计算这两种人,在她少有的亲近的人和物之中,也已经逝去了太多。 “我看了父亲,就觉得害怕。他的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总是一股药味,有时我兴高采烈地回去,就看见他躺在床上睡。房间里烘得多暖和呢,他的脸还是没血色。然后我就会想起前几年的佳月,我知道她是皇族的遗传病,但看着人这么一天天衰弱下去,找什么药都不见好,温泉泡着确实顶些用处,但很快她就病得出不了城了。” “我害怕父亲也是这样的,我想,只要我不去见他,我就不会那么直接地体会到他身体的变化,这样他在我心里就还和当年一样。我是个懦弱的人,所以这样反倒觉得轻松。我是这么想的,要是接下来我们就这么在府里井水不犯河水地待着,只知道对方还活着,心里就会勾勒出他健康的样子,而我也没变老,还是很年轻。”她伸手去拆自己的发髻,随手分出一绺头发,一根白发赫然在内,竟不知满头长发,其中究竟长了几多根。 “我现在是真的很好,五郎不用为我担心。” 她笑吟吟的,而知道白石真实情况的五郎却不敢顺着她给的台阶下去,更不敢不劝,又装出一副人情不通的样子问道:“可是,难道不正是因为老爷现如今体弱多病,所以才更需要陪伴、更需要珍惜相处的时光吗?” 龙池默了默,叹道:“我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或许是因为我太自私的缘故,所以才做这样的决定吧。” “夫人为何这么说?” “虽然大夫不与我说父亲是心症,但我心中也能猜出一二来。我既知此,又为何埋首公务中避而不见呢?实在是为了自己日后不想为此太过伤心的缘故。”龙池说着说着,就站起身。五郎也忙站起来去扶她,也顺势侧身,挡住了窗外寒风。 “佳月去世的时候,父亲也正昏迷着,我实在焦头烂额,连葬礼都是草草上门便罢了。那些日子父亲用参汤吊着性命,我也用参汤吊着精神,每日只睡两个时辰,管它什么人去世的痛心悲切都入不了我的心了。等到父亲能主事了,我才恍惚想起来,自己失去了这么多年来最好的朋友。” “我当时觉得是否是自己太过凉薄,但?子安慰我说,人就是这样的。近处的人死了,就算是素昧平生的人,也会不自觉地流泪;远处的人死了,哪怕是血缘骨rou,也只会觉得不真实,反倒不怎么悲痛了。她两个孩子都早夭,一个在身边,一个是疫病。她说第一个孩子死时她哭得要昏过去,第二个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到,只听到了信,便不觉得难过了。” “不想被这样的心情扰乱自己,这是像我们这样胆小的人才用的方法啊。” 五郎再接再厉:“人生在世,岂有长生不死之人?面对亲近之人的离去,伤心总是难免,何必用这样逃避的方法呢?” “父亲死后,我自知自己必定万念俱灰,所以更要避免这种情状。摄家是这样的摄家,不会在他死后还留给我脸面,我不能允许我因此有伤心的余地。” “就算老爷不好了,白石家也足够护您周全了。更何况,您还可以选择不继续参加摄家的内斗,依然荣耀无边,不是吗?” “我一介妇人,哪里来的荣耀,不过是生死荣辱都系于一人的附庸罢了。”龙池自嘲一笑,说道,“从小我就明白,不握在手里的东西终归不是属于自己的,甚至握在手里的,也不一定属于自己。我现在身膺殊荣,被尊称一声小君,左不过是狐假虎威,来日烟消云散亦未可知。” 她又道:“至于你说不参加摄家内斗,那岂不更可笑。我在……生父生母家的时候,不也曾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小姐,即使是那时的我也能隐隐约约感觉到,父母死后我在家族中的境况绝对会一落千丈,因此才忿忿地跑出来——即使那只是因为几顿饭食不符合我的心意,现在看来是如此可笑。父亲也是我的父母,他死之后,我待如何?难道还要逃走吗?还有佑都呢,他又该如何自处?” “摄家不是只是区区富商的龙池家,它太大了,大得让人害怕,所以才更加没有退路。” 五郎沉默一会儿,才说道:“原来如此…夫人竟是这样想的……好吧,臣唯夫人马首是瞻。不过,老爷那边,您就打算这样了?” 龙池仰头,轻轻叹息:“那就当我是中山狼,深恩负尽,死后再应果报罢。” 如此这般,两人又聊了许久,五郎才觉得自己这趟来的疑点尽消,放心告辞离去了。 他走后,龙池站到他打开的那扇窗户边,微微垂眸。 枯枝败落,草叶凌乱,隐隐约约向一个方向倾倒。某处的落雪深些,某处似乎又浅些,与裸露的土壤拼凑起来,似是一副玄奥的图画,静静地在午后阳光下融化。 “……可真是冷到我了。” 她感叹一声,抬手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