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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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王在寿康宫呆了很久,也不知太后与他说了什么,回府的次日就上书请罪,言自己昨日在上书房的话都是失心疯。 赵端的梦是终于醒了。 他在十多年前关入德皇殿时,接受了自己被废的败局,可却是到了今天,才接受了是赵靖,这个他最不起眼的弟弟,赢了。 茫茫大雪掩盖了数十年不断的夺嫡之争,他后知后觉,晚了五年,才让自己的内心尘埃落定,让上一代的恩怨烟消云散。 赵靖看着裕王的请罪折子,默了良久,最后也没说什么,甚至没有继续理所应当的问罪,但也没发安抚的折子,只在次年初,封了赵端为亲王。 好像那所剩无几的兄弟之情,他最终还是守住了那么一点。 赵端一事了结,好似真是慰了先帝在天之灵,去年诡异的天气,多灾的民生,都在逐渐好转,哪怕西北已经和瓦刺再次开战,但近两个月都是捷报不断。 听到皇帝称赞她哥哥的“舆地术”起了大作用,齐瞻月内心却是满心焦虑,她不在意齐就云再添功绩,只盼能平安回来。 而这一年,齐瞻月除了担心齐就云的安危,剩下都在cao心皇后的身体。 皇后这一胎怀象实在太差,头三个月就吐得只剩一把骨头,好似被那腹中的龙胎给榨干了,曾时日日问诊,也很难见起色,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可静养又有其他的隐患,孕妇一直不活动,会使胎儿过大,且缺乏锻炼,生产时很容易脱力。 齐瞻月看着皇后那张憔悴暗黄的脸,隐隐约约瞧见了自己的母亲,内心惶恐又荒凉,只能日日守在皇后身边。 可诸事不顺,先是太后又生了场病,皇后为彰显孝道,把太医令曾时调了去寿康宫服侍,长阳宫换了位刘太医来安胎。 华芯和齐瞻月本觉得有些不妥,可也拗不过皇后的旨意,只能加倍小心,刘太医开的安胎药,事后都会拿到曾时那去过目,并无不妥。 胎儿六个月大的时候,皇后的康健倒是见了起色,用膳也比原来多了不少,小厨房新来的宫女曲芙做的一手江南小菜,很符合皇后的胃口。 吃得下东西便是好的,可齐瞻月看着皇后日渐圆润的肚皮,记得曾时的嘱咐,便等皇后能动弹了,陪着在御花园散步。 嫔妃们日子无趣,御园便是最常去的地方,齐瞻月每次陪着皇后,都能碰见盈妃,有时照面行礼,有时隔得很远,盈妃自从有了赵铮,倒是越来越少同齐瞻月拌嘴了。 可这日子刚没顺几天,某日下午,齐瞻月陪着皇后缓慢走在御园中,两人走在仪驾最前面,脚下的石块松动,皇后就崴了脚,齐瞻月在旁边,已经尽力去搀扶了,甚至根本没管自己,连腰也给扭了,但孕妇身形太笨重了,还是伤了脚踝,万幸没有伤到凤体和龙胎。 张锦欣和齐瞻月都给吓坏了。 皇后和婧妃受伤,负责御园修缮的一干奴才和那日随侍的都被皇帝给重罚了,可脚伤了,要想再活动也不成了。 孕妇孕后期食欲本来就会增加,一人吃两人补,皇后下不了床,这一胎可比怀赵钦时大多了,齐瞻月的忧心,随着产期渐近,越来越重。 很多事好像一开始就注定了,皇后从怀这一胎起,就接连不顺,怀得不是时候,而后伤了脚,胎体大,甚至因一直躺着,胎位也不正。 皇后生产那日,没有任何意外,就难产了。 好在太后身体好了,曾太医已经回来看顾,可齐瞻月在产房外得心应手安排着各处事宜,却比上一次,还要不安。 齐瞻月陪着赵靖,一直守在长阳宫。 可看着皇后那愈加惨白的脸,那种不安越来越重,可她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偶尔出来吩咐宫女时,看到曾时那惶恐的表情,心里已预见了一点结果。 正当齐瞻月想要努力抹去心里的这点不吉利猜想,却见原本在产房内的华芯上衣都是血污,摇摇晃晃冲出来请曾太医进去,可那话好像被抽去了所有精魄,说得急,却又哑了声,都听不清。 “娘娘……娘娘见大红了,您让含的参片也塞不进去了……” 产房里压抑的血气勾画出无望的等待,此刻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内里却是更让人绝望的黑雾。 