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国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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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七,黄道吉日。天顺六年,立蒋氏女丽卿为妃,封号蒋贤妃。至此女帝后宫当中,终于有了妃嫔。 户部尚书薛籍,大jian巨贪,革除一切职位,秋后处斩,合族抄家流放。 户部右侍郎萧蘅,清洁自爱,勤勉于公,补户部尚书位。 刑部尚书黎无非,查处贪官污吏,审案有功,补内阁大学士位,入阁行走。 一场浩浩荡荡的风波,终于过去,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我却很清楚,这才只是个开始。 和我吵了个架,便除掉了一个看不顺眼的莫名其妙的吃瓜群众,还把自己想用的人调到合适的位置上。 现在想想我从一开始就是一背锅的,所有人都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佞幸之宠,从我入朝为官的那一天就没断过。 朝堂之上的倾轧攻讦,臣工间的牢sao与互相抱怨,仿佛和那位天子没有任何关系,她只是一个看客,一个绝对命令的发出者,所有人都默默遵从她的旨意。 当我还是萧叔衡的时候,我便是她的一枚棋子,现在我是她心心念念的萧蘅,我还是她的一枚棋子。只是我这枚棋子的分量,比棋盘上的任何棋子乃至棋盘本身,都要重。 蒋丽卿注定得不到阿瑛的宠爱,但她不算无辜。 她爷爷都御史蒋崧林带着都察院翻了萧家这么多人的账,她自己还亲自下场,故意挖我的黑料。因为知道阿瑛的好恶,刻意查我这一年批了多少通商文碟,精心把统计数据做得骇人眼目,就是为了惹阿瑛大发雷霆。 爱与不爱的,现在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我一点也不怀疑阿瑛她很爱我,不然我根本没有和她对弈的资格,但我不能让这个国家全凭阿瑛一人的好恶而兴衰,让所有人的命运被她肆意玩弄。 我也艳羡草原上的鞑靼可汗可敦二人伉俪情深,恩爱不疑,可阿瑛她生性厚黑,不经一番返璞归真,终见不到玉华瑛采。 而我现在最该见的人,不是阿瑛,不是蒋妃,也不是太后或是萧家人,而是—— “想不到萧尚书新官上任第一个拜会的人,居然是本官啊。” 面前的男子一身仙鹤红袍,乌纱帽带得端正稳固,眉清目秀,脸上永远挂着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笑。 “黎阁老有何惊讶的?你我是同类人,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古已然。” 我身着新织的二品大员补服,正了正冠,端起黎府为我备的茶水,饮了几口。 果然不是很高级,低调普通的新茶,只当解渴之用。看来相比于黎府,我平时还是太奢费了些。 “哈哈哈哈哈萧尚书觉得你我是同类人么?”黎无非抚掌而笑,抿着嘴角依旧春风满面。 听闻黎无非乃是母亲自小教养长大,举止投足间都有些女子的阴柔气质,故而被同僚诟病。 今日一见的确如此,明明为官圆滑,极少出错,只不过长相气质阴柔便被人背后说三道四,真是可叹。 “自然。”我搁下茶盏,微笑点了点头。 “普天之下,有几个看得出,陛下乃是天性悖德、生来无情之人?唯子菁与黎兄两人耳。” “萧尚书此话……长禄不太明白。”长禄是黎无非的字,正如子菁是我的字。 “明人不说暗话,皇宫炼丹的方术士乃是黎尚书寻来,信誓旦旦地与太后娘娘说,治疗疯癫癔症最是有效。” 我的话暂且到此为止,兀自饮起了茶,黎无非也端起茶盏,和我一同喝起茶来。 太后之所以相信黎无非找来的术士,是因为黎家是南方大贾,三教九流的人脉广。虽然黎无非是黎家培养的族亲子弟,从捐官入仕,屡破大案,一路做到尚书之位,如今的黎无非自然是黎家重要的一份子。 大齐所谓北萧南黎,萧家善行商,做的是关外生意,唯一一家可以与草原通商的大齐商会。而黎家产业遍布江南,纺织产业几乎全出自黎氏,也是沿海通商口岸最大的一家。 这些年萧家和黎家为了拓展各自的地盘,有过不少摩擦。自萧丛接手商会之后经常给我递商函,让我和黎无非多走动走动,我倒是一直没当回事。 “为陛下和太后分忧,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黎无非举止恬淡娴雅,不温不火地说道。 “的确。”手中只余茶叶见底的茶盏,搁在桌面上,叩出一声响。 