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痴言妄语 牵绊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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拱卫司府衙内,童隽与傅式缨正商议事务。陈月葳忽进来禀告说袁勉在襄鸾营校场里,与数十人车轮战比试了一下午。袁卫额头渗血,膝盖也磕破了。可众人不管如何苦劝,他就是不肯下场。还说若与他比试之人不尽全力,便要以怠惰之名施行杖责。 “甚么,谁弄伤他的额头和膝盖的?”傅式缨闻言面色忽的微变,起身取来九曲枪便要往校场去。 “等等,你莫要急。”童隽制住傅式缨的手臂,而后转头对陈月葳道:“你速去让人传信告知袁勉,说傅使有要事与他相商让人速速过来。” “是。” 等陈月葳走后,傅式缨依旧心中忐忑。她蹙眉急道:“大人如此是何道理?” “一会儿锐蓉要来议事,你可忘呢?”池锐蓉是拱卫司的佥事,掌管日常cao练与纪律。她与傅式缨,算是拱卫司里童隽的左膀右臂。 “没。。。没有。”童隽在傅式缨分神之时,接过她手中的枪放回原位,毫无遮掩的反问起来:“那看你这般心急,是钟情于袁勉?” 傅式缨惊愕,单膝跪下请罪道:“袁御卫是被太上凰赐了御碟给大人的。大人明察,属下与他绝对清白。” 傅式缨与袁勉日久相处已生情愫,童隽早看在眼里。袁勉对吃的顽的,都图新鲜少专爱。傅使但凡出外办事,必要给袁勉带些当地特产,或平日少见的吃食玩意儿。若得空便以探查营务为由,前去襄鸾营“窥”其喜好。 “太上凰虽将他的御碟赐下给我,可我于他并无半分情爱。你们私下亲近我也是知晓的,倘若真有意我去请旨。凰上定会成全。” 傅式缨闻言犯难了,她略略犹豫半响也无它话。童隽今日却是有意要逼出她真心之意,便继续说道:“可你若没这个心思,那本官可要让凰上破例给他指门好亲事。左右男子都要出阁,他这样的性子找个开明的武将之家随军戍边,也算个好归宿。” “大人,此事还需问过袁卫才好。”傅式缨见童隽这般严肃神色,真以为她要送走袁勉。一时心中焦急,拉着童隽的裙摆求道:“他曾与属下说过,只想终身随您左右,不愿出阁。” “他既这般忠心,那本官断然没有让他孤独终生的道理。看你这般急切不如实话说与我听,你同他到底算不算得上亲厚。” “亲。。。亲厚。” “那缘由为何?” “袁御卫乃襄鸾营里的佼佼者,自与其他闺阁男子不同!”傅式缨轻咬下唇,耳边泛起一片绯红。干脆破釜沉舟坦言道:“他性情坚韧又有勇有谋。属下,倾慕之。” “他不就是桀骜不驯还有几分蛮横,看你将人夸的!不愧是中过举人,倒有几分才学。那你可愿意取他入门,做你的正侍。” “属下,自然愿意。”傅式缨虽出身不高,袭其母之职进了拱卫司。但也是年少中举,颇有才干。后新帝登基,前拱卫司指挥使刘骐赴滇南前,在尹竺偲面前举荐她说是可造之材。 童隽与傅式缨都是超脱淡然、少存私心之人,果然一拍即合。 傅使父亲早亡,母亲没来得及给她这个家中独女张罗婚事,便撒手离世。她族亲少加上公务繁忙,故而这些年唯一宠幸过的,还是早年跟在身边伺候的小厮澜儿。澜儿有了身孕后,她便抬人做了侧侍。可产女之时澜儿意外血崩,致父女俱亡。 那日床褥上染了大片刺目的鲜红,天昏地暗一片血色是她半生梦魇。 从那之后,她只觉得自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便断了取夫纳侍的念头。这些童隽也略有耳闻,她当然知晓傅式缨的担心与忌讳。但也不忍意切情真的两人,错失姻缘。 “你先起来吧。”童隽说着将人扶起继续道:“你既然愿意,为何从不同我说。若不是我此番相逼,你是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说呢?你这性子沉稳是沉稳,可对情爱之事怎就这般木楞。还是你们俩要一同孤独终老,等到垂暮之年再互诉衷肠,唏嘘一生吗?” “属下。。。”童隽字字句句点破她对袁勉心思,傅式缨一时情急道:“只怕他会嫌我大他七八岁,不愿入我傅家门。” “你就是担心他嫌你老?”童隽说完,自己倒先笑了。 “也不全是,袁卫要的是海阔天空,后宅约束只怕委屈他了。。。” 这时袁勉气喘吁吁的赶来,打断了两人谈话。他在校场那一身短打,自然是不敢直接来见童隽。匆匆换了套教令的衣服还算洁净,可额头上渗血却如何也遮掩不住。 “傅使出什么事了?”他话音刚落,却眼见傅式缨全须全尾的站在他面前,一时有些疑惑。 “你这额头都渗血呢,还有功夫cao心别人?也不叫人来包扎一下,小心破了相。”童隽说着给傅式缨使了使眼色,让她去拿药箱给袁勉处理伤口。 “你今日为何这般搏命,是襄鸾营日常cao练太过松散,你在整顿不正之风?这三年一次的考评还有一年多,你现下给他们紧紧神也是用心良苦啊!” “不是。属下。。。