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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肖铎帮着收拾了一会儿,实则是帮着选几样轻便灵巧的东西带上。谢危要做什么,肖铎清楚得很,是出门,但不要按着出门准备。 晚上两人也未行房,只是互相拿手抚慰过一时,而后抱着睡了。本以为将是辗转难眠,孰料一夜无梦,直到外头天光大亮。 果不其然,过了早朝,肖铎便听说谢太师自请扮作萧少侠口中的“假度钧山人”混入往北去的流民之中,此时已经出发了。而谢危走后没多久,元贞皇帝又叫他带萧定非入宫,两人又得叙了一二时辰的旧,连午膳时间都耽搁了。若不是萧定非一个男子不便留宿宫中,恐怕元贞皇帝能留他秉烛夜谈。 谢危走后,肖铎本可以不住在太师府,奈何这会儿萧定非还在,他就得继续住着。等回去后,可以放心说话了,肖铎才问:“万岁爷问了你什么,你竟然滴水没漏?” 萧定非一本正经道:“你把肚兜给我闻一闻,我就告诉你。” 肖铎冷脸道:“男人谁穿肚兜。” “你上回就穿着,我还看见了,血牙色那件。” “.…..” “而且我不信度钧会让你不穿。”萧定非回家了就没正形,他蹲在石墩子上,伸手去挠后颈,“他既然没有当着我的面丢掉,一定是留下了,既然留下,就一定会叫你穿。反正他现在不在家,就刀琴一个,管不了那么多。” “就刀琴一个……?”肖铎先是一阵疑虑,接着放松了下来。 因太师府上事情剑书处理多些,有时外头去了半日不回来也是有的。但萧定非特意提到,就说明剑书是真的不在家,一定是暗中跟着谢危走了。 如此,肖铎放心不少。 他略略弯了腰,不过仪态仍旧很好。 “我给你闻,你当真就告诉我?” 萧定非点头:“原原本本告诉你,一点儿不落下。” “一言为定。” 萧定非本是开玩笑,虽说他的确想闻肖铎的肚兜。没成想肖铎就在院子里径直将衣服脱了上截散在腰间,手背去身后将肚兜绳解开,摘了递到萧定非面前。萧定非傻了眼,一时不知该看这条藤紫色绣百合花的厚纱肚兜,还是看肖铎覆盖了一层薄而流畅的肌rou却有着少女般起伏胸乳的身体。 最后还是他的理智和……求生欲占了上风,他讪讪接过肚兜,攥在手中。 他的理智和求生欲告诉他,要是盯着肖铎白皙的身体多看一会儿,不必等谢危回来揍他,肖铎就会先把他打上一顿,而后他出门就会被昭定卫堵在偏僻小巷子里再揍一顿。 不过……肖铎的肚兜可真香。 萧定非将肚兜举到鼻端,闻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定非公子。” “啊——” “你不是定国公的儿子。”肖铎道。 萧定非耸肩:“你不是早猜到了。我的确不是定国公的儿子,不过我活到现在,就是为了假冒他的儿子,因此对于真正的萧定非从记事起所经历的一切,我全都一清二楚。” “那么从这方面来说,你的确是小王爷。”肖铎很好奇,“是先生要你装的?” “是。”萧定非打了个哆嗦,连肚兜都不敢拿了,放在了桌上。 “先生竟然这样神机妙算……” “他十二三时候就布下我这条线了。”萧定非仍旧嬉笑,“他老早就把萧定非这个身份给了我,此时我没被你带进宫,将来也是要跳出去的。” 他以为肖铎会震惊,或者对度钧有所恐惧,然而肖铎只是很平静地叹了口气。 “赵敬忠说我机灵且聪明,我亦知道自己有些应变的本事,论心机也能超过常人,只是跟先生比起来……我太可笑了。先生布的是天下局,天下都逃不出先生的手心。” 萧定非道:“你怎么……他在通州那么对你,你就——你不生气啊?” “生过气了。” “.