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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英/吉奥/莱奥]恶劣因子 04

    4

    伊谢尔伦……

    伊谢尔伦要塞沦陷,落入敌手。

    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杰克特上将带领舰队冲向雷神之锤射程内,以身殉国,全军覆没。

    刚接过双头鹫武勋章并晋升中将的吉尔菲艾斯回到元帅府就听说了这个消息。是短暂的口头传信,没有战报。可能是高层一时避讳这一凶讯的威力,暂时还没有详细战报,他不知道同盟方面依靠多少兵力在什么样的指挥下占领伊谢尔伦要塞,但威慑银河帝国,眼下只需要用这个名字就足够了。

    伊谢尔伦要塞,及其驻留舰队……年轻的中将在听见这则消息的一瞬间便意识到这些词汇上一回出现于何处,不禁对着出征归来空荡整洁的办公桌沉下脸来。

    两个月前,一批调任伊谢尔伦驻留舰队的军人才刚出发。

    舰队司令官参谋巴尔·冯·奥贝斯坦上校。

    这是吉尔菲艾斯首先想起的人。

    所以,被命运女神盯上的,其实是那个人吗?

    他完全忽略了传闻中的体貌特征,无端自问,不需要回答,也再得不到回答了。他会为了每一个有所交集的生命逝去而唏嘘,这不过是人格中属于天性的那一部分,即便是碰上奥贝斯坦,他也不应该刻意违逆出于怜悯的本心。

    不知他有没有家人呢?即便是那样看起来不通人情的家伙,在战场之外也是有所牵挂的吧?吉尔菲艾斯曾处理过几次牺牲将士家属工作,他了解那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是什么样的局面,伊谢尔伦整个驻留舰队,不论其中有没有那一位上校,都会在他心口留下一阵阴影,直到下一件事务占据他的注意。

    但是,奥贝斯坦上校确实就在其中。

    他知道男性总会把对自身贞cao的蔑视当作一种勋章,装作它从没有存在过那般避免表现出关注在意,除非是在需要炫耀辉煌战绩的时候;可他们总会记得,那一段或紧张或甜美或窘迫或战栗的回忆——吉尔菲艾斯本能地将它埋藏起来了,跟一段有关忠诚与欺瞒反复挣扎的故事一起埋藏,永远不得探索挖掘。

    安妮罗杰小姐……一切应该已经平安无事了吧?那个故事不像伊谢尔伦沦陷代表的另一个那样写有后续,理应是顺利的。可惜刚结束的卡斯托罗普星系动乱并非莱因哈特大人亲自出马,他这个无关人物的凯旋喜讯不能换来皇帝开恩,让他们入宫再见格里华德伯爵夫人一面;在回来的路上,他能够理解这注定的失望结果,但当他与代理皇帝颁发勋章的立典拉德侯爵对视时,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深宫宠妃怎么会与毫无血缘的男子扯上关系?

    但或许……伊谢尔伦的沦陷,会不会有所转机?

    总要有人对此事负责。若是莱因哈特大人因此晋升了更高职位,若是帝国以此机会对同盟发动新的战争……

    吉尔菲艾斯只是想亲眼确认,安妮罗杰是不是依旧像位不沾片尘的天使那样,生活他所虚构的宫廷中。

    他期望一切如常。真是自私自利的想法,可伊谢尔伦的消息让他一度不忍触及的阴暗回忆乍现了凭空消失的可能,真的不存在了,那个与他的欺瞒捆绑在一起的上校,带着他的劣迹一起,不存在了,那个夜晚从未开始过。

    自欺欺人。吉尔菲艾斯中将还没来得及鞭挞自己的灵魂,传令兵通报元帅召见,与他分享军务部传达的内部文件。

    “刚洋洋得意地代表皇帝就灰头土脸被叫去宫内问话,”不止是战报,莱因哈特还听说了国务尚书窘迫的境况,等他一关上门便嘲弄起来,“吉尔菲艾斯,这回要塞失守,我真是毫不意外。”

    有关伊谢尔伦,他的好友没有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看热闹似的跷起腿,将暂属机密的文件推到他面前。这是一份综合多渠道信息拟定的初步情况分析,其中部分标明了来源及可信度,供众位同僚参考;关于同盟方面采用的手段,描述并不全面,只有战斗之前的疑点详尽列出,可以明显看出守备司令官与驻留舰队司令官的矛盾激化,导致他们快速进入陷阱。

    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同盟在攻占要塞时可能并未损失一兵一卒这一说法,足见其指挥官计策之神妙。

