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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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視野裏翻湧起細碎的光點,仿佛一群撲棱翅膀的飛蛾,須臾,又盡數被捲入一片漩渦,扭曲著、旋轉著,逐漸還原成了他眼前的天花板。 薛洋倦怠地抬了抬眼簾,宿醉後的遺症仍未放過他,他單肘支起身,一陣天旋地轉後,他不得不咬緊後槽牙,將方轉醒便湧上喉間的反胃感壓了下去。 花去十秒鐘,薛洋回想起前一夜發生的所有事。 曉星塵就彷如行走在命運之劍劈開的道徑上,淡漠地穿梭於人群中;他魔怔般一路尾隨,不計後果地抬手阻隔轎廂;分別時,曉星塵的肌膚裹著一層拒人千里的冷意,將他貼上去的嘴唇凍僵......一幕幕在他腦海裏重映,最終停滯在曉星塵對他說出那些幾乎刻薄而傷人的話。 薛洋哽咽了一下,心田乾澀而悒鬱。他破罐破摔地將自己再度埋進被褥,任由憤怒和委屈在這具軀體裏潛滋暗長。 當然不是對曉星塵生氣,薛洋其實毫不意外曉星塵會給出這個回應,畢竟過去是他欺蒙了對方——但絕非在感情上。 未攤的牌、待揭的盅......它曾是薛洋最難解的一盤棋,而今終於要試著破局了。 洗漱畢、享完早餐後,薛洋便戴上UK的名牌Linda Farrow墨鏡,全副武裝地現身於樓下,預備開啟一天的行程。 當他拉開巡演巴士的車門時,竟意外地撞見自己最常坐的位置上早已被某個熟悉的身影所佔據......他那位多金老友,兼現任老闆,正斜睨著窗外人來車往的乏味景象,商人特有的精明在其眼底尖銳地閃爍。 「喲,甚麽風把您刮來了?」一上車,薛洋便忍不住挖苦哂笑——他們之間獨特的問候方式,「聽說我『醉得不輕』,特地來查崗是嗎?」 金光瑤屈尊似的給他一記眼神,亦故作高深道:「這叫探班呢,以表我對旗下員工的深切慰問。」 「天啊,我是買你保險了嗎,出事得你賠錢?」 「......承認朋友關心你確實挺難。」 薛洋隨意找了塊地兒躺就下來,狐朋狗友相聚一番,不免又多聊幾句廢話,但不多時便再無下文。 行駛途中,巴士內本該陷入沈默,然而薛洋卻難得有興地挑起了話題,並直接給金光瑤拋了個炸彈:「我打算在記者會上把以前唱片公司的事兒解釋下——」 於是,金光瑤堪稱驚恐地回頭,目光集中在姿態慵懶的薛洋身上,眉間的深邃溝壑足以納下一條河川:「容我提醒一下?那件事——你當年可是簽了NDA*的。」 「啊,那怎麽辦呢,」薛洋朝金光瑤投去頑劣的眼神,旋即翹起一弧佻達的笑,「我偏要。」 「......」 良晌,金光瑤都沈吟不語,薛洋亦挑釁地一聲不吭。他們這般靜默地『爭執』了片刻,終是以金光瑤的妥協告罄。 對方搖頭歎息,深知這匹脫韁野馬是拉不回來了,便頗有點兒假情真做道:「當你的歌迷可真是災難......若因此掉粉了,千萬別怪我沒警告過你。」 薛洋的手指在口袋裏煙盒光滑的表面上摩挲,他猶豫了下,順從地抽出一根煙,點上,吸了口,吐霧:「掉就掉唄,說得好像他們有多瞭解我似的——倘若喜歡的僅是我的形象,而非我的音樂,那也沒意義。」 「更遑論,早在成名以前,我就已經把自己的音樂獻給了僅此一人。」 一旦染上煙,薛洋便顯出幾分恣意妄為來,但鮮少人知,這不是他表達不滿的前兆,便是掩蔽不安的體現。 眼前煙霧繚繞,金光瑤的影子逐漸若有若無,一些零星回憶則似碎片般紮進了薛洋的腦子。 他看見一位珠光寶氣的女人依偎於他的膀臂,惱人的紅唇又啟又合,暢敘著他與她在一起後,堪比卓別林喜劇般還要滑稽的未來;他聽見最後一通去電、從尚未被監聽的公共話筒裏傳來曉星塵猛然加重的呼吸,對方把持著情緒不讓之跌下去,卻連一句完整的話語都道不出口......薛洋緊跟著亦舌根泛苦,胃若墮墜。 他知道正在詰難自己的感受是甚麽,人們稱之為愧疚。他的心臟猶若被絞成了絲線,成為腐朽不堪的提琴上的緊繃的弦,一柄無形的琴弓仿佛要把他的心頭rou鋸斷般,那樣殘忍、深重地拉奏著,當那些音符從撕扯、掙扎著的琴弦中泄出時,他感到在一片虛無中迷失了自我。 緊接著,他惡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像是把那企望逃離rou體、苟延殘喘的靈魂又給拽回了原地。而後,煙雲消弭,友人的背影重現如故。薛洋指間夾煙,從唇邊挪開,怔忡須臾,問道:「金老闆,你可曾有一瞬覺得自己失去過甚麽?」 注意力正渙散於窗外的金光瑤聞言偏頭,目光驚疑不定地投向薛洋。 與前唱片公司解約後,薛洋便反戈一擊簽在了其敵手、也就是金光瑤轉行經營的公司旗下——但極少用『老闆』這個聽上去就俗氣的稱呼叫喚他,現親耳聽到,更彷如來自友人的揶揄,幾絲輕飄的譏誚浮於半空。 向來巧舌如簧的金光瑤啞然少頃,只道出四字:「......