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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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靖远伯府的临湘阁,看着熟悉的院落,还有那棵快要枯死的桂花树,我不禁悲从中来。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大哥告诉我,自我走后,女帝来过一次,一看见我院子里种着一棵四溢飘香的桂花树,开得正好,便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几欲昏死过去。 后来那棵桂花树,便莫名枯死了。 “姑母好狠的心啊。” 萧丛站在我身后,冷不丁地感叹道。 “我也是为了萧家。”我皱着眉说道。 以前这树被风一吹,点点碎金般的桂花便会洒在我的白衣上,即便掸落,依旧会有些碎瓣躲藏在如瀑的墨发里。 那时阿瑛便会温软地依偎在我怀里,从我的发间抖下三三两两的碎屑,然后痴痴地望着我。 如今再不会有花瓣落在我的发间,更不会有人拽着我的衣袖,偷偷嗅我身上沾染的桂花香。 “女帝宫中,也有一金桂。” “丛儿!”我转过身,正对着萧丛。 萧丛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被我调教得很好,喜怒不形于色,但我却退步了。 我这算是恼羞成怒吗?可是我的心总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我是为了萧家,为了萧家将来的安危,我才会…… “你想过没有,若我此时出现在陛下面前,陛下会怎么想?”我娓娓道来,试图说服萧丛。 “识破姑母的死遁之计,迁怒萧家,诛九族。”萧丛面无表情,仿佛说的是别人家的闲事。 “你知晓便好。”我垂眸,抚上那枯死的树皮,试图找到一丝生机的绿芽,可不过是徒劳。 “姑母不愿见一见女帝吗?” “三月三,女帝赴上林苑祓禊。” 三月三,上巳节。 以前每年这一天,她都会拉着我去上林苑的河边沐浴。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自从夫子教了她这句论语,她便念念不忘,非要把我捉来陪她下水,疯玩上一整天不可。 后来她知了羞,还是会与我同浴,只是不许我擅自碰她。 再后来,我们便不止会在三月三同浴。 “陛下沐浴,不好窥伺。”我嗓音略显涩哑,点到为止。 “有什么不好窥伺的,姑母与陛下洗的鸳鸯浴还少吗?” “……”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萧丛三两句撩拨,就让我期待了起来。 上林苑有萧家的族人当差,加上萧丛是秉笔女官,她的面子,很多人会给的。 萧丛的意思是,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女扮男装,混在侍从当中。 偷看女帝洗澡,就算是她,给她十个胆子她都不敢。 这段时间,我遮着面纱,跟着大哥去户部上工,作为新任户部郎中身边最得力的女算手,整日埋头案牍。 到晚上散班,我便唤来婢子为我试着化妆打扮,扮作男子,有时还会拉上大哥顺便为我提供意见。 二哥则要和兵部商议,领萧家军编入神机营之事,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等我逐渐适应案牍工作之后,三月三也快到了。 我穿着一袭青衣,描着恰到好处的浓眉,修饰过的面容少了几分女儿家的柔态,却也温润如玉。 边关领兵多年,横刀纵马,驰骋疆场,我的身形愈发壮硕,腰膀也肥了些,多少是有变化的。 萧丛见我之后,先是一愣,再围着我转了一圈。 “认不出了?”我笑着打趣道。 “细看是认得的。” 于是我坐在梳妆镜前,一点一点为自己拈上胡须。 “现在呢?” 萧丛眯缝着眼睛,端详了我半天,甚至上手扶着我的脸左看右看,终于感叹道: “小小胡子,竟对人的容貌影响如此之大。” “毕竟女子无须。” 我得意地捋了捋唇上的髭。 