    “没错,就是那家伙!”莱因哈特突然感叹了一句,没有愤恨,而是夹杂着兴奋的肯定。

    吉尔菲艾斯注意到了,战报中有两个熟悉的名字。

    叛军第十三舰队司令官杨威利。

    以及伊谢尔伦驻留舰队唯一幸存者,巴尔·冯·奥贝斯坦上校。

    就是那家伙……

    唯一幸存者。奥贝斯坦是在驻留舰队旗舰迎向要塞主炮的时候乘坐逃生太空梭脱离的,据本人自述,作为司令官参谋两次提出敌方疑点均未被采纳,但在为何出逃问题上,上校并未进行阐释,提供的所有信息均止于战事经过。

    “有关个人动机,上校将保留至军事法庭开庭时简述。”奥贝斯坦的部分以此结束,令吉尔菲艾斯看完,渐渐皱起眉头,视线停留在那个词上,前后搜寻不出更多内容。

    “军事法庭……”

    “对,这就是那几个老东西找出来的替罪羊,一整支舰队,一个上校,异想天开!”莱因哈特似乎没有得到朋友预想中的反馈,但新的焦点他依然有些见解,“我还以为他们至少能祭出一位元帅,以平民愤君心。”

    十几分钟之前在他这里已被宣告死亡的男人以一种难以预测的方式活了过来,成为了战争唯一的幸存者,背负着巨大的罪名回到奥丁……这就好像是那满足杀欲的红瞳女神在放下刀的瞬间回过脸来,紧盯着他,让他从顶至踵流窜过一阵凉意。

    他并非害怕奥贝斯坦上校,也非忧虑一个戴罪之人会将什么秘密抖露出来,他只是发现,一份战报,便能将他回避之事掏出来,让他不自觉地反复咀嚼于舌尖心头。

    “你是认识他的对吧,奥贝斯坦?”莱因哈特可能是发现了好友的异样神情,或者只是突发奇想,念出了那个名字,“我记得,你提到过,奥贝斯坦,对,我应该也见过他。”

    吉尔菲艾斯不想在莱因哈特面前露出更多情绪了,他希望能尽早跳过这个因他的疏忽而起的话题。

    “从报告中来看,倒是不偏不倚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争取宽大处置的打算。”对方却没有跳过,而是拿过被他放回桌上的报告,重新读了几行,“杰克特不愿听取意见的参谋……若是在这种时候拉他一把,他会有多少概率为我所用呢?”

    莱因哈特曾经表示过,他急需一个参谋,尽管他充分信任吉尔菲艾斯的能力,但参谋是另一种人才。

    如果莱因哈特大人此时救下奥贝斯坦的话……不,不能是元帅府。他想。且不论这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莱因哈特还有更多选择,那期盼中的参谋,决不能是这一个。

    吉尔菲艾斯摇了摇头:“莱因哈特大人,您应当看得更远一些,围绕伊谢尔伦要塞,将来必定还有更多战事在等着您。”

    金发的友人拨了拨额发,抬起眼来望着他。

    “看来你不赞成啊,吉尔菲艾斯。”可能是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过如此明显的好恶,那接近透明的瞳孔中闪动着一种转瞬即逝的探究——就好像他真的被看透了一般。

    “算了,可能只是稍有点见解之人而已,不足以让你我费心劳神。”莱因哈特收回了眼神,将报告翻回有关同盟作战策略的那一部分,“你说得对,伊谢尔伦才是最重要的。”

    吉尔菲艾斯在内心的角落里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可他不知道的是,不到二十四小时之后,他尽力避免谈论的对象,就出现在同一地点,莱因哈特的办公室里。

    这时他还在这办公室内,看那个男人又穿上了军服,如同在紫水晶室里一样,流水行云般转眼间便现身他的视野中,不知道来路和目的。

    明明穿着军靴,但那只裸足的兽,就这么肆意地踩在了元帅府的地毯上,悄无声息,不知是在视察自己的还是旁人的领地。头发紧拢在脑后,额头与眉毛没有一丝遮挡,风平浪静地支持着一双义眼,从敬礼起就直直落在莱因哈特身上。

    吉尔菲艾斯问不出他为何会在这里,他求见的是罗严克拉姆元帅,并摘下了枪,独自而行。

    他是不是应该拦在桌前,为莱因哈特大人挡住那随时可能畸变的视线?如果光电义眼里能藏着致命武器的话,那这个男人肯定是为行刺而非任何友好的目的——他刚想替元帅开口质询,却因若有似无的犹豫被莱因哈特抢先问了来意。

    “首先,请不相干的人退下。”平静无波的声音竟能说出如此冷酷的言语。吉尔菲艾斯当然知道这“不相干”是在说他,一位元帅的心腹,在不速之客的面前反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他仿佛看见一个付不出房钱的租客怒斥起房东在屋子里现身,干涉了自己生活的隐秘。

    “吉尔菲艾斯中将在此,所以才请您清一下场。”

    奥贝斯坦甚至直指了他的名字,只愿与元帅一人相谈。他缄默不语打量莱因哈特,那眼神是被对方狂妄的态度激起的锐利——不是愤恨一类的情绪,而是一种单纯的活跃状态,如果不熟悉的人,可能会将其当作濒临爆发的怒火吧?可作为朋友他能够先于莱因哈特本人觉察到,那是兴趣。

    为天使关上门的恶魔,就在那里。

    “你是有话不想让他听到?”