齐瞻月听到华芯说的那句话后,好似丢了魂,愣愣看着忙碌的宫人和曾时顾不得忌讳进到内室的身影,她脑子里茫茫一片,隐约像回到五岁时,母亲生小妹难产,整个院落慌乱的模糊记忆里。 她虚浮地迈着步子想要进去,可手腕却突然被谁拉住了,但她的脖子僵硬,甚至想不起要回头看一下,依然盯着那灯火通明的内室。 很快,手上的劲儿没了, 好像是那人放弃了,她失魂落魄走了进去。 很久以后,齐瞻月才知道,去年八月,司天监所说的月晕四重的天象,其实对应的就是中宫有大殃,可是司天监不敢言。 曾时正在榻前给皇后把脉,红黄绡纱帐下,更显得这屋子里血气浓郁,皇后埋在那锦被之中,整个人因脱水好像都有些干瘪了,只有腹部的位置还突兀刺眼地有一个巨大的弧度,连那被子好似都很厚重,伸出来的手腕苍白到皮肤都有些透明,整个人有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碰就碎的错觉。 床前佝偻的太医,整个背脊一直在颤抖,产房一改方才的热闹,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把脉耗费了太多的时间,不知是曾时不确定,还是不敢,连脉了三次。 最后一次,那小老头的身形都有些萎靡了,接着跪跪趴趴才站起来,出去跟皇帝汇报。 齐瞻月听见了。 “皇……皇上……龙胎久不落地,母体衰竭,只怕……只怕……皇后娘娘是……已是弥留之际了……” 这话产房内的众多宫人也听见了,原本死气沉沉的氛围又沉重了两分,然后才接二连三爆发出哭声。 赵靖有没有呵斥曾时一句胡说,齐瞻月大脑翁鸣没有听见。 只一瞬间觉得如同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浑身发冷,周围的哭声似绳索,勒住了她的心脏,手脚软绵扑跪了到了榻前。 “娘……娘……” 她张了张粘连的嘴,尝试唤着榻上的人。 皇后侧着脸,整张脸被汗水浸湿却没有一点血色,可眼中却一如既往有着神采和那份温柔。 “瞻月……你别哭……” 齐瞻月心中一惊,自己哭了吗?她并没感觉,抬手才发现自己脸上湿冷一片,她忙拭去,不愿让皇后看见。 赵靖没有说话,也并没有迁怒到曾时身上,只是站在那,忽而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在王府,掀起张锦欣大红盖头的那一刻。 夫妻多年,相伴之路就这么到了尽头。 即便他对皇后没有男女之情,可他是感激她的,感激她的贤惠,感激她这么多年无声的相伴与理解,感激她为他生儿育女。 赵靖胸间猛然一痛,这种痛是和他七岁那年被强行带离陆氏身边一样的。 曾时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提醒这位为人夫更是一国之君的男人回神。 “皇后娘娘如今回光返照,皇上若有什么话……” 曾时已不忍说出后半句。 赵靖瞳孔收紧,捏了捏拳,这才跨步进了内殿。 宫人们哭乱一团,见着皇帝进来,纷纷压抑着动静,让开位置。 皇后艰难说到。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话与皇上婧妃说。” 宫人都出去后,赵靖才坐到榻边,看着张锦欣与齐瞻月相握的手,自己的手抬了抬,终究也没举起来。 皇后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是对齐瞻月。 “瞻月,本宫以后不能再护着你了……” 这话声音太轻了,可落在齐瞻月的心上却如有千斤重,她小腿一软,已跌坐在榻前,落泪道。 “娘娘……娘娘……您不要这样讲,您的日子还长,您还有钦儿……您……” 齐瞻月断断续续,因哽咽并说不清楚话。 回想入宫以来,她其实和皇后相处只有两年而已,甚至没有什么出生入死的刻骨铭心,大多不过是深宫生活里的相知相伴,可正因如此,她还想要那样岁月安稳地陪着皇后,陪着皇后的孩子,一起走过更多的时光。 皇后轻又无力地摇了摇头,却将零落的头发粘在汗湿的脸颊上,更显狼狈。 “人都有这一天,我知道我快不行了……” 皇后换掉了那个带着身份的自称,好似到了这一刻,她同谁都一样,只是一个人而已。 齐瞻月还不肯接受现实,疯狂摇着头,垂泪不已否认。 “不会的!娘娘,不会的!” 