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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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沈清给沈家写了信,这十年的经历隐去盛怀明的那一段,不过四五页纸,一个星期之后,沈家的信加急送到,信里大骂盛家,对沈清表示特别的心疼,说是找了马队,一个月之后,来接沈清回家。现在沈清先暂住在了徐家,沈清元留给她的那片屋子实在太破旧,无法住人,但她也不想卖,周成思便出头为她翻新屋子,说是等她以后再回京都的时候住。 徐园带着她,几乎走遍了京都的每一条街道,凤凰路的梅花糕,九华街的干拌抄手,静南路的小笼包和停云路的醪糟汤圆。这些美食入口的时候,让沈清第一次对京都这个城市产生存在的感觉。 徐园还请她去了京都第一好的酒楼,云烟楼,那一天周成思也在,他是不常在的,刑部总是很忙,不过他经常派人来给沈清送东西,有时是一碟小菜,有时是一盆花草,最有意思是有一次送了一枚落叶,说是路过杨枫林的时候捡到的。徐园对他这种行为嗤之以鼻,笑话他是个卖货郎,沈清倒是很开心,专门买了一个小匣子来装那些东西。 去云烟楼的那天,是给沈清送行的,沈家的车队已经到了,商量好在一个星期之后出发。这一天徐园有些恹恹的,喝了许多酒,菜也没吃几口。 桌子上都是云烟楼的招牌菜,沈清最喜欢一道奶汤蒲菜,走的时候,周成思还给她又打包了一份。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怎么说话,沈清心里也很不舍,她想这次回永陵,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刚刚了解的这座城市,和这个城市的人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点联系,或许也只能作为记忆封存了。吃完饭,周成思送她们回徐家,徐园醉的睡在马车里,沈清和周成思在马车边并排走着,一路无话,等快到徐家的时候,周成思才开口:“沈姑娘,我。。我两周之后,会去永陵办公事,我想,不如我们一起走。是有些唐突了,我知道你。。。” “可以一起。”沈清打断他,“那个,我不急着回家,冬天出行,马队还得多准备准备,只是,你是去办公的,不要耽误你的事才好。” 周成思大大的笑起来:“不会耽误,京都到永陵正跨南北,风光无限,我还想游山玩水,徐徐行之。" 沈清也笑了,眼神里似有光华,道:“缓缓归矣,正合我意。” 周边的风还是那样凌冽,这一瞬和下一瞬仿佛没有区别,只是再下一瞬,一片雪花落下。 “下雪了。”沈清喃喃道,周成思伸手接下一片雪花,看着它化在手掌心里,轻声说:“沈清,我最喜欢。。下雪了。"他们对视着,这元丰十年的第一场雪,没有很大,地上也没有积雪,却恰好落在两个人眼里,和着彼此的心跳声,融成一段不灭的记忆。 两个星期后,沈清要走的前一天,徐园别别扭扭的来到沈清的房间,她拿了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她和沈清逛街时沈清想买又没有买的小玩意儿 “不知道永陵有没有卖的,都给你带着吧,不过你可别睹物思人啊,我是不会很想你的,你也别太想我啊。” 沈清笑了,道:“沈家有六子七女,我这次回去,说不定还有很多侄子侄女什么的,你这些东西刚好够分,我呀,可没空想你。” 徐园上去搂住她的脖子,委屈的说:“沈清,必须要想我!不然,不然我就写信轰炸你,烦死你。”沈清去挠她的肚子,笑道:“我看你才是不要太想我,你承认吧你。”徐园被弄的又哭又笑,求饶道:“好了好了,你最好了,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别挠我了。” 她们又笑闹了一阵,沈清才停下。两个人相视一笑,徐园沉静下来,问她:“回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沈清轻叹一口气,说:“不知道,其实,我不知道沈家对我来说还是不是家,我都忘记父亲长什么样子了。