…..哦。”萧定非觉得这答案太轻描淡写,可一点儿也不意外,他犹豫片刻,又说,“我是假的萧定非,那你该知道,度钧他是——” “先生是度钧山人,是谢太师。”肖铎道。 “他其实——” “既然萧定非的身份已经给了你,你就是真的萧定非。”肖铎道,“先生就是先生,你就是你。” 萧定非哑口无言,过了许久,他才慢慢从石墩子上下来,也不管上头还有自己的脚印,直接坐了下来。 “倘或我以前不是萧定非呢?”萧定非出神地盯着石桌上的肚兜,他的眼神不带一丝猥亵或是戏谑,只是看着那上头绣工不算特别好的百合花,好像透过这朵并蒂的百合,能看到什么过去的东西。 肖铎轻声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萧定非的声音也很小。 渐渐起了风,风声很大,他们两个却连呼吸都压着,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等日头渐渐被黄云盖住,风里带了一丝寒冷的湿意,肖铎才说:“要先是你,才是萧定非,这样即便你成了萧定非,你也还是你。” 依照萧定非从前模样,一定要说听不懂。 但他不是真的听不懂。 萧定非道:“要下雪了……度钧不喜欢下雪,希望他此时在的地方没有下雪。你也先是你自己,才是肖铎的吗?” 肖铎的真实身份只有他和谢危知道。 但现在,告诉萧定非,似乎也没什么。因为他们像有了共通经历的两个人——像是在黄昏忽而发现四下空无一人,正惶恐时听见了街角的自言自语声。 “嗯。”肖铎道,“是这样。” 萧定非看他半日,忽然咧嘴发笑,又是那个玩世不恭的混蛋了。 “你可不能把我问你要肚兜的事情说给度钧啊。”萧定非道,“他真会动手的,我跟你说,别管他人前装什么文弱书生——你看他那六七尺的个子,你信么?” 肖铎道:“先生能够想得到,先生昨日已经叮嘱过我了。” 萧定非来了精神:“哦?度钧叮嘱你给我肚兜?度钧何时这样好?” “先生叮嘱我,你一定会问我要,叫我不要给你,但他也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让我给你,因此说给就给了,回来收拾你。” “.…..倒也不必如此料事如神。”萧定非悻悻地蹲回石墩上。 要下雪,就不能在外面吃饭,且现在日短夜长,又很冷。屋里吃完,三人刚把东西收拾去厨房,细雪就飘坠下来。肖铎本来对雪没什么格外的喜欢,也没什么格外的不喜欢,只是因为梦境里小萧定非的缘故,此时看雪就索然无味,甚至每一片沾在衣服上的,都有些可憎了。 “也不知道先生到了哪儿……”肖铎自言自语道。 刀琴抱着他的枕头,从东厢小院回来,经过他身后,略停了一下,继续往谢危的卧房走。 先生临行前吩咐过,要他将肖铎的枕头和衣服拿到自己的卧房。 看来肖掌印同先生睡觉,已经成习惯了,若先生不在家,就要睡在先生的床上。 此时,谢危已经到了离京城二三十里的地方,且成功混入了流民之中。这群流民中有一部分是天教信众,因为他们借着天教的信息脉络,仿佛通晓许多事情,那些真正的流民就慢慢将他们视作了头领,不少人已经动了入天教的心思。 这会儿谢危假冒自己,成功同流民里自己的眼线搭上。流民们本还质疑他一看就是没吃苦挨饿的,兴许是朝廷走狗,未成想那些他们信服的头领都朝谢危行礼,像是得了主心骨似的,便也跟着行礼,过后才晓得原来是天教的大人物。 这会儿就算是本来打不定主意的,也都要入教了。 ——天教竟然这样重视他们! 谢危并未同他们说太多,只将几个教中位份高的叫去议事。