属下就想试试他们的功夫。”袁勉约莫知道自己是被童隽“骗”了,但教场上的事儿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童隽从碟子里拈起一颗金桔蜜饯,塞到袁勉手里:“你怕是饿的没力气说话,吃一颗吧。” 傅式缨将袁勉伤口处理好,看他将蜜饯咽下,又垂眸沉默起来。 “你到底遇到什么为难事儿,傅使也在这里,自会为你做主。” 袁勉瞧了瞧童隽,又瞧了眼站在一旁焦急的傅式缨终是憋不住咬牙道:“为何这数百年来,天下人都默认家中田产财帛是女儿所有。男子能傍身的不过出阁时候的妆奁,而妆奁还时常被妻家打主意。若哪家没有女子,定要被宗族盯上吃绝户。 为何男子不能传承血脉,必须出阁去妻家生女育儿。可受苦十月,出来的孩童却要随母姓。若只得男儿,定求下一胎得女,稳固家中地位。可生女与生儿到底有何不同,是能延寿还是能得银钱?为何男子就要一生被圈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捂耳折翼的困于后宅。” 袁勉索性也豁出去了,他跪到童隽面前将头一磕到底:“属下有罪说出这样违礼之言,愿回内宅为奴服侍薛侧君。” 原来是为这些,傅式缨暗暗叹了口气。男子一生从母从妻从女,自四大世家没落,清流寒门崛起对男子闺训愈发严厉。但她还是头次听人对此质疑不循的,心里竟起了几分敬佩便上前将人扶起道:“阴阳殊性,古已有之。你适才所疑,我从未深思亦答不了你。但后院争斗,以礼教圈禁折磨男子的做法我素来厌恶。若一日,我取了夫侍。必定珍之重之,不将其困于后院争斗。至于得男得女、孩童姓氏,凡此种种你不愿之事我必不强求。” 袁勉听完呆立在那,他没想到自己激愤之语,傅式缨答她似剖心之言。一段痴言妄语,却让她们牵绊终身。 童隽先被袁勉那惊人言语给震住了,又见两人你侬我侬的情形。只觉房屋狭小,哪里容得下她。正想悄悄起身离开,突然袁勉到她面前禀告:“属下另有一事相求?阿微有风骨才气,又不懂献媚讨好。属下不放心他,便想。。。” “你还要给他做小厮?”童隽见袁勉不答话,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是我那meimei又苛待他呢?哎,旌儿以前曾叮嘱过要帮忙照看的。。。”童隽说到此,兀得一滞转了话题继续道:“过几日休沐,我和二妹定好要带她一家去衷鸣湖游玩。到时寻个得当的机会,与她说一说,让她善待薛氏。” “如今许氏身怀有孕,您说多少二小姐的心怕都只会向着他。” 童隽听袁勉这样说,只得继续为他分析利弊:“那本官若真让你去做薛侧侍的小厮,meimei她们要罚他以你那侍奴身份,又如何拦得住。到时候不是闹翻天,就是多一个人受责。你也协理襄鸾左卫营磨练多时,当知冲动行事是大忌。遇难事该先忖度解决之道,而不是让自己深陷其中。” 傅式缨点头,也劝解道:“你与那薛氏交好不愿他受苦,我和大人都明白了。可素来后院争斗看的是个人手段和妻主行事。你贸然介入,不仅救不了他反而易深陷笼中。” 袁勉也深知其中道理,他平复了一会儿躬身请罪:“属下一时妄言,请大人恕罪。” 袁勉刚才那番话,勾起傅式缨想起家中往事。她奶奶去得早,母亲由爷爷一手拉扯大。母亲唯父侍孝,父亲入门后常常被训斥,时时受责难。傅式缨那时候年纪小,并不懂的其中厉害。只常见父亲默默拭泪,愁眉难纾。终一日,父亲为她整理好衣袍,为她梳洗亲自送她去了学堂。还约定下学后,父亲再来接他。可等她下学回家,父亲已经不在了。 父亲去后,她常见母亲和爷爷起争执。爷爷让母亲续弦,母亲也坚决不肯。她长大后才从孙管家口中得知,父亲是受不住爷爷教导规矩吞金自尽的。 后宅的倾轧不仅折辱身心,甚至是要人性命的实在可怖。那是她心头抹不掉的阴影。这也是澜儿去世后,傅式缨不愿再取夫那不为人知的缘故。 “你这般急公好义也是难得的赤子之心,我自不会怪责。但你刚才的话在我们面前说也就罢了,切不可到处张扬。你在宫中行走,该知道这些言语有违纲常礼法。”童隽使了个眼色让傅式缨扶人坐下,而后继续道:“凰上也命母亲来京述职,等到她们二老到了,家里总会太平一些。” 她说完,找了个去迎池锐蓉的由头便离开了。傅式缨见童隽走了,到袁勉身边握住他的手凝眸问道:“你可愿意,进我傅家的门?” 做了傅使的正侍,又如何在宫中行走,如何在襄鸾营办差。薛微日后在童家受苦,他越发插不上手。但傅家家中人口简单,对闺阁男子来说确实是门好亲事。更何况,他对傅式缨那不该生的情愫还是生了。 只是此刻,他要顾虑的事情太多实在不能应下。 “傅使莫要见怪,刚才是属下失礼。”袁勉起身时人有些踉跄,傅式缨想去扶他,却被堪堪避过。傅式缨知道他膝盖有伤怕他跌倒,也怕他日后会刻意躲避不敢再多说一字。 只伫立在原地,叹了口气目送着袁勉一瘸一拐的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