小时候我不常见到他,好像也就见过十几次吧。大娘子倒是个很好的人,可也没有太多交集,这次回去,先去给母亲和哥哥上上坟,之后的事,实在想不出什么。” “不行你就回京都嘛,盛家留给你的钱,够你在京都置办个宅子,做个小富婆。” 沈清笑了,道:“这样也不错,做点小生意,闲时游山玩水,就怕钱提前花完了。” “花完了来找我呀,那时候我们都老了,就住在一起,养养花草什么的。”徐园开心的构想着,两条腿在床边一晃一晃。沈清在床上躺下来,道:“我怕父亲让我嫁人,那我就真的出不去了。” “要是你不想嫁,我去截亲,保证把你救出来。”徐园也躺下来,语气像一个女英雄。 “那可说好喽,不许不来。”徐园点点头,又贼兮兮的凑到沈清的身边,轻声道:“那九王爷呢,我看他应该挺喜欢你的吧,你呢,你喜欢他吗?”沈清脸一下子红了,她拍了徐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说:“你一点正经都没有,不跟你说了,我收拾行李。”徐园大笑起来,道:“我知道知道了,有人害羞喽。”沈清拿起一个布偶向徐园扔过去,笑着说:“烦死人啦。” 夜深了,门外的风呼呼吹着,这几天更冷了,本来想推迟去永陵的时间,可沈家来信,催促沈清新年之前回家,沈清心里总是有点慌,她觉得沈家这样急切,不可能是因为想她,是因为姑母的那笔钱吗?要是父亲要要的话,她也只能给。又或者因为别的原因。沈清想着,怎么也睡不着,她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像是生活在真空里,那时觉得窒息,现在却发现,不需要面对真正的生活,或许也是一种。。沈清摇摇头,把这种可怕的想法摇出去,果然,被人控制久了,便失去自立的勇气。沈清深吸一口气,十年的沉默和孤独的自愈让她对自己很了解,每一个浮出的小心思,细微到不被人察觉的情绪,她知道,也总安慰。 现在,沈清有了更多可以思考的人和事,但她从没有离开过自己,有时她会把自己蜷缩起来,拍拍自己,不是因为难过或者孤独,而是和自己拥抱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没有因为任何人的践踏而失去的:心脏的跳动,思考的声音,还在变化的她的皮肤、头发,沈清就是这样原谅了自己,重新开始拥抱这个世界的。 第二天的清晨,徐家门口站满了人,周成思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大氅,整张脸被毛包裹着,一双眼睛亮亮的,其实昨天他在刑部忙了一夜,现在有些头重脚轻的,但他的脑子还在思考,在想他去求父皇要到永陵督查的时候,父皇说的话:成思,朕这么多儿子,你与太子最让朕放心,等你回来,朕重修你母妃的陵寝,为她加封。 周成思吸吸鼻子,心里很平静,他很清楚,父皇对太子是真心疼爱,对于他,不过是当做一个可用之臣,当年前太子突袭杨枫林,父亲舍下才只有十三岁的他,带当时还是二哥的太子走,周成思就已经不敢对父爱有任何期待。只是母妃在世时,父皇从未好好待过她,甚至最起码的尊重也没有,如今却以她来要挟,让他忠心,周成思心里有些愤怒也有些苦涩,好像回到小时候,看见母妃跪在雪地里,一下一下的磕头,他忘了母妃犯了什么错,只记得母妃脸上的平静神色,好像永远都不会笑了。 第八章 在路上 “你可以一定记得给我写信啊,一天一封,不许忘了。”徐园挎着沈清出来,周成思就看见一个白色的圆团团向自己走过来,沈清带着毛茸茸的帽子,让他很想摸一摸。沈清的脸也包裹在衣服里,看不清神色,但他知道,她一定在笑,他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眉眼弯弯,如春风拂过春水泛起的涟漪,让他想起在杨枫林被救的那天,她像从天而降的神灵。让他有一种重新被这个世界接纳的感觉。沈清和徐园走过来 ,向他行礼,他赶紧拦了,道:“冷不冷?“说着,把自己手里的暖炉给她,又裹了裹她的毛披风,徐园翻一个白眼,道:”我还在这里呢,九王爷。