    吉尔菲艾斯心底一阵闷响。当然有,他当然有不想让莱因哈特听见的话,会由奥贝斯坦的口中吐出;他考虑过对方各种密报的方式,可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会前来求见,当着他的面,将他排除在外。

    “但稍后我再告诉他,结果不是一样吗?”

    不,如果您听见以后,可能就不会想跟我说话了。

    理智当然在反复告诉吉尔菲艾斯,不会是那样的,一个身陷困境的家伙面临如此大的危机,是不会有心思专为那么点私事,来麻烦帝国元帅本人的。可是奥贝斯坦仅仅是站在那里,一眼都没有看向他,就在提醒他,这是个与他发生过极为亲密关系的人。

    他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即便那些形象无法与眼下一本正经的上校重合在一起,但都会像是层层叠叠的影子,覆盖在那个实体之上。

    在几步之遥以外,紧贴着吉尔菲艾斯的身体,让他醒在最不该回顾那一夜幻梦的地方。

    “元帅阁下,我还是先到邻室等候吧。”奥贝斯坦说起了长长的道理,为的不过是将他赶出去,为了莱因哈特的安全他不如谨守在一门之隔处,随时待命。事实上他不愿再听见更多话语了,那些歪理邪说,蛊惑的戏码再一次降临罢了,只是换了另一个对象,不知又要套出什么样的秘密。

    邻室的门靠近莱因哈特的办公桌,这里平时不太有启用的机会,厚重的窗帘合上大半,昏暗与光的界线里飘浮着些许尘埃,宁静得让人能听见门后一直都有人语,但如果不附耳门上,是无法分辨这般声量的。吉尔菲艾斯挺直腰身立在门边,伺机出动的卫士,凝神等候这满屋尘埃落定之时,方可摒弃杂念。

    奥贝斯坦究竟为何而来?即将走上军事法庭的上校,是在寻觅搭救他的人——他们都心知肚明,可理智与情感都告诉他,不能是莱因哈特大人,也只能是莱因哈特大人。

    他打算如何呢?无以为报所以誓死效忠吗?不,这不是奥贝斯坦应该有的模样。他不可信任,任何一个许诺都不值得信任,任何一句话,都会将莱因哈特大人带入歧途。

    吉尔菲艾斯感觉到喉咙发紧。那不是个真正的男人,也不是个女人,如今想来,那根本就是个满怀rou欲的贪婪之物,诱惑过他的脆弱,难保不会诱惑其他人,玷污整个罗严克拉姆元帅府!一个在出征之前需要找人rou体交缠到最后时刻的狂乱魔怪,他究竟都做过什么?而他又到底做了什么?所谓的记忆,不到奥贝斯坦面前不会彻底复苏,他是落荒而逃的,逃到这邻室之中,却将莱因哈特丢给了对方,一点都不知道保护……

    他要如何说服莱因哈特大人?是不是还有着相同的套路?门扉边的阴影里,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吉尔菲艾斯的,将他拉到柔软湿滑的地狱之门边,无声无息地开启了世界末日……他发现自己已经摸在了后腰枪匣上,心有灵犀一般,刚刚放稳就听到一声呼喊:“吉尔菲艾斯!”

    他迫切需要这样的呼唤,冲了出去。

    “吉尔菲艾斯,立即逮捕奥贝斯坦上校!”