髭须留的是年轻男子的清爽样式,不浓密也不稀疏,像是被精心剃剪过,恰到好处。 之前我在边关,常常出关与女真等部族做生意,蛮夷不开化,为了方便,我常常扮作年轻男子将官。 如此这般,我被萧丛打点安排到上林苑接驾的队伍中,阿瑛乘辇经过的时候,能远远地望上她一眼。 等了约摸半个时辰,久久不来,我便昏昏欲睡。 春日可爱,日光融融,到底案牍劳形,多日来的劳累让我竟打起瞌睡而不自知,等到周遭逐渐安静下来,旁边人提醒我,陛下要到了。 她并没有乘辇而来。 我仰头,看着明媚的阳光下那张俊秀的脸,看得不甚真切,却见她的侧颜,下颌棱角分明,满是少年天子的威仪。 我印象中的阿瑛,她的脸蛋清秀得很,细看还有几分娇俏,未脱少女的青涩,眼神清澈,还带有些贵人的凌厉。 正看犹如太平富贵牡丹,侧看如山间逍遥淡菊。眉眼似峰,有情却道无情,写满隐忍不发的韬光养晦。 一点朱唇最是柔情,明眸皓齿如星聚,熠熠闪光。 而如今的她,身姿挺拔,一袭黑衣圆领织金团龙补服,腰上简单束着宫绦,乌黑的长发被高高挽起,仅系了一条红绸缎带垂在身后。 她骑在鞍具华贵的骏马上,马上还挎着一把金银错的大刀。 我记得那把大刀,是我贴身之物,先皇御赐。我在宫变之役,故意将其遗在乱糟糟的战场上,把刀鞘连着腰带扯了下来,然后再一把火。 这样旁人就无法从一群断手断脚的焦尸当中,判断哪个是我。 真没想到,原先最喜欢穿着粉嫩长袄和浅色马面裙的女子,竟会如此装扮。 深色最是俗气,恪守规矩,故作深沉,玄色尤甚。——我的脑海里还盘旋着她当年吐槽我的话。 等我回过神来,那张久别未见的脸,忽然朝向了我。 我连忙低下了头。 该死,所有人都颔首低眉,我仰着头瞧她,多扎眼啊。 “小子,你过来。” 不光装束变了,她连声音都变得磁性而威严,还余几分温和,说话咬字比以前轻,分量却重到无边。 没事,她在这么高的马上,我看不清她,她也看不清我。 我低着头出列,走过去,故意做出颤颤巍巍很害怕的样子。我能不说话尽量还是不说话吧,装作吓傻了就是。 没想到我刚一靠近,她便从下了马,主动朝我走了过来。 我立马跪伏在地上,把脑袋深深地埋下。 “小人参见陛下!冲撞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我抖着尾音,每一个字都在彰显着我对天子的惧怕。 我压着嗓音,让自己的声音尽量低沉,杂着乡野口音,语调抹去受过宫廷规矩调教的痕迹。 “起来吧。” “谢……谢陛下。”我哆哆嗦嗦起身,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不敢看她。 我也不完全是装的,我真不敢看她。 日思夜想的人就这样忽然站在你面前,离得那样的近,却又那样的远。 可她却主动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一点点抬起来。 我腿一软,马上要跪下。 “不许跪。”她一蹙眉,我立马绷紧腿肚子,不敢擅动。 她捏着我下巴的手,伸出食指,温热的指腹覆在我的唇珠上,又在我的薄髭上摩挲几下。 心脏骤停。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得刚想咽口唾沫,突然想到怕她发现我没有喉结,用意志力拼了命地忍住。 我紧张得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尽管她没有什么表情,但我明显看见了她的瞳孔放大,继而是一阵轻微的湿润的晃动。 意识到有点失态,她只眨了下眼,眼底的色彩又变回了帝王的那副深不可测。 “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名唤,妙郎。” “呵哦?妙郎……”她玩味似地把我的下巴托在掌心,捏了捏我的脸颊。 大抵胡须搔得她手痒,她很快收回了手,也没有接着问下去,转身骑上马。 我才松了一口气,打过大小这么多丈,还从未有过这般劫后余生的轻松感。 “带他去水月阁候着。” 她轻飘飘地一句话,打马而过,留下我一个人在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