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乐游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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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在学校外的停车场泊好了车,两人一起走向学校,徐清对门卫说是李老师找,樊启航学生的家长,门卫打电话核实,叫她们登记之后便进去了。校园内已经到了晚自习的时间,路上没有孩子们的身影,三四栋教学楼的窗户全是灯光透亮,蝉在夏天拼命地叫着。 徐清显然对樊启航的学校很熟悉,径直找到了班主任所在的办公室,门打开着。樊启航的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嘴唇总是紧紧地抿着,涂着一层淡粉色的口红。樊启航对着墙站着,脑袋左右旋转。 “李老师,”徐清走了进去,见到母亲过来,樊启航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陈行简看到这个孩子的膝盖上有一道伤痕,用创口贴盖住了。 “这位是?” “我是樊启航的jiejie,表姐,今天恰好一起过来。”陈行简主动给自己安排了身份。班主任说道,既然这样,你就先带樊启航出去待会儿吧,我要和樊启航的mama单独聊聊。 徐清点了点头,说道:“麻烦你看着启航,聊完了给你发消息。” 陈行简的目光与徐清交接了一瞬,随即抓着樊启航的手,从办公室里出去,带上门时她只听见了一句话。 “樊启航家长,请问您有没有考虑带这孩子去特殊学校就读?” 樊启航的手汗津津的,甚至有点黏糊。陈行简问樊启航:“你想去哪里玩一会儿?” 这个男孩没有说话,于是陈行简放开了自己的手,他朝着教学楼外边的空地跑去,那里不远处有个“小公园”,里面有一些攀爬设施,单双杠和坐仰卧起坐的椅子,以及一个秋千。陈行简不紧不慢地跟在了他身后。 樊启航没有把自己撑在单双杠上,以一个正确的姿势进行体育锻炼,而是半蹲在地上,两只手攀着杆子,在底下挪动。陈行简在秋千上坐下来。樊启航独自玩了二十余分钟,忽然他不玩了,走到陈行简的面前,说道:“特殊学校是不是只有傻子会去?“ “不是。”陈行简道。 “哦。”樊启航可能是玩累了,坐在秋千的另一边,两只脚不停地踢地上的砂砾。 “你不会被送进去。” 陈行简单纯地阐明了这个事实,她无心于开解这个男孩,更不关心他为什么和同学起矛盾,这些都不是她该管的事。然而究竟有谁会在意樊启航呢,他的母亲徐清看起来也不见得会多责备他。有时一味的容忍并非是爱,有时溺爱的另一面仅仅是漠不关心。 听到这句肯定的话,樊启航看上去情绪高涨了一些,嘴里继而又轻松地发出滋滋咻咻的声音,仿佛在脑海里上演一场星战。 结束谈话后,徐清走了一小段路,正打算给陈行简发消息,远远地看到秋千上两个背影。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一阵倦意,关于樊启航的倦意,关于自己生活的困倦——任何变化都激荡不起徐清内心的一丝涟漪。 “你mama过来了。”陈行简听到了徐清的脚步声。 她扭过头,看到徐清的脸上似有倦容。她也会因为樊启航的事情而劳心劳力吗?徐清对樊启航说道:“明天起我们放假一礼拜吧。” “暂时不去学校了。”徐清站在樊启航身后,推了一把秋千,孩子这时候很开心地晃起来,徐清继续问道,“你想去哪里玩?” “游乐园。”樊启航说道,“变形金刚,蜘蛛人...”(蜘蛛侠,樊启航或许没有认真看过,也可能没有记住。) 陈行简没有主动提家教是不是也要暂时中止的事。她说道:“以前上学的时候我希望有一天起床,家长对我说,今天不上学了。” 徐清调侃道:“看来学霸也不爱学习。” “总待在教室里,难免会感觉闷得慌。”陈行简道,“大家都一样。”就像屠宰场里的鸡关在狭窄的铁笼中,一辈子几乎不能动,稍微长得大些,铁丝网就会勒到羽毛。如果不幸比同伴长得更大,钢丝就会嵌进rou中。 陈行简下了秋千,看樊启航的秋千渐渐不动了,便顺手也推了一把,走到一边和徐清站在一起。 徐清问:“总待在同一个地方,就会闷得慌吗?” 这句话没有任何指代。但陈行简仍然道:“是的吧。” 天越来越黑了,“公园”里的灯不太亮,夏风徐徐地吹过她们二人之间,陈行简再次闻到了徐清身上那好闻的洗护用品的味道。 徐清说道:“家教也停一礼拜吧。我是不是影响你兼职挣钱了?” “没有的事。”陈行简道,“您给的也已经比一般的家长多了。” “小航也不是一般的孩子,不是吗。