    他没有看向莱因哈特的脸,他被那双义眼中闪动的红光吸引,即刻举枪,对准了男人的胸膛。

    只要他扣下扳机,奥贝斯坦是逃不掉的。只要他扣下。

    但他瞄准的猎物,并没有关注他的枪口。

    “原来,您也不过如此……”

    为什么这么说呢?吉尔菲艾斯在那张青白的脸孔上看见了失落的神情,但只是对着要置人于死地的莱因哈特。

    “也好,您就以吉尔菲艾斯中将一个人为心腹,去走您那狭窄的道路吧。”

    已经没有他的余地了,在他的好友与那个恶魔之间,不过是几分钟后,就没有他的余地了。过度紧绷的神经在他的大脑中谱写了成堆的错觉,如同进入了某种一厢情愿的深渊中,他不过是一把可有可无的武器。莱因哈特一字不答,也没有进一步的指示,他挪动余光,尽力观察沉默的友人,那般肃静,可眼睛里都是滔天波澜,被仔细地掩藏在千年冰封般的瞳孔之后。

    莱因哈特大人心动了。不知对方到底说了什么,让莱因哈特大人心动在需要百般掩饰的地方,那巨大的冲击令人难以厘清头绪,一时只能竖起沉默的盾牌,端高了架势应敌。

    再也没有他的余地了。多年情谊敲响了丧钟,只因为奥贝斯坦走进了这里,横行于他和莱因哈特之间,寻找着最佳的缝隙,正要深深楔入——莱因哈特那双冰蓝色眼睛泄漏的预言,暗示他,他的挚友,正在悄然变成另一个人物。

    吉尔菲艾斯已经提前知道了莱因哈特的答案。

    “吉尔菲艾斯中将,你能开枪打我吗?”

    奥贝斯坦也呼唤了他的名字。

    “我这样手无寸铁,你也能开枪打我吗?”

    似曾相识的话语,勾动了一段开始于床榻边的荒唐对峙,但又在警告他,这不会只是一夜之间的对峙。

    他们俩告别了一夜之欢,但远未结束。

    奥贝斯坦问得轻巧,边问边向他摊开了双手,鞋尖蹭过地毯表面,似乎要靠近他,可最终没有走过去,只摆出了一个敷衍的拥抱,刺伤人心。

    莱因哈特大人不会让我开枪的。他明白了,但又不能对着此人退缩一步。

    “你无法开枪吧?你就是这样的人,虽然值得尊敬,但要成就霸业还是不够。”嘴上说着漂亮话,其实没有一点尊敬的意思;野兽转向他来了,拨弄着自己泄欲的玩物,转向他来了,紧盯着他,口口声声都是“年轻的罗严克拉姆伯爵还不懂”,可还是紧盯着他,嘲笑他这个不堪重用的年轻中将。

    吉尔菲艾斯凝视着他,不能放弃最后的机会,不能放弃那场对峙的终曲一般,几乎要在扳机上施加力量了;但莱因哈特也在凝视着他,凝视着一个责备着自己却只关注与旁人对峙的男人,忽然间露出复杂而又轻松的表情。

    他赢了。他们三个都知道,奥贝斯坦赢在了这里。

    他会战无不胜的。在好友的示意下,吉尔菲艾斯厌恶地收起了枪,只听见莱因哈特优美的嗓音响起来:“我就从贵族那边,将你买下来。”

    奥贝斯坦是来此出卖自己的。这不是第一个来此出卖自己的人,但眼下的时节,莱因哈特将付出的标价显而易见,这是第一个,如此贵重的人。

    太可怕了。他究竟是什么人?吉尔菲艾斯的脑袋嗡嗡直响,目送着刚出让了忠心与灵魂的家伙因诡计得逞越发轻盈的步伐,他渐渐意识到,莱因哈特那听惯了的优雅嗓音里,似乎正绽放出别样的野蛮因子,是他熟悉而又陌生的。

    被同化出的近乎于变异的,另一种面容。

    “吉尔菲艾斯,你去替我看看他。”金发年轻人像是刚抚平暴风骤雨般,向着那个背影扬了扬下巴,不再有更大的举动。

    “什么?”他不明白。

    “你们不是旧识吗?我还以为是你帮我物色的这位绝佳人选!”莱因哈特对着他微笑,嘴角难得带着心愿了却般的满足。

    他说的是奥贝斯坦?吉尔菲艾斯急忙辩解,差点要举起双手来:“不,莱因哈特大人,我们只是……”

    “我知道,紫水晶,是他不怀好意接近你的,我知道!”那笑容变成苦笑了,多少是对他的反应有些惊讶,“我开玩笑呢!”

    或许换一种角度,他们确实算得上旧识——他沉下心去,不敢再进行更多有关这位上校的议论,甚至将莱因哈特的托付也暂时搁下了。

    “中将,吉尔菲艾斯中将,您现在是独当一面,我可都支使不动了!”元帅大人看他半天没有动弹,忍不住挖苦起来,语调中夸大的成分,好像是终于将一口不祥的闷气,倾吐而出,“那我不得另找好参谋,否则走路都没人搀着,更别说飞翔了!”

    吉尔菲艾斯笑了,这才是他们之间应该有的玩笑。

    不要牵扯上旁人,莱因哈特大人。

    我们之间,不应该有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