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 祁进似乎已经分不清何为现实。 自从走出那老者的茶棚后,他好似总是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走了多久,再睁眼,才发现已经到了精密坊下辖的一间医馆。负责接应的弟子对过墨线对牌,引着他一路向里走,直进了后院里不做待客用的厢房才退去。 祁进夺来的那阴帐被他取走,便算是交割清楚,结束了自己的任务。为保经手的所有证物万无一失,凌雪阁自有一套流程,之后再经过精密坊下的诸多商贾分局保护转运,最终递交给到苏无因手上——后来这些,便和执行任务的吴钩台弟子无甚关系了。 那精密坊的弟子走前对着他笑笑,对着房内做了个手势,方才一脸高深莫测地去了。祁进推开沉重木门,果然看见姬别情正在张小榻般的胡床上懒洋洋靠着,漫不经心眯着眼翻阅手中一卷竹简。 听到祁进进门的响动,抬起头来笑笑:“进哥儿回来了。” “大哥……”祁进见他熟悉的眉眼,才觉得一颗心回到了原处。 眼角桃花般泛起的红晕,是惯常见了祁进才会扬起的一点笑意,再熟悉不过。 不是冷硬尖锐的敌意、僵硬冰冷的笑容,而是真切的、会在看到祁进时柔软微笑起来的姬别情。祁进看他的眼,比起幻象中诡异灰白的眼白,此刻他的眼眸灵动而水润,瞳孔的颜色在正常不过,是种浅淡又一眼看不到底的黑。 许是祁进表现得过于异常,半晌等不到他后话,姬别情精致的眉头皱起,自胡床下了地,凑过来摸他的额头。 触手温凉,像是在摸一块被人贴身收藏佩多年的暖玉,姬别情贪这手感,忍不住来回多摸了几下,口中犹自疑惑道:“进哥儿莫不是奔波忙碌,一时不查染了些暑气?……这摸着也不烫啊……”看祁进面色不好,又担心是暑气一时半会没上脸,“还是叫他们配些香饮子送过来,你喝了早些休息,倒不急着赶路回去。” 他说完抽回手就要往外走,被祁进一手反握住腕子,“大哥别忙,我无事的。” 姬别情游学恼他不爱惜自己,皱眉道:“你看你脸色,比李泌画坏的宣纸还不如,还说无事?” 祁进低低“啊”了一声,抓着姬别情手腕的力度非但未松,反更用了几分力,拽着他白如冷玉的腕子,贴上自己脸颊。 祁进闭上眼,感受着薄薄皮肤下血液脉搏关窍处的跳动,温暖有力,令他忍不住一再贪恋地摩挲,让自己面颊鼻夹都贴上大哥柔软的肌肤,再无缝隙。他呼吸越发急促,脑部的疼痛却逐渐褪去,趋于安稳。祁进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而冷,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心里有些难受罢了,大哥别往心里去。” 听他此言,姬别情心下了然,直到祁进怕是任务中遇到什么人事惹起了过往愁思,也就不再提与他找药的事了。 一时无声,凌雪阁这处别院位置甚偏,厚重的门板一关,将那些劳碌奔忙亦或是浮生繁华都隔绝在外。 姬别情默不作声,只任凭祁进以脸颊摩擦着自己手心。他们并非第一次靠得如此接近,但刚刚经历了过于诡异的幻境,让气氛没来由变得更奇怪起来。祁进胸口起伏,在姬别情沉默的顺从下,略抬起眼皮看过去。 姬别情方才动作有些急,被祁进硬生生拽住,那惯性竟沿着袖摆奇异地上行,将半片衣襟都撕开,半敞着露出其下结实流畅的肌rou线条来。脆生生的锁骨被破裂的布料半遮半掩,室内光线昏暗,他一身皮rou依然白得发光,卸去了玄色软甲,朱红衣袍像是要这样凛艳如刀锋的人再添几分娇媚似的,衬得那白皙修长的颈更纤柔几分。祁进入了魔般伸手去摸,皮肤细滑如一捧新雪,触手而化,在他火热的手心融成了雪水,又被揉捏成蜜糖般黏缠的模样。 夏末的风已经染上了微凉,自门口床沿吹进来,凉得祁进清凌凌打了个颤。他被这风吹得清醒了几分,怔愣片刻,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巴掌。 满室寂然无声,片刻间幻视的旖旎风景迅速流失消失,只余下祁进独自惊骇莫名。 沉稳,低调,智慧而忠诚,在李隆基手下有着从龙之功的臣子之中,风评如苏无因这般的人也是极少数的。