这些人接了万休子命令,一路往通州赶,且万休子要他们能召集多少流民就召集多少,最好是要身强力壮的那些。 谢危未多说什么,只道自己会同他们一起回通州总坛。因这群人里不仅有他的部下,也有一直与他不对盘的人。 他们这晚暂住在一个废弃道观,入夜下了雪,谢危就叫他们集中在大殿,不要贪图偏房有床铺。流民们本不愿意,到了大殿却听得后头一阵轰响,有人去看,原是偏房被风吹塌了,由是便对谢危言听计从起来。 谢危却已经靠着歪在一边的三清像,盖着一条破旧的毯子睡着了。他头上的屋顶破了半片瓦,虽不至于漏风,但偶尔会有雪花落在他脸上,但他一点儿也没有受此困扰。 他朦胧入梦,看到小丞正在炕上睡觉,伸手摸一摸席面,土炕是暖的。他没有惊扰小丞,先放了血在水仙盆里,欣赏了一番已经展开小半的花苞,而后小心靠着墙坐好,侧头看小丞的睡颜。 梦里的时间有时很快,小丞好像睡了一二个时辰,但谢危眨眼的功夫,他就醒了。 “度钧哥哥不害怕下雪了吗?”刚睡醒的小丞有些口齿不清,他慢慢从被子下伸出手,握着谢危的一根指头晃来晃去。 谢危往下滑,几乎是侧躺着了。他亲一下小丞的脸颊,“不害怕了。” 小丞把他的手拽到枕头上,贴着他的手问,“因为有小丞陪着哥哥?” 谢危郑重点头。 “嗯,因为有小丞陪着哥哥。” 小丞打了个哈欠,“小丞会一直陪着度钧哥哥。度钧哥哥也要一直陪着小丞。” 谢危将外袍脱了卷起来垫在脑后,躺着闭上眼睛,将小丞搂在怀里。小丞像个小大人似的,把被子分了他一半。 “我会一直陪着你。”谢危做了保证,而后他们两个就这样睡着了。小丞的梦里也在下雪,纷纷扬扬的又像是春日漫天的花瓣。 京里,太师府上,肖铎裹着谢危的被子,枕着自己的枕头,抱着谢危的枕头,睡得也算不错。 他被小萧定非四肢缠住,无论怎么走动,这小孩儿都像是粘在他身上了似的怎么都不下来。好在梦里并无疲倦一说,他只好这样任由小萧定非抱着。 “jiejie。”小萧定非好像有些不安。 肖铎叹气,“要我干什么,你才能叫我一声哥哥?不要叫我jiejie……你怎么了?不怕,我在呢。” 小萧定非抱得更紧了。 “不想……和jiejie分开。” “叫我哥哥——我在。”肖铎轻轻拍他,“碰到什么事情了吗?” 小萧定非摇头。 “我陪着你呢。”肖铎继续哄他。 “jiejie……下雪了。” 肖铎这回没有纠正称呼,他的心几乎停跳半拍,立马抬头去看。他确认天上只有形状古怪的太阳,还有从太阳里落下的实体一样的同样形状奇怪的光,并没有雪,才松了口气。 “哪里下雪了?”肖铎柔声道。 小萧定非还是摇头,“不能让jiejie知道。”他搂着肖铎的脖子,与肖铎对视。他分明没有长大,但脸上先前的雀斑已经褪光了,只剩下鼻梁右侧那颗黑色小痣。 “小先生是担心我知道了之后,在万岁爷面前露出端倪吗?” “——不许你叫他万岁爷。” 肖铎忍着笑,“好——元贞皇帝,慕容高仪。”小先生和先生不一样,小先生很容易害羞,而且有些羞涩的坦率。 小萧定非好像挣扎了很久,才猛地亲了肖铎的嘴唇一下。 肖铎不觉得冒犯,他也很想亲亲小萧定非,但那毕竟是个七岁的孩子,因此他亲了亲小萧定非的额头。 “小先生那里很冷吗?” “没有很冷。”小萧定非说,“.…..有一点冷,我不害怕下雪了。” “小先生真勇敢。” “我不知道……你现在还讨厌下雨吗?”小萧定非有些不安,“我还没有帮你找到凶手……” 肖铎笑道:“那是先生的事情。小先生陪着我就好。” 小萧定非仿佛要说“我就是他,我很厉害”,不过他只是又亲了肖铎的嘴唇一下。肖铎抱着他在梦境中走来走去,这儿对肖铎来说很新鲜,二十年前的建筑有许多他没见过,其中包括了京城老人总是怀念的旧瓦子。 