张锦欣没有继续劝言,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消逝,她对齐瞻月说到。 “钦儿就托付给你了,瞻月,你一定要让他平安健康的长大。” 齐瞻月听完这话,再撑不住,额头抵在张锦欣湿滑冰凉的手背上,大哭起来。 “我会的……娘娘您放心……” 张锦欣其实此刻很想再看看赵钦,可生离死别实在是太残忍,哪怕那孩子还在襁褓之中,也不愿让他经历这一幕,她默了默,似乎是在积攒自己的气力,接着才转头对皇帝说到。 “皇上,钦儿和瞻月,臣妾无能,不能再替您看顾了,只能拜托您了。” 赵靖看着张锦欣的脸,张了张嘴。 “皇后……” ‘他唤了她一声。 “朕知道了。” 张锦欣这才好似了了身后事,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看着自己丈夫的脸在压抑悲痛,笑了笑,问到。 “皇上,您还记得臣妾的名字吗?” 除了新婚之夜,他叫了她一声锦欣,而后这十多年,称呼也不过是由福晋变成皇后。 赵靖低下了头,声音低沉。 “朕记得,锦欣,硕人其欣,衣锦褧衣。” 锦欣,寓意出生高贵,又盼子女一生无忧无虑。 大家女子,出生自然是高贵的,可生于这样的家庭,注定修成玉颜色,卖与帝王家,又有多少无忧无虑? 文朝的天下,是赵家与张家一同打下来的,待称帝之时,却是张家主动退让了。张家愿揭竿起义,救民水火,却不愿相争这皇权,后面为让赵家放心,更是退居江南,全然放权,不染军务。 所以,张家虽远京城,也不问京中事,可赵家与张家的联姻一直没有断过,只要有年龄合适的嫡女,都会嫁与皇家,张锦欣已经不是文朝第一个张姓皇后了。 张锦欣听到赵靖的回答,释然一笑。 “臣妾这一生,嫁与您为妻,臣妾不后悔……” “她顿了顿,接着说出压抑许久的话。 “可……若重来一次,臣妾……是不愿意的……” 一向得体贤惠的皇后,就如同那座上的观音,不嗔不怒,永远端庄持重,平心静气为他打理照拂着后宅与后宫,可在这生死之时,却也说出了实话。她与赵靖不是良配,夫妻多年,虽相互理解尊重,本质却是貌合神离,这样的婚姻并不是她所祈求的。 齐瞻月听到这话,心里一惊,已慢慢低了哭声。 而赵靖,听到皇后这几乎可以说是怨怼的言论,却并没有生气,甚至内心一片荒凉。 他这个人,好似在旁人眼里总是薄情寡欲,注定亲情缘薄,所以那夫妻之情的贫瘠,在别人眼中,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失去亲人时,他这个九五之尊的皇帝也不过是rou体凡胎,那颗血rou铸成的心脏,一样会痛。 他目光深沉,看着张锦欣,低声答到。 “锦欣,是朕对不住你……” 张锦欣含笑摇了摇头。 “臣妾不是怨您,您心里苦,臣妾明白,只盼下一世,你我都能寻得良人。” 她没有再尊称皇帝,只是简简单单的你我,这话的末尾,张锦欣的目光柔和落到了齐瞻月的头顶。 赵张两家,努力修行着这百年的和睦,成全了这段君臣佳话,可皇权、世家、联姻之下的个人却如历史洪流里的一片落叶,没有归处。 张锦欣说完这话,眼中最后的光亮也湮灭了,她没有再看齐瞻月和赵靖任何一个人,而是独自盯着那绡帐上的龙凤花纹,眼神空洞却突而睁大,她一反常态,有些声嘶力竭开始呼喊。 可是她没有叫她的夫君,没有唤她的孩子。 “娘啊!……娘!!……我好想家……” 皇后喊完这句内心最深的期盼与渴望,再没有动静,床榻上的人就像泄气了一样,华丽的锦被一软一塌,陷入了死寂。 齐瞻月慌乱抬起头,看着皇后未曾瞑目的双眼,开始嚎啕大哭。 仿若还是两年前,齐瞻月还是宫女的日子,夏日的午后,养元殿院里的梧桐树叶,绿得爽辣刮脆,齐瞻月站在阴凉处的壁柱旁,看着皇后携宫女进来。 天气热,皇后穿着浅黄色的齐襦通绡袍,羊脂玉圈和胸前裙襦绣的牡丹更衬得肤若凝脂,贵气如鹓动鸾飞;她的发髻一丝不苟,只有微风掀荡起裙边,凤冠虽华丽沉重,可皇后的步伐却依然端庄自然。 那是齐瞻月第一次见到皇后,不由被对方的气质所吸引,因是新宫婢,齐瞻月特意行了跪拜大礼。 她虽是养元殿新来的小宫女,可是毕竟是皇帝的奴才,又不是节庆拜见,即使不行大礼,也不会有人怪罪,可皇后还是对她笑了笑,甚至温柔地夸奖了她的守矩。 “你这小丫头也太老实了,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