固然他谨遵凌雪阁的原则,长时间地隐身在暗处,为皇帝处理那些见不得光、不可记诸于史册的阴私之事,但在李隆基身边能得重用的人,几乎没人不晓得皇帝对苏无因的溢美之词。 那些老于世故朝臣们很快意识到,皇帝所传递出来的信息实际上相当的苍白且空泛的。没有人能通过这些话来揣测这位实际上举足轻重的人物喜欢煮茶还是烈酒,他会欣赏什么样的人呢,在皇帝发出错误的指令时——如果皇帝也会出错的话——这位简在帝心的凌雪阁之首是否会为正义感或者别的什么进言。他们实际上对苏无因甚至凌雪阁一无所知,传言中只听命于皇权最巅峰的庞大机构,其外层被重重的茧包裹着,而向内探究或者试图结交都毫无意义相反会招来皇帝的猜忌。 而皇帝真正信任的,只有这样的中直之臣。 他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喜恶,以皇帝的所思为自己所想。 苏无因用了二十几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尔后才能在自己的两名徒弟面前。说些什么而不担心被人监视,辗转传入圣听。 回云亭建在明山馆后一处凸出的山崖之上,逢着太白山无雨无雪的天气,在亭内即可俯瞰主阁之外的大半地图,阁内能顺着两侧雪松遮天蔽日的青石板路登高而望的人数得过来,加上有雨雪时道路更是湿滑泥泞,难以行路,故而如卢长亭、闻人无声等人,平日都不太爱上去观景。 姬别情穿了件玫瑰红联珠团窠纹织金窄袖胡服,负着把军中特制的强弓,出任务时不离身的焚海倒不见踪影。他清晨时分就奉师命在这亭中候着,被晾了一个多时辰非但不见疲倦之色,反而越发身姿挺拔,取下弓弯弓拉弦做耍时,十三跨蹀躞带更显得他蜂腰猿背,鹤势螂形。 空放其实相当损伤弓体,对持弓者本人也有断弦伤脸的危险,但姬别情自恃本领,偶尔喜欢玩这种危险游戏。他自幼聪慧过人,极有主见,走机枢府的关系要了去长安的任务,想陪着祁进去找剩下的账册,却被师父半途急招而回,心中已经清楚自己大约是犯了苏无因的忌讳。但他素来高傲,从不认为自己欣赏祁进有什么不该不能的,反而师父对祁进的怠慢毫无缘由,因而对这次急招心存了许多不满。兼之苏无因把他晾在雪峰冷亭之中,他天资绝世从小颇为本阁长辈娇纵,如何忍得。空放长弓做耍,其实是等着师父看到责骂,自己好借题发挥,驳他一驳的。 这招他幼时常用,不曾想到此刻却失了准头。 苏无因自后面青石板小路漫步行来,大老远就听到弓弦空放嗡嗡作响之声,却一脸淡漠,并不曾发作。反倒是上下打量姬别情几眼,从他高高竖起十分精神的翎子,到他手里握着的弓,乃至脚下那双掐金掐云红香麂皮小靴,半晌才笑笑:“功夫倒是又进益了,他日御前演武,倒不至于丢了凌雪阁的脸。” 姬别情原准备好的一腔话尽被堵在肚腹里,真真是挥拳打在棉花上,憋屈至极。当时连恼带气,眼尾都泛起点红晕。 师父开腔,又不能不答话,先前骄傲自满的样子倒尽散了,垂下头闷闷道:“宫里有江采萍,哪里用得着我去演武呢。” 苏无因道:“既不演武,就看看这个。” 说罢将袖中奏疏往姬别情处一甩,径自在石凳上坐了。 姬别情接了,翻开一眼,倒也不甚奇怪:“李中丞奏圣人,王氏德不配位,有不轨之心,即薨,后宫不可无主,请立惠妃为后。”他抬眼望向苏无因,笑道,“师父怎么了,先皇后因何失宠?圣人属意武娘娘谁人不知,李中丞惯会揣摩圣心,此时上奏已经算晚了呢。” 回云亭居高处,四下空旷,一下即将周围人迹收入眼中,苏无因又是绝顶高手,因而姬别情说话并不顾忌有被听去的危险。他还想要说几句,譬如这种事与凌雪阁并无关系,也从来没听说谁顺着圣心拍龙屁就得个死罪的。或者武惠妃固然这会盛宠,可当年皇帝也曾为了赵和丽妃越长立幼,皇帝的宠爱从来不是一成不变,更别提动摇凌雪阁。最次一等,惠妃坏事就坏事在姓武,她可是武三思女侄,武延秀等人的堂妹,武氏之祸仍在眼前,李唐宗室焉能容得下第二个姓武的皇后?师父真是杞人忧天,何必为此事召他回来,反耽误了任务! 他自认看得清楚,冷不防苏无因问:“庶人王氏即死,依你看是谁的手笔?” 姬别情一时不明他意思,只得说:“王庶人自天下之母一朝冷宫幽禁,其中幽怨愤懑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也说不清楚,郁郁而终也可以理解。” 