不止一次。」他的嗓音則仿若渲不開的永夜,濡染著掙扎。 薛洋掐滅煙頭,高挑眉梢,斜睨對方:「那便是了。我不像你——」 一條蟄伏已久的毒蛇自洞xue中蜿蜒顯現,它由濃稠的怨仇蘊釀滋養,齜著象徵報復的尖牙,詭計凝為毒液垂滴三尺。 「當那人來找我談話時......問我『是不是正和他女兒廝混在一起』,我就知道自己將無可避免地失去一些東西了......」 他暗自決意,向穹頂之上那位他長久藐視的存在起誓,無論在那階段失去了甚麽,他終要一一攫取回來。 這便是時至今日,驅使他將事情公之於眾的信念。 演唱會在狂歡的午後揭幕,一直到落霞雲歸、暮色四起才結束。薛洋站在舞臺中央與粉絲們鞠躬告別,還不忘持話筒提醒大家留意今晚召開的記者招待會。 消息通過流媒體一傳再傳,待薛洋從演出場地趕至招待會現場時,已有不少記者扛著長槍短炮在原地翹首以待。 他一落座,人們便蜂擁而上,無數鏡頭幾近撞上那孤峭的面孔。 有人cao著濃重的倫敦腔提問,薛洋表示自己的同聲傳譯員缺席了他聽不太清;有人端著平緩的語調卻拋出陷阱問題,薛洋避重就輕地朝對方揚起一笑說妳的聲音真好聽;有人臨時發現自己的收音壞了,便瘋狂摁下快門企圖閃瞎薛洋的雙眼,薛洋則順勢翻了個白眼。 混亂的場面持續了一段時間,會場上的席位被擠得烏七八糟,薛洋環顧了下整片人海,似乎目測著到場人數。隨即,他朝面前的話筒倏地彈了一指,刺耳的電流聲赫然轟鳴整個會場,熙熙攘攘的人聲頓時消停。 「夠了啊。」薛洋對著話筒輕輕一笑,令人心醉魂迷的吐息灑在海綿上,「既然人這麽多,那我有件事要在此公佈。」 他們身處的會場猶如煉獄九層,影影綽綽的鬼怪和饑腸轆轆的妖魔是一個個記者的具象化身。薛洋一句話扔下去,人群便躁動煎熬、飛崩炸裂。 「關於你們一直很好奇,又撬不動我嘴的『跳槽』一事,以及當時我被人要脅的『陰謀論』——噢,現在它不是了。」 這就像一個大家都難以輕信的電影劇本,但對於薛洋這般相貌與才華兼備的人而言,他會成為這類事件中的主角,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薛洋早期的職業生涯並不順風,前唱片公司老闆對他的價值存疑,迫使薛洋與其簽下對賭協議;老闆千金則趁機提議兩人交往,她替薛洋擺平父親的協約。父女倆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下套將薛洋商業價值與前途都拴牢了,致使薛洋與當時的戀人關係破裂,名譽受損。 「還有一件事,你們大抵也會抓著不放——為何我從前絕口不提這些舊事?因為在合約到期之際,我又和該公司簽訂了份NDA,當時揭露這一醜聞,需要我賠付一大筆違約金,而我承擔不起。現在,我受夠了它長久以來帶給我的困擾,也能支付甚至十倍的金額。」 「但我並不打算息事寧人——請替我轉告貴公司法人Thomas D.Mottola,我們之間的NDA正式作廢,後續我將上訴法庭,絕不退讓。」 招待會結束後,薛洋徑直地回到巡演巴士內,卸了勁兒般倒在躺椅上。 他點亮手機螢幕,給一個USA區號的號碼傳送了簡訊:『收到律師函了嗎,my luv?很遺憾,我過去從未對妳有過一絲半點兒性趣,真該給妳sent幾張當初我和男友的床照,他可比妳辣多了。』連全英都懶得打。 對面應當早就得知消息,聽聞薛洋在這邊掀起了腥風血雨,不消片刻便回覆了。薛洋隨意一瞅,僅捕捉到幾個髒詞,便知對方不出意料是在咒罵自己。 他無心顧念這些瑣事,螢幕暗下來後映出他厭倦而疲乏的模樣,下巴周圍的肌rou緊繃,將溢於言表的哀傷隱忍了下去。 其實他對媒體是有所保留的,這件事中,他扮演的並非一位完全受害者。那個愚蠢的女人自以為拿捏了他的軟肋,誰料他也恬不知恥地利用著她,事成便棄若敝履。無人全然無辜,而黑吃黑,他們最終還是敗給了薛洋。 若非為了從他們身上掌控更多有利於自己的砝碼、為了他登頂樂壇的野心欲望,薛洋早該當著那唱片公司老闆的面,鄙棄對方德不配位的金曲製作人身份,糟踐他們膜拜不已的獎座;再一茅穿透那女人的心,將之血淋淋的獻祭在曉星塵面前,以示薛洋儘管罪不容誅,卻以每一寸滲透漆黑的靈魂摯愛著曉星塵。 然而,這件事帶來的傷害卻是真真切切的,他離失去曉星塵僅差此一步。 一旦曉星塵知道事情的全部,他必然會厲聲質問自己,『你分明有的是選擇,只不過你寧願削足適履,選擇那條更為骯髒、為人所不齒的路,也不甘遷就於我』,毋庸曉星塵開口,薛洋便能想像到他們之間將有多麽慘烈的結局。 他既帶來屠戮世物般的毀滅,亦能創造開端與復興,無論如何,讓曉星塵經受過的、如海嘯山崩般的傷痛皆歸咎於他罷。 但萬不要質疑與否定那份無需佐證早已銘肌鏤骨的愛意,只因那對他而言是比天塌地陷還要可怖的懲處。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