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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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前后,瑞雪迎春,正逢吕布背伤发作,准备回北方。一路上年味渐浓,里里外外的风波诡谲好似都被这象征着吉兆的雪扫荡去了几分,各城内都准备着,辞旧迎新,盼望在下一年能尝夙愿,空气是难得的清新。 他带着队伍,快快慢慢,也奔波了许久,抵达时碰巧小雪徐落,高大的木门拉开哀长的吱呀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将士们策马鱼贯而入,一头扎进雁门关。 亲卫合门而去的时候放了风进来,屋子里还是有点冷,呼吸之间略有白气,但他从前无论在军营还是在府邸,都没有生火的习惯,粗糙惯了此刻也没有想起来,只觉得刚上过药的背伤格外沉痛,拉了件外衣披上。 “公主回来啦!” 外面的士卒突如其来地扯了一嗓子,听得吕布一震。那是少年时的戏言。如今年岁渐长,早已不复当时的幼稚与意气难掩,聚少离多,平日里书信寥寥几笔,多为论事,鲜谈其他。乍听见这称呼,往事浮上心头,教人恍惚。 那时他还不是大名鼎鼎的飞将军,仅仅刚从地窖里脱出几年,凭借自己的天份和勇武略受人赏识,在当地小有职位,时常与驻军交接,便与最初见到的张辽、马超相熟。 两个少年一主一侧,张辽计算着日后供给,他便在一旁将这次交接的物项一一写下。字不太好看,但这些公务内的事项,吕布亦不会写错,低着头,一笔一划,帐子里十分安静。 “报告公主,马匹已清点无误。” 士卒来报,吕布听着嘴角微微带起,仍旧写着自己的东西,没有多余动静。 过了一会,张辽的声音才缓缓从喉咙里挤出。 “那是主公。” “啊?”同样年纪不大的士卒愣了愣,似乎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但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张辽,“啊………哦。” “下去吧。”张辽没有生气,轻轻把他打发了。 “是!公主、主、主公…公…主…?” 声音越来越小,吕布忍不住笑了,在张辽转头来看时又瞬间恢复如常,神色平淡。 “啧…”张辽皱着眉,即将教训那士卒,吕布正巧写完了,起身将竹筒送到他桌上,“就这些。公主。” “………” 吕布一丝不苟地将东西摞好在桌角,一抬头发现张辽正沉默着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的脸看,金色的眸子里面光影流转,有明有暗,几分玩味,几分危险。 吕布几乎看呆了,匆匆低下了头。下一秒,一个巴掌拍到了他毫无防备的脑门,少年被乎得一屁股蹲儿在地上,险些四仰八叉。 “噗…” 身后传来士卒的笑声,吕布心想他小子是真没良心。 张辽唰地站起,从他身边经过,衣摆带动金属配饰的声音,响在吕布耳侧。 “轮到你了!” “呃啊啊啊啊公主饶命!” ……… “啊!公主饶命!” 相似的一句话传进耳朵,吕布猛然被拉回现实,外面在吵闹,似乎是张辽从某处归来,收获颇丰,下了令分发给他们,众人高兴,亲卫们打闹了起来,还有人在嘻嘻哈哈。 他的军营总是这样,也只有他的军营能这样。似乎只是待在张辽的军队里,就能比旁人好过许多。 “饶了属下吧,啊对!吕将军回来啦!” 很久以前,他们就会猴精地搬出吕布当挡箭牌,很多时候只要吕布一出现,他们的小罪便能脱逃,大罪便落到吕布身上,偏偏吕将军个性沉闷淡漠,不爱同弱小计较。 提及自己,外面像是突然安静了,这些亲卫惯会看他们公主脸色的,吕布低下头,许久未见了,连自己都有些恍惚,张辽他… 院子里人渐渐四散了,意识到张辽快要进来,吕布回过神,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惨状,金属碰撞的铃铛声近了,感觉心在发颤,一种强烈的要挨骂的预感包裹了他,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又好似跨越遥远的时光,与他重逢——说是害怕不太妥当,吕布是战场上捡命的人,本不会害怕什么,或许,他仅仅是想他了。 门扉终于打开又合上,带进一两片细小的雪花。张辽身上挂着长剑,周围还萦绕着寒气,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吕布像是被压了万斤重石一般,甚至呼吸困难。 