我仰头长舒了一口气,恬淡地笑了笑,接着说道: “医术高明,不过抱残守缺,哪里比得上方术神奇,起死人、rou白骨,黎阁老您说是不是啊?” 见黎无非仍旧笑而不语,我接着把事点破: “黎阁老常年在刑部,揣摩人心的功夫真真是出神入化。想当初我扮作妙郎,髭须整齐,施施然少男之相,连陛下都认不出来。” “可黎阁老一眼便看出端倪,让医士为陛下炼制了专助妇人补气血的药给子菁,还取名为九转妙相丸,哄住了所有人。” 我稍作停顿,看黎无非面上的笑容多少有些勉强,心中更加有数。 幸亏我当初留了一枚丹丸,让张春娘反向拆解出大致药方,结果张春娘发现解析出来的几味药物,都是女子补益气血之药。 “若子菁没猜错,治疗陛下疯病的丹药当中,也不过是些普通安神镇静的成分吧。” 黎无非脸上的表情微变,终于抚掌大笑起来: “啊哈哈哈哈哈萧尚书果然是见多识广,连天格孤悖都知晓。” “大家都是家中大商巨贾走南闯北,自然是了解许多人间趣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跟着黎无非大笑起来。既然大家开诚布公,交了底,那就是他认可了我,我们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政治联盟。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这个道理谁都知晓,但这只是国家稳定而非昌荣。问题在于何为民本,何为国本? 中原历来以农为本,可自大齐开国以来,风气开放,商贾繁荣,已然成了不可忽视的力量。莫说整个江南一带鱼米之乡,商八农二,如今大齐整个国家商税收入一路直赶农税。 所以女真才会一溃再溃,甚至要跑到黑水,与罗刹国争抢索伦的土地,奴役达斡尔等族,以谋东山再起。所以鞑靼才会卑服于齐,宁可直接不战而降,尊齐为天,希望与齐互市。 可是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既然工商比士农更能支持这个国家的国运,那商人内心自然滋生了更多的政治欲求。 而且商人当中虽是男六女四,但女子极少与男子争夺地利,大多把资产投于手中的工商产业,经年累月地积累,大齐最高的富商大贾几乎都是女子。 若能女子参政,估计大多数也该出自此类商贾家庭,而非像蒋丽卿那样的诗礼世家,这是我最先的构想,所以才把萧家的人才花名册献给了阿瑛。 很显然,阿瑛的想法是慢慢培养像蒋丽卿这样出身好、姿容佳的高门子弟,与朝中一干儒生并立于庭,并没有破格擢升商人子弟的念头。 国本之争,便在于此。 先是我和黎无非这样家中有雄厚从商背景的勋贵世家,靠着荫庇捐官入仕,又凭自己真才实学摸爬滚打,一路升迁至高位。若我们能让国家从重农抑商改换一番门庭,重商殖民,那便可以用和平繁荣而非战争的方式经略辽东,贯通南北,甚至放眼四海八荒。 当然这一切只是构想,谈何容易?我和黎无非的畅想也不过点到为止。 离开黎府之前,黎无非特别告诉我一个秘密,其实先帝宣宗李钰,亦有天格孤悖之相,所以,并非上天令他只有李瑛一个子嗣。 这话听得我寒毛倒竖,头皮发麻,但一想到先帝已逝,便也释然。 我爹的夙愿是能沟通南北,自由往来,让白山黑水的故土能从奴役和困苦中解脱出来。我娘的夙愿是天下女子可当自立,不再受人摆布、为他人作嫁衣裳,生来无家可依,无立锥之地。 我爹娘的想法,亦是我的想法。 正如我当初刚到应京时,曾在国安寺后的萧家佛堂,念诵药师琉璃佛所发十二大愿,对着佛像发下宏愿: 若我果真能与阿瑛心意相通,得偿所愿,我愿舍身成仁,此身不顾,为天下人谋得无上福祉。 半生劳苦,说到底,我心中放不下的牵挂,始终是阿瑛一人。 黎无非告诉我,他所奉的丹丸,是治疗阿瑛酗酒头疾的,若是再任由她这样纵酒下去,恐怕也会像先帝那样英年早逝。 戒酒啊……唉,这要怎么劝?我真是想破脑袋cao碎了心,也想不出个法子来。 我记得,从阿瑛小时候,先皇就带着她天天喝酒。 一家子问题儿童,还酗酒成性。 头疼,真他妈要命。 忽然想起之前阿瑛怒摔玉如意,差点把我爆头的那次,真的是和当年常常雷霆震怒的宣宗皇帝一模一样,可怕得要命。 只是阿瑛善隐忍,坐在皇位上总是一副不悲不喜的冷淡样子,很具有迷惑性。 是明君英主,亦是暴君疯帝。所谓帝王,古今中外,大抵如此。 在我看来,真要论起国本,其实君主本人才是固国之本。 但凡君主国,没有不以恐惧驾驭万民的,即便我不认同,也不得不承认,阿瑛是一个优秀的君主,超凡的帝王。 她冷漠,疯狂,孤傲,偏执,能让所有人臣服于她,包括我。 国势兴衰,全在她一念之间。 好在,若不是她爱我,一切便不会有所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