“沈清笑出声来,推了推徐园,道:”也没见你给我准备个暖炉啊,哼。“周成思笑着,也不搭话。 “喂,沈清你帮谁啊你。”徐园眼睛红红的,一瞪起来像小兔子生气了,沈清知道她舍不得自己,便一把抱住徐园,拍拍她,轻声道:“我会给你写信,一天一封,你也要写啊,你要是忘了我,我可不饶你。” “谁会。。忘了你啊。”然后又转头对周成思说:“你可要照顾好她呀,她有一点点不高兴,少一根头发丝,我都不会饶你的,我给她的厚衣服都在那个蓝色包袱里,还有一些姜,每天都喝一碗姜汤,还有。。” 沈清笑道:“你什么时候变成啰嗦老太婆了,我都知道,你放心吧。”周成思也道:“徐小姐放心,我会做好。” 徐园点点头,抓着沈清的手,沈清拍拍她,转身上了马车。进到马车里,一股暖流扑面而来,车上放着两个小炉子,细心的用罩子罩着,桌子上摆着水果、坚果和热茶,沈清坐下,发现连坐垫也是暖的,沈清脱下外袍,罩着腿上,才看见旁边座位上还摆着书,沈清轻轻笑了,她知道是周成思的安排,心跳的快起来,却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这时,周成思的声音响起来:”沈姑娘,坐稳了,我们走了。“沈清嗯一声,掀开帘子对徐园道:“小园快回去吧,太冷了。快回去。”徐园擦擦眼泪,对她摆手,道:“路上小心啊。” 马车动起来,一会儿,徐园落在后面。 “沈姑娘,把帘子拉上吧,别被风吹着,周成思骑马到她边上,沈清抬头看着他,冬天不太明亮的阳光照出他的轮廓,逆着光,本来应该是一片阴影,却因为角度正好,他好像被金光普照,下颌线的轮廓清晰而完美,挺的笔直的腰背随着马一上一下,沈清有点呆住了。周成思见她不动,从马上俯下身子,两人目光交汇的一霎,马有点烦躁的一挣,周成思的脸一下贴近沈清,两个人惊住了,又赶紧分开,沈清的脸一下红透了,心快速跳起来,她快速把帘子拉上,平静了一会,道:”你。。你没事吧。“周成思的语气像没有波澜,道:“没事没事。”沈清轻轻呼一口气,一闭眼睛,都是周成思的脸,刚才实在太近了,好像眼睫毛都碰到了,她看见他的嘴巴,那么红,还带着点水汽,亮晶晶的,沈清呼吸一滞,她赶紧摇摇头,拿起一本书来看。 周成思牵马的手有点微微打抖,不是因为冷,而是,有点热。他摸摸自己的脸,那里是刚刚被沈清的睫毛扫过的地方,她的脸,那么近,那么软糯糯的,像夏天吃过的水蜜桃,周成思不敢再想,在心里背起《道德经》来。 一行人走了一早上,到了中午,正好停在一片草地上,沈清下了马车,入眼是一派苍茫的景色,草地的草都枯了,风一吹,有飒飒的声音,沈清没在书里读过冬天的草地,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没有萧瑟和苍凉,反而是壮观的,震撼的。 “没见过冬天的草场吧。”周成思走过来,又给她披了一件披风。 “我不冷。其实我也没看过春天的草场,只在书里读过,应该是很蓬勃的样子吧。” 周成思低头看她,道:“是生机勃勃的,不过我最喜欢秋天的草场,落日的时候,金黄的草场会泛起橙色的光,风一过,好像火烧起来一样。”沈清抬头看着他,正对上他的眼睛,她笑一笑,说:“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王爷可射过雕吗?” 周成思也笑了,在边塞那两年是射过的,近几年生疏了,等秋天到了,你若想去看草原,我领你去安平,那里有一大片草场,能射雕,能打猎,还有好吃的烤全羊。”沈清没说话,只是笑着。她想,明年秋天她在永陵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吃过饭,沈清上马车的时候,周成思忽然说:“沈姑娘,你放心,嗯,我是说,只要你想做的事,都可以去做,你不想做的事,就不要做,我会和你站在一起,呃,还有徐园。即使是在沈家,我也会常去看你,别担心,别害怕。” 