走了会儿,肖铎找个地方坐下,仰头看着天上跳动的太阳。 他认出来那是一颗心脏,被荼蘼花藤缠满,兴许正用血液供养着花朵,花儿开得太好了……那些落下的光芒,正是花瓣的样子。 那些花瓣,都是朝着他飘坠的。 肖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而后他想到,小萧定非身上会不会也有? 他正犹豫要不要让小萧定非捋起袖子看一眼,小萧定非就坐在他怀里,指着那颗如烈日guntang的光亮的心脏说,“花是因为你开的。” 肖铎一时没明白,但他还是应了一声。 小萧定非又说:“花是为你开的。” 一刹那肖铎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胸中有种强烈的情绪左冲右突,他知道这情绪是什么,可如此强烈又让他不敢确认。与此同时,小丞与谢危拥抱而眠的梦境里,水仙的花萼悄然裂开,六片洁白花瓣舒展开来。萼裂花开的声音是不能听见的,但这声音与万川坚冰第一条裂纹的声响一样,有着撼天动地的力量。小丞和谢危所在的梦中,日夜瞬息交替,柿树叶生叶落,这儿仍旧没有人,也没有任何其余的活物,但这梦境现在是活着的了。 小萧定非与肖铎所在的梦境中,日头未改,但他们像是进入了奇妙的幻境,环状的京城自发移动,脚下的石路扭曲展开,道路重新横平竖直,有风吹动沿街店铺的招幌,自天空中落下的光的花瓣,成了真的花瓣,芬芳的荼蘼香气与新鲜的枝叶生长的青酸气味混在一起,让人心旷神怡。 小萧定非埋头在肖铎怀中,“jiejie,我不好。” “嗯?” “我不要你走。”他小声道,“我……我不要你出去。” 他跳到地上,抓着肖铎的手,跑了起来。两人跑过了正常的京城街道,绕了城墙整整一圈。三个城门全都紧闭着,甚至门都是封死的——没有两扇城门,门扇中央的缝隙消失了,就只是红色的带着拳头大小黄铜门钉的拱形装饰。 他们到了皇城门前,皇城的门却是开着的。 但肖铎心知肚明,从皇城可没法去外头。 “我不要你走。”小萧定非重复道。 肖铎笑着:“原来你也这样孩子气过!”他蹲身说,“我没有想走啊?但是咱们不能一直在外面,这是你的梦吗?你带我去个能休息的地方吧。” 小萧定非为难地想了会儿,而后慢慢转头看向皇城。他目光渐渐坚定,“jiejie,我们去那里吧。”他指着皇城内部,“那里有很多房间,你可以随便选一个地方休息。” 肖铎逗他道:“可那是皇宫,不是你家,你没法邀请我过去。” “会是我的。”小萧定非沉稳道,“我们走吧。” 他抓着肖铎的手指,不由分说地将肖铎带了进去。 45 肖铎是被刀琴叫醒的,草原的使团脚程很快,眼见再过四五日就到京城了。他匆忙起身洗漱,正要出门,想起来家中还有个萧定非,就将还在呼呼大睡的定非公子薅起来一块儿去了昭定司。鸿胪寺的人已经等着了,八张拼起来的条桌上全是各种文书,全是需要一同处理的。使团入京有许多章程要走,这些由鸿胪寺主持,十二监负责筹备。焦头烂额一早上,好容易将事情理顺安排下去,回头一看萧定非,正坐在掌印的位置上翘着脚,高高兴兴看不知道哪儿来的画本。 肖铎闭眼,忍住了想把他拽下来的火气。一面应付不时过来询问细节决断的下属,一面想着不知道谢危这会儿到了什么地方。 这才第二日,应当走不远。 接着他又开始犯愁:如果使团提前到,那么先前计算好的毒药就得改量,而且南苑王那儿也该放消息出去了。此时他根本没有能同南苑王搭上话头的线,就算知道他弟弟正在京中为质,也不能唐突前去。 这样翻着愁做着事,不觉过午,元贞皇帝又要他带萧定非进宫叙旧。慕容高仪有点牛脾气,也许是继承自他的父亲,一旦认定萧定非就是那个孩子,任谁说也不会听了。