他旧伤复发,头发散了一半下来,坐在床上,脸快赶上里衣白,张辽见此情景,面色发冷,声线低沉,“呦,飞将军啊。” 他知道这是嘲讽,默不作声。 张辽冷哼一声,关门而去,屋内无比安静。他独自一人慢慢趴下。 没挨骂。好离奇。不开心。他变了。 吕布艰难翻身,闭上眼。纵使他在外面杀天杀地掀人车帘,话也不多,手起刀落,满身鲜血活像个修罗鬼狱里出来割人性命的冷漠阎罗,但到了雁门关,竟就值五个字。 唉。飞将军那。 次日醒来,屋子里多了一个火盆,他遣人来问,小卒拱手低腰,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答话:“张将军说,赶紧滚,别死他屋里。” “………” 士卒说完不等吕布做声几乎屁滚尿流地跑去寻求他们张将军的庇护。 看得出张辽这是十分生气了,否则该挨的骂是一顿不会少他的,如今只遣一个小卒来驳他的脸,待遇显然已经无法再降低。 熬了一天,晚饭时分,他潜进张辽屋内,在其如豹般凶狠的眼神下与其共进晚饭,此时衣着整齐,人模狗样,倒看不出背上有伤。 气氛僵持到吃完饭,吕布主动提议洗碗,终于张将军的屋内爆发出了威震全军的咆哮声,内容主要围绕在死了知道回来那么重的伤不要命了那孩子你管过吗全都丢给我,以及伤成这样知道洗碗谁虐待你了。 他没想到如此,提议洗碗意在讨好,未想激怒他,劈头盖脸被一顿数落,皱眉想不出话说,闷葫芦似的被张辽理解成了装死,愈发气愤,到最后挨骂的不好过,骂人的亦不好过。 “滚!”张辽指着门,请他移驾。他不动,张辽上前拉他,撕扯之间被囫囵拥进怀里。不想撒手,或许他真的想他了。 “文远……” 许久未见,还没有好好看看彼此,吕布生了一张能挡灾的脸,对张辽不利。 少年时的初见他几乎是个泥人,一个浑身破破烂烂为了口吃食力气大到差点将马超扯走的小乞丐。 之后他再来军营时,少将军正站在地图面前谋事,转身险些没认出来,只是对方将引发那次事件的手绢系在护腕内,那上面是他托马超寻找的刺绣工艺,只露出一点张辽也能一眼看穿。 吕布以为那布包是吃食,但布包就是布包,里面全是手绢,张辽把这东西扔给他,道不清无有调戏的成分在,上好的绣品,这一扔,震惊马超好几个月。 直到再见面,手绢出现在他袖口,被张辽敏锐地发现。 “呵…”他的视线停留在少年脸上,又从那粗糙护腕下的一点点刺绣花纹掠过,悠悠转身,语气轻飘,“脸洗干净了?” “还是个花勃。” 吕布不知道什么是花勃,后来在别人那弄清楚时,下意识握紧了手腕,摩挲着里面刺绣的图案,当时未明了的少年心思,在后来也没有机会明了,因为他发现张辽就擅长夸好看的人花勃,尤其对一些年岁正好的孩子,起初有些吃味和恼火,长大后就释怀了。他们之间未说明的话太多,都随着默契埋进了心里。 “我想你了…” 烛光下,他的轮廓影影绰绰,鼻如玉柱,剑眉星目,睫毛盖着一层朦胧的阴影,难说花容月貌,但确实也比较让人消气,张辽想打他都不知道往哪下手,最后一拳垂在肩上,心想自己就是被这张脸给骗了。 “咳…”吕布被锤得后倾,伸手撑住,牵动了背伤。 “哼。”张辽瞪了他一眼,起身叫人来收碗。 当夜又下了雪,第二日早上院子里上了银装,早饭之前还未来得及扫去,在阳光的照射下亮得直晃眼。 吕布趴在床上,已被亮醒,脸埋进手臂,在张辽牵着男孩进来时才抬起头,看起来又是一副衰样。 张辽白了他一眼,弯腰给小男孩戴上手套,披风在身后飘荡,面上却是对孩子的温和,倒有几分铁骨柔情,吕布静静地看着,然后在他们出门时,又挨了一眼刀。 外面传来扫帚的唰唰声,逐渐热闹起来,似乎是在互相丢雪球。 军营里的雪仗,可凶残了。现在在院子里,便祥和许多。吕布想起张辽少年时的一个雪球,打得马超回家之后三天没敢出门。 噔噔噔,将军推门而入,习武之人最不惯蹉跎,管他伤没伤,只要能动便停不下,适当运动,有益康复。 “到底是睡是起?用不用我哼童谣哄你啊。” 张辽语罢留门离开。外面天光正好,吕布也趴不住,披了件外衣踏出门外,小兵们果然在打雪仗。 他的目光落到旁边,男孩蹲在门角,戴着手套,正学着哥哥们的样子,团一个雪球,但因为手小,手套又笨拙,团了许久。 吕布慢慢蹲到他身边,接过男孩手中的小雪球,捡了块石头塞了进去,雪软,石头有助于其成型,就是打人有点疼。 张辽去看完花勃和赤兔回来,一进门院里吵得很,心想这帮兔崽子果然不带阿蝉玩,却突然瞥见角落里的一大一小。 冬阳明亮,打在雪上似有淡金色的实体,吕布披着外衣,男孩静静地看着他,他专注手心,几下就团成了一个结实的小雪球,一边按一边轻轻地说,“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