“徐清笑了笑,”用’你‘来称呼我就好了,别那么客气。我宁愿自己年轻点儿。” “很多家长都喜欢当长辈呢。”陈行简说道。 “是不是怪可笑的,改个称呼又不可能年轻十岁。”徐清道,“我偶尔也奇怪自己怎么就快四十了。” 陈行简不见光,印象里也记得徐清眼睛下边的细纹,只要不去做医美,用再好的护肤品也无法阻挡皮rou老去,然而陈行简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人都会老,也都会死,年老只是既定存在的过程,她能在少年人的脸上看到老去的影子,也能在中年人身上看到少年时刻,映在眼球上的东西与刻在心里的记忆终究会不同。 “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说,我已经老了。也可以说,我还年轻着。”陈行简不想熬煮什么心灵鸡汤,她的语气也淡淡的,没有多余的安慰,“如果喜欢一个人,自然包含了从出生到老去的所有阶段。” “...” 徐清的面孔在模糊的光线中形成一道朦胧的侧影。陈行简盯着她侧脸的弧线几乎入迷。 徐清说道:“你不用叫我徐阿姨,也不用叫我徐姐。你叫我徐清就好了。我的清是三点水的清。” 陈行简了然,她问了第一个跨越了学生家教与家长界限的一个问题,她说道:“樊启航的父亲一直在外地出差吗?” “他在外面跑工程,不太回来。”徐清说道,“几个月回来一次,甚至半年回来一次,都有可能。只有过年时,会雷打不动地回来住几天。” 难怪在徐清的家中基本感受不到丈夫的存在感,很少有属于成年男人偏爱的东西摆在那。然而有些家庭纵使聚少离多,从家的诸多细节也能看出来这里住着幸福的一家人。她想了想,调整了一番自己的思路,问道:“你不担心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吗?” “有就有吧。”徐清漠然道,“男人不都这样么。出轨的出轨,闝娼的闝娼,甚至在外面搞同性恋骗婚。我不在乎,只要工资打到我手上就行,不也是一种上班吗。“ 陈行简没想到徐清看得那么透彻,不,或者说绝大部分的中年女人或多或少都已经有了这样的心理。与其追求幸福这类虚无缥缈的东西,还不如就这样凑合生活。 徐清先把陈行简送到了地铁站,再自己开车带樊启航回家。陈行简一开始以为自己能够和这个女人发生点什么,经过今晚的谈话后,她又有点不确定了。徐清不是看得太透,而是活得太虚无,陈行简怀疑她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人。 带她儿子挺辛苦,陈行简下车前,徐清以这样的理由问陈行简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游乐园,她请客。 “好啊。”陈行简微笑道,“明天几点?” “九点吧。我在三号线乐游原站外边接你。”徐清说道。陈行简点点头,说道,“再见。” 她记得徐清说过的话,没有加上前缀徐阿姨,这就导致她们的离别显得略有亲密。徐清显然对陈行简的改口很满意,她一直到陈行简走进地下入口,看不见人影时才发车离开。她开始期待明天的乐园之旅,陈行简成为了她的“朋友”。徐清心想自己如果是个男人,眼下这不说是和女大学生勾勾搭搭都难以收场。然而,不同的性别带来的结果是截然不同的。 陈行简早上起来对着镜子收拾了自己,一边洗漱一边想,如果徐清受困于二元性别,那么她的打扮偏向少年人的清爽会更有利,但万一徐清只想要个漂亮可爱的女儿呢。那她岂不是要南辕北辙了?陈行简在心里发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神经搭错了,居然为一个中年女人花心思打扮。 徐清...陈行简在心中勾勒出这个女人的形象,柔顺的黑发盘在脑后,五官端正清秀,皮肤透着一种成熟的白皙与丰盈感。眼下的细纹和轻微的眼袋已经很明显地预示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陈行简偶尔一次接水果时碰到徐清的手腕,柔软的触感就像小婴儿从出生起就会拥抱着的小毯子,有的小孩即使长大成人后,也不会放弃让这条小被子陪伴自己。 真恐怖,自己居然对着这样的中年妇女有性欲。陈行简自嘲,她拉开衣柜,挑了一身宽松休闲的衣服,如果她戴着鸭舌帽把所有的头发塞进去并且束胸,她的身形几乎与一个青少年无异。她并不是那种丰满的身材。但她并不愿意抛弃自己属于女性的一些生理特点,她以女人的身份对女人有性冲动,而不是把自己的头脑伪装成另一个性别。 徐清可能会有同样的感受吗?陈行简实在说不上来,目前为止,她只能看出徐清活得缺乏刺激,因此才给了陈行简趁虚而入的空间。 