不过他还没有把口风透出来,只说找到了一位有志效忠大邺的江湖侠士,此人深知通州天教底细,陛下忧国忧民,时常将他召入宫中听他分析通州时局。 实则根本没有什么好分析的,只是闲话家常。萧定非的确是从小被当做真正的小公爷培养,因此对于慕容高仪提到的东西应对流畅,说到情该浓处,甚至能落下几滴眼泪。肖铎则趁机去了趟安置鸳儿的飞烟殿,因有萧太后的人在侧,也不好说什么,肖铎只例行公事问鸳儿筹备如何,是否需要十二监协助,又告诉她使团入京提前。鸳儿冰雪聪明,当然猜得出肖铎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只是她几乎等同幽禁,萧太后安插的宫女将飞烟阁守得密不透风,她根本什么都打听不到,也就不敢揣测。 肖铎说完,只得这样走了。 回去路上他看到荣安正在赏花,遂借着树丛矮身躲过,换了条路走。并不是惧怕荣安……他的确不太喜欢荣安,刚被荣安要过去那会儿,荣安看他眼神便不对劲,因而他早早寻了机会入了昭定司,免得当了嫪毐第二。 只是荣安的模样让他有些奇怪。 荣安今日看上去,很是容光焕发。 这不正常。 须知荣安自入宫就被萧太后打压,生怕她母家借她起势,而且元贞皇帝对她并无多少爱眷,刚成婚时两人似乎的确浓情蜜意过一段时日,只不过荣安自小也是被当做皇后来养,就有了皇后该有的傲慢与矜持,偏偏元贞皇帝喜欢邵贵妃那般爱使小性儿的,因此跟荣安不过每月例行一次同房,免得有人奏本说他宠妾灭妻。 肖铎头一回见荣安,她不过二十七岁。 可从那时起,她仿佛就有一层死灰蒙在端庄的脸上,像是这宫里名贵却放久了落尘的玉像。 现在像个鲜活的人——一个鲜活的女人。 肖铎略一想,又找来小太监一问,果然是因为邵贵妃近期身上生红疹,痛痒难耐,元贞皇帝不能沾身,又发醋意不准他去找其他年小的才人。 肖铎释然而笑的同时,总是觉得还不对劲。 荣安未免也太容光焕发了些。 她不是蠢人,很清楚元贞皇帝只是一时不得已,才同她夜夜在一起。 她为什么这么高兴? 肖铎在带萧定非离宫时候找到了答案。他在元贞皇帝书房门口候着,听里头笑声渐渐消失,有了拖动椅子的响声,他就悄然进去。先是给元贞皇帝搭了把手,让他扶着自己起来,再慢慢同萧定非一起出去。扶着元贞皇帝时,肖铎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香味,又好闻又难闻,而且元贞皇帝好像在出手汗,他扶着肖铎的束袖,不过指尖碰到了肖铎的手背,碰到的地方湿湿黏黏的,说是手汗,也不完全是汗水的触感。 等肖铎和萧定非出了宫,上了马车,刀琴驾着车子往城西去,肖铎才掀开一点帘子,借着外头的光观察自己的右手和右腕束袖。 的确不像是汗……汗水不会在皮制束袖上留下这么明显的印子,他谨慎地蹭开一点,更像是油。 那种……汗水和人体自然分泌的皮脂混合而成的油汗的感觉。 而且到了马车里,宫中随处都有的熏香气味散了,肖铎就能很清楚地闻到自己的束袖上有一股不明显的蒜味。 还有元贞皇帝身上那股又好闻又难闻的味道…… 荣安调香静心,她调的香和宫中按例分发的不同。元贞皇帝身上香味里好闻的部分就是她调的香,难闻的部分闻起来,也像是人闷了汗,再带一点儿蒜味。 荣安今天很高兴。 肖铎盯着自己束袖上的四个手指印和半个手掌印子,油腻腻的。 也许荣安不止今天很高兴。 也许从邵贵妃起疹子那天,她就很高兴了。 又或者,邵贵妃起疹子也是她所为呢?在荣安手下做过事的肖铎很清楚,这位皇后娘娘可不像她在萧太后面前表现出来的木讷懦弱,荣安是条毒蛇,她只是很清楚自己的牙齿咬不穿萧太后的皮,因此隐而不发。 