沈清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她胡乱回答一句,赶紧进到车里,车里暖炉里的碳火刚刚换过,温暖的气息涌过来,沈清有一种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刚才的那个小心思,她还没来得及安慰自己,他竟然发现了吗?沈清的心像浸润到温泉汤里,湿漉漉的舒展开。 一整个下午都在赶路,到驿站的时候,天色刚刚暗下来,沈清在车里睡着了,马车停的时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皮却在打架,怎么也睁不开,她想一定是早上起的太早了。半梦半醒间,她觉得有人在摸她的额头,又抱起她,颠啊颠,然后她就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床边坐着一个小丫鬟,见她醒来,轻声道:“姑娘醒啦,饿不饿,我去端饭来。”沈清伸一个懒腰,觉得舒服极了。她起来坐在床边上,真的觉得肚子饿了,这时,小丫鬟刚好进来,道:“姑娘,来吃饭吧。” 沈清看着那个小丫鬟摆着盘子,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是沈家的丫头吗?”小丫头摆好盘子,行了个礼,道:“奴是王爷府上的,叫冻雨。”沈清在桌子边坐下,听见她的名字笑了:“王爷怎么给女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我家王爷不太管府里的事,奴的名字是嬷嬷起的。” 沈清看着桌子上的菜,一荤两素,有她最喜欢吃的奶汤蒲菜,还有一例粥。 “我家王爷知道姑娘喜欢这道菜,特地让厨房做的,姑娘快尝尝。”沈清吃了一口,笑着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冻雨刚要去开,周成思的声音传进来:“不必开门,我听说沈姑娘醒了,来问一声,可还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大夫还没走。” “没有不舒服了,大概是昨天睡的太少,马车里太暖和了,就有些睡不醒,王爷还请了大夫,实在是麻烦了。” “不会麻烦,沈姑娘有什么不舒服都要告诉我,不可以忍着。”周成思有些着急。 “王爷不用担心,我有不舒服肯定会说的,放心。” 周成思呼一口气道:“那沈姑娘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一天的路,等到了明棠驿,我带你去雪晴湖,这个季节最适合在那里冰嬉。”沈清笑了,道:“好,我还没有玩过冰嬉呢。”周成思笑道:“无妨,我最擅长冰嬉了,到时候教你。”沈清笑着说:”好。“,周成思便回了房间。冻雨看着这两人,笑道:“奴还没看过王爷对谁这样好呢,王爷说过姑娘是王爷的救命恩人,让我们都对姑娘好呢。”沈清淡淡笑了笑,并不接话。她想起第一次看见周成思在那个门口站着,看起来是生人勿近的样子,她没想过,他会对自己这样好,或许是因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可她从来没有把他的好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她也很想为他做点什么,就算他没有对自己好,她也很想为他做些什么。 周成思躺在床上,想起今天一掀开帘子看见沈清躺在马车里,脸红扑扑的,像是发烧了似的,他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手敷上她额头的时候,都在发抖,抱起她的时候,他还被晃了一下,她那么轻,轻的他心疼。本来他去找她是想报恩的,小时候还想着以后认她做义妹,他一直想有个meimei来着。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周成思翻翻身,轻轻说:“好像不是在报恩了,也不是只想做哥哥。”说完,他笑了,手摸摸自己的脸,还是她睫毛扫过的地方,痒痒的,麻麻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