苏无因冷笑道:“王氏死于孔雀胆。” 姬别情一怔。 江湖中虽有同名之物,但他知道苏无因说的是精密坊里特制的一味毒药。此毒往往用在一些身份惹眼,“暴毙”恐怕惹人非议的对象身上,根据任务对象不同,每次都会置换其中几味原料以达到效果。因为关系重大,配方卢长亭一人掌握,百罗药格中是断断配不出的。 顷刻间脑内似乎闪过了无数念头,纷纷杂杂的,被他准确抓住的只有一个:毒杀王皇后的正是他的老师! 姬别情了解自己的老师,苏无因从不做多余之事,特别是近年来明面上似乎是隐居幕后,在李唐王朝广阔的疆域里,能使他出手的便只得一人了。 那位高居皇座,掌握超世权柄的至尊。 “昔年唐隆政变,皇后颇预密谋,居功甚伟,与为师倒也算是有些交情。”苏无因屈指轻扣石桌,不冷不热道,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更让人看不透对于奉命毒杀曾经一并起事的废后心中究竟作何想法,“可惜入主东宫却常年无子,地位不稳让她将最基本的敏锐都丢尽了,为了保住后位,以袍换饼这种事居然还敢向圣人提起。” 姬别情心下凛然,当朝皇帝是何等骄傲凉薄心性,当年需要岳丈用紫袍换来汤饼才能为自己庆生的往事,登上大宝后,只怕他是提都不愿意再提起。偏偏这事早就为人所知,是他无法利用权力彻底抹杀的。 王皇后以此为根基求情,求来的不是夫君回头心软,而是皇帝心底的杀机了!三年无事的背后,藏的却是皇帝要置妻族于死地的狠戾……且王皇后昔年政变中十分活跃,本就是智勇双全的人物,她掌握的内幕可不是常人能比,皇帝想要她甘心就死怕是不能。他负心在前,绝情在后,却不想为她的死背上冷酷忘恩的名头,他要她死得无声无息,要她不能在绝望中反咬他一口,更要她昔年共事的伙伴亲自下杀手—— 可惜此事于姬别情出行其实并无关系,他不愿意道破苏无因提起此事的真正因由,便只能装傻,口中说些“立后,恩义,伴君如伴虎”之类的话。 苏无因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容不得小徒弟装傻,唯有步步紧逼:“别情,若接下这任务的是你,一边是多年共事的同袍,另一边是皇帝之命,你要怎么选?你根本没有选择,因为谁坐在皇座之上,谁就是凌雪阁唯一的主人。”他话锋一转,冷淡道,“可祁进呢?祁进能做得到吗?不必说什么事关重大轮不到他,你早晚要在阁内主一方事,你如此看中这个搭档,难道还能不提拔他了不成?” 勉强维持的笑意僵在嘴角,姬别情被师父逼迫至此,只有讷讷。 “你要报恩,你要提拔欣赏的人,你想祁进衣食无忧,我都可以由着你。”苏无因很少在宠爱的小徒弟面前把话说得这么重,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如此逼迫,“只是祁进入阁这些时日,我冷眼看他,可是个心中颇有想法的人啊。” “高阁主告诉我,此人昔日在神策军中,也常常悖逆上峰,时有顶撞之举,全因他觉得令出无由,与道义不和。你倒告诉告诉我,我们卖命于皇家,遵得是哪家的道,哪家的义?” 姬别情浑身一颤,已经在师父面前单膝跪地,强辩道:“进哥儿身世坎坷,幼年受的教育,无非是孔孟之道,他年纪尚轻,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徒儿已经慢慢引导,若假以时日——”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苏无因冷冷打断他的话,“此子有凌云志。” 姬别情再说不出话了。 他在青石板上跪着,大雪方停,太白山寒气逼人,时间稍久,单薄的衣料便挡不住刺骨寒意,膝盖隐约作痛。 平日里受尽宠爱纵容的人却不敢起身。 “我当监督祁进所行,不使他伤我凌雪阁分毫根基。” “若真有师父说的这一日——”姬别情下定了决心,说话时却像是牙关都在打颤般带着丝颤抖,随后他重重向着老师磕了一个头:“徒儿愿亲手取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