肖铎用犬齿咬着舌尖轻轻研磨,轻微的疼痛感可以让他保持精神集中。 要是……荣安也想借使团达成什么目的呢? 比如,她想要元贞皇帝死。 一个不爱她,不给她可以继承王位的孩子,又有可能把她的后位转手送给宠妃的男人,死了比活着有用。元贞皇帝死了,她就能以六宫之主的身份将荣王要来,然后借口恩爱夫妻泉下相伴,要邵贵妃给元贞皇帝殉葬。接着便是挟荣王垂帘听政,而太皇太后萧氏,恐怕就会慢慢步上元贞皇帝生母的后尘,到什么寺庙里去终身礼佛了。 荣安绝对做得出来。 萧定非见他出神,就没闹出什么动静,等他眼神聚焦了,才问:“想什么?跟皇帝有关系?不如问问我。” “正要问你。”肖铎道,“你在万岁爷书房里和他说话,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有。”萧定非道,“他口臭,一股蒜味,还不是吃了生蒜的那种味儿,更难闻。” 口中散发蒜味,身上分泌油汗也有蒜味。 中毒了。 这毒不是肖铎给下的,谢危留下的药除了加热后会有点腥,吃下之后没有任何表征。 他心中有了算计:去查查邵贵妃哪天出的疹子就行,如果元贞皇帝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有了这样的症状,那就一定是荣安做的。 二人回了太师府,照旧起居不提。肖铎睡在谢危床上,今日却很辗转,挣扎半日,还是起身去翻谢危的衣柜,本想取一件放在上头的氅衣盖在被子上作罢,未成想开的第一个柜子竟是放贴身衣物的,且左边木托盘里整整齐齐都是卷好的亵裤。 中间还夹着一条明显小了不少的小衣。 肖铎虽然立马有了预感,仍旧抽出来抖开,顿时羞得浑身发红。分明就是自己的小衣,且是穿了一日没有洗过的! 谢危这人,怎么——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肖铎原样卷回去,又拿了旁边干净的谢危的亵裤,赌气似的套在自己身上,将腰上带子松松系着,亵裤就挂在他腰间,倒像是中裤截掉大半。他躺回床上,就这么睡着了,睡时翻身,过分宽松的亵裤布料绞着勒进女xue,磨得一阵火辣辣的,为了舒缓不适,分泌了更多清液。 这天晚上仍旧做了梦,只是很奇怪,梦中居然有谢危。 似乎不是谢危到了梦中,仿佛他们两个处于不同的梦境,但奇妙地重合在一起,像是两人的影子交叠一处,不能说两个人就交叠一处。谢危背对他,肖铎正要叫他,谢危仿佛有所感应,开始回头,而这时肖铎眼前一花,定睛时已经被捆在不知道哪个房间的椅子上,小萧定非跪坐在他膝头,好像有点生气。 “不许你看他。”小萧定非生气时脸颊鼓鼓囊囊的。 肖铎哭笑不得:“那就是你。” “是我也不行。”小萧定非执拗道。 肖铎见他眼中有些恐惧流露,心立马软了。 七岁的小孩…… 肖铎道:“好,在你这儿,我不看他,他找我,我也不理他。” “不许他找你,他会的我也会,我……我已经在自己学弹琴了!” “好,”肖铎又说,“小先生弹给我听吗?把我放下来吧。” 小萧定非在他身上蹭了好一会儿,才从他身上下来,肖铎手脚的束缚感也一并消失。他坐在一张矮矮的凳子上,听小萧定非笨拙地弹奏。听着听着,他不由露出了笑容。 小萧定非和谢危好像完全不像,又仿佛从没变过。 “小先生喜欢我吗?”肖铎试探问道。 小萧定非手指悬在琴弦上,他害羞而肯定地点头,“嗯!”他把衣带扯开,胡乱掀了衣服,肖铎还来不及阻拦,就看到他身上密密麻麻缠着的荼蘼藤蔓红纹。 这样的痕迹在谢危身上已经算是触目惊心,在小萧定非身上,就诡异得令人恐惧。 “你喜欢我吗?”小萧定非仰头问。 肖铎不知该如何回答。 小萧定非又急切地问了一回,“你喜欢我吗?” 肖铎想了很长时间,轻轻点头。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还是跪坐到了地上,解开衣服脱到小腹,给小萧定非看他腹部的反桃花纹。中央锁孔依旧很是模糊,外缘的纹路越发艳丽。 “我喜欢先生。”肖铎说,“我喜欢小先生。” 梦境在此戛然而止,床帐中探出一只手的肖铎呓语几声,翻身朝里睡了。 谢危睁开眼睛。 他抬手按住心口,心脏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泵着血液,像是要将他的天灵撞开。 “我喜欢先生。”谢危喃喃自语,“喜欢……喜欢。”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住一句没有出现在自己梦里的话。这话是肖铎说的,他十分确信。 肖铎说:我喜欢先生。 谢危重新闭上眼睛。 他仍旧睡在破旧的道观中,只是换了一个,而且流民也不见了。本是说同流民一道去通州,未成想通州来信,一并来了三个香主,要他先行前去,且来的三个里有一个就是陪着他去的。 分明就是为了监视他,要他一定要尽快赶回总坛。 谢危可不觉得万休子是关心他,怕他在流民中出什么事端,他很清楚自己在京城做的事情瞒不过万休子,不过早晚。萧定非是万休子放在明面上的眼线,还有些只有万休子知道的在传递消息。 这回到了通州总坛,恐怕万休子一定会发难。 随机应变罢了,总坛内虽效忠万休子者众多,但都是乌合之辈,他又不是没有信众。 谢危有些讽刺地想:也许我应该把万休子撵下去,自己做这个掌教,在“循循善诱”方面,我可比他强多了。 谢危同那位谭香主星夜兼程,到明日路程便可过半。他摸了摸袖中的薄刃,心不在焉地重新睡了过去。 次日,同混堂司这几日值勤的太监确认过,正是元贞皇帝同荣安皇后同房后的第二日,收拾他更换的衣服送去浣衣局清洁,就能闻到淡淡的蒜味,且清洗时也要多用胰子皂角才能洗净。 既是如此,肖铎暂时停了往白鱼里放毒药,免得荣安也下毒,自己也下毒,使团还没入京,元贞皇帝就断了气。 如是约莫七日后,使团入了京城。 谢危也早回到了天教总坛,被万休子刻意晾在那儿好几天。 肖铎同鸿胪寺卿一起迎接,见众人簇拥中穿着异族服装骑马而来的是个俊美的年轻人,长得很不似使团里其他汗国面相的汉子。 鸿胪寺卿卢永安皱起了眉。 肖铎趁机问道:“卢大人,怎么了?” “汗国好生无礼!”卢永安侧头向他低声怒道,“竟然将他们的小王子派来接亲!” 肖铎这些日子恶补了同汗国相关的一切典籍,“这话怎么说?他们不是幼子守家,最得宠爱吗?” 卢永安平时也看不起宦官,但是说到国家大体上,他就跟肖铎同仇敌忾了。卢永安咬牙切齿道:“是这样不错,但这小王子是个私生子。他母亲是前任大汗从鬼方掳的奴女,生下他就死了,他打小是王庭的养马人带大的,虽说有个小王子的称号,可汗国没有一个拿他当主子!” 肖铎听后,虽也气愤,却安抚说:“人都来了,若我们不给他们脸面,传出去是大邺没有礼数。” 卢永安也知道,但他作为鸿胪寺卿,统理的就是这些,且他家里好几代都在鸿胪寺当差,小时候见过西域佛国朝大邺礼贡的谦卑场面,现在就格外生气。 肖铎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如果草原人派了不受宠的小王子来接亲,那么他们还会带来金刀吗?