后座上摆着一大袋零食,樊启航坐在位置上已经吃了起来,吃的不知是什么膨化食品,一路上都咔擦咔擦响。徐清今天化了淡妆,眼皮上扫了香槟色的珠光眼影,也涂了口红,应该是唇蜜之类的东西,不怎么显色。她还喷了点香水。 陈行简仔细闻了一下这个味道,问道:“是布列塔尼的空气?” “对。”徐清讶异道,“你能闻出来?” “是啊,之前凑巧闻到过小样。”陈行简笑了笑,她还是坐在副座,她早到了一会,在地铁站外戴着耳机听了会儿歌,徐清过了十分钟,像个家长来接孩子似的,把车停在陈行简身边。 陈行简系安全带之前,看了看徐清,由衷说道:“你今天好漂亮啊。” “你要是化了妆肯定更好看。”徐清说道,“不,你这个年纪不化妆都是好看的。我脸上的细纹都遮不住呢。” “那有什么。”陈行简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心想,我不在乎。徐清没有接话,对陈行简说,车要开一个半小时,累了就睡吧。于是陈行简毫不客气地睡了,她每晚都打游戏到很晚,正是想睡觉的时候。 到了游乐园,徐清停了车,一行三个人去买票,樊启航在门口就格外兴奋,徐清几乎拽不住他的手,只能叮嘱他说:“不要走远了。” 但樊启航很显然是无法把这样简单的要求记在心上的,徐清还在付钱的时候樊启航已经跑到花坛边上去揪茂盛的狗尾巴草。陈行简的眼神跟随着这个小男孩,从这个小男孩身上她看不出半点徐清的影子,当然,从五官的排布上来说,他和徐清一看就是亲母子。 徐清时常也会有这样的感受,所谓的生儿育女不过是一种寄生关系,果子寄生在树枝上,一旦成熟就脱落了。樊启航就是她的寄生品,来源于她,却又是两模两样的东西,就像苹果和苹果树完全不相似。从前怀孕时,徐清的感受更为鲜明,这个肚子里的胎儿不断的吸取她身上的养分,让她从一个整天思绪飘忽的人,变成了一个内心被蛀虫吃空了的母亲。 周围的人都说,不要说什么你现在讨厌小孩子,等你生下了孩子,你就会怎么看都喜欢。这句谬论究竟误导了多少人,徐清不清楚,她也没时间和精力去考证,起码对她自己而言,她就是一个上当受骗的受害者。她曾以为自己对孩子的厌恶会随着孩子的诞生而改变,她会爱上这个在襁褓里流口水的,长得像个红皮老鼠似的婴儿。事实上,讨厌孩子的人不管怎么样都会讨厌,就算源于自身也一样,可能讨厌的程度还要因此加倍。 樊启航三四岁,变得很可爱,徐清的婆家简直爱惨了这个宝贵的孙子。徐清对樊启航的定位也更加清晰了,这不是她的“孩子”,这是她用来讨好丈夫家庭的工具。这样的自我安眠之下,她才能以平常的、功利心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小孩,免得她时时刻刻有不厌其烦,想把到处搞破坏,吃喝拉撒都无法自理的寄生虫碾死的冲动冒出来。 母亲对小孩的爱是一种责任吗?徐清的这种心态和行为是否已属于一种不负责的范畴。对于这种诘难,她向来不屑一顾,人类繁衍至今,人口多如蝗虫,靠得不就是如此这般的“不负责任”,要让这个世界上被压迫的奴隶来负责母爱,就仿佛让农场里的奶牛来负责被制成饲料的小牛的悲剧命运一样可笑。 徐清取到了两张门票,一张半价票,陈行简示意徐清樊启航的方向,徐清走过去,恰好樊启航也不再折磨这几丛狗尾巴草了,更想走到游乐园去。乐园大门口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在拍照,陈行简问徐清和樊启航要不要拍一张。 徐清摇头,说:“不拍了吧,我上照太难看了。” “真的吗?”陈行简用可惜的语气说,“我还挺想和你合照的,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生活体验,我想纪念一下。” 听到这话,徐清犹豫了,本来的不爱拍照也只是托词,要知道在她二十几岁的时候,她也是个热衷于让别人帮自己拍照的人,她只是没什么兴趣和樊启航一起拍。这个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去玩,不愿意徐清在这里消磨几分钟。 于是她立刻同意了,陈行简拿起手机换成自拍模式,自然地挽起徐清的胳膊——这是个亲密的动作,但徐清一想到是陈行简主动为之,内心升起了一种熨帖感,好像陈行简真的成为了她的密友似的。 陈行简看了一眼照片,对徐清说:“你看上去就像我的jiejie。”她的神色里没有半点谄媚的态度,她下一句就是我们进去吧,这样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反而更让徐清觉得,或许陈行简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