这摆明了是看不上和亲公主的架势,不带金刀也有可能,若是不带金刀,要用什么法子栽赃给使团比较好? 使团入京的仪式走完,十二监协助搬运清点他们带来的东西。肖铎特意要人留意,确然没有发现什么精致的能够装得下金刀的匣子。不过也不能排除是放在了其他箱笼里,免得过于显眼。他也发现了小王子的确不受尊重,使团里另一个叫嘎吉尔的中年男人才是主心骨。 从大邺的角度看,小王子依旧是使团里身份最尊贵的人,因此所有正规事情,都要他出席。 这样就好。 嘎吉尔即便是真正的头领,也只能叫做王庭的仆人,仆人犯事,大可以说是仆人一人的事。 肖铎需要的,是汗国王族犯事。 他也没有很担心,毕竟人已经到了京城,只要能让小王子和元贞皇帝单独见面,就能制造机会。而单独见面这种事情,同样可以通过巧妙的安排布置出来。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使团提前来,也要提前走。晚上接风酒宴上,嘎吉尔就委婉暗示他们想尽快接上青鸳公主回到草原。鸿胪寺卿假装没有听懂,到酒席末尾,嘎吉尔已经不是暗示了,几乎是明示。 肖铎作陪,此时不好不说话,他敬了小王子一杯酒,笑道:“未知小王子是什么意思,您嫂嫂现在还在筹备赠送草原各部的礼物,恐怕最快也得七日。” 嘎吉尔尽管遮掩很好,仍是露出一丝不屑。一方面是对着肖铎这种阉人的不屑,汗国向来极为看中男人的能力,不光包括了骑射打猎的功夫,还有繁衍子嗣的本事,阉人失了男性功能,在他们眼中就和牲口差不多了。另一方面……当然是对着大邺和这位公主的不屑。 肖铎说得很是亲密,“嫂嫂”一词就是将小王子列入了家人范畴,但草原上谁都知道,大邺的公主可当不了他们的女头领。 小王子谦逊笑道:“牧仁台头一回经手这些,不太清楚,还是看嘎吉尔叔叔同诸位商议的结果吧。”他的官话说得很好,几乎听不出口音。 肖铎看向他,小王子牧仁台继承自母亲的翠绿色眼睛里也没有什么异样。 没有异样才不对劲。 如果他真的从小被养马人带大,因为血统受尽冷眼,现在他要么唯唯诺诺,要么仗着不在草原无人管制而颐指气使。 绝对不可能平静祥和。 谢危其实想过这种可能:汗国过分狂妄,没有让与大汗一母所出的三王子前来接亲,而是让这位和青鸳一样身份不太明晰的小王子前来。 只是谢危比肖铎和鸿胪寺知道的更多一点。 他很清楚,牧仁台在草原的确备受冷眼,也的确是马夫养大,从来没有被草原人尊重过。 不过,牧仁台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有着草原蛮人的果决凶狠,也有着鬼方人的残酷狡诈。老汗王生前反复提醒现任汗王德格都,如果不能找个理由杀了牧仁台,就一定要将他看得死死的,只是现任汗王在与大邺的十数年对战中取得了许多胜利,就狂妄起来了。现任汉王觉得大邺这种曾经万国来朝的强大邻邦都被自己打得服服帖帖,一个牧仁台又算什么呢?因此这回就叫牧仁台来接亲,且要用最短时间接回来,就是为了折腾这个弟弟,而且还能让大邺脸面无光,何乐而不为呢? 谢危觉得德格都不会做这种蠢事,牧仁台要是跟大邺搭上线,与大邺再结父子盟约,有了依仗,转头就会捅他一刀。 事实证明肖铎在通州小院时的某个想法是正确的。 谢危太聪明了。 聪明人有时会错误地高估他人的智慧。 肖铎移开视线,重新回到那个安静陪酒的角色,但他一刻也没有停下观察牧仁台。 46 此时此刻,通州天教总坛,万休子房中,似乎一切都没改变。 谢危——或者说回归了度钧山人这个身份之后,他仍旧坐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