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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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七楼左手边数来第三个窗户的灯光暗了下来,漠诚这才从靠在对面停车场的一棵树旁离开。他一手抓起随手披在树干上,因刚才着急得满身大汗而脱下的西装外套,接着播了通电话给朋友,要对方开车来接他。 这次远从美国回台湾其实是为了度假,另一方面也想见见在家乡的朋友。漠诚第一个想去拜访的人就是明晴。因为一些原因,漠诚原先真的只是打算在远处偷看一眼就好了,只要一眼他便能心满意足,谁知道竟然刚好撞见明晴昏倒,根本没留时间给他思考,漠诚一心只想着要救人。 很显然,就连明晴的经纪人也不知道明晴昏倒的原因,这件事一直悬在漠诚心里,之后可能也无法放心离开台湾。所以漠诚决定,至少在他因工作待命而休假的这段期间会好好守在明晴后方,在远处守着。 隔天清晨,太阳才刚从地平线上冒出一小点,一隻麻雀啾啾叫地划破寧静的早晨,最后停在漠诚投宿的旅馆窗外的一棵树上。 从窗外往内仔细瞧,可以看见漠诚在玻璃浴室内梳洗。他拿起刮鬍刀剃除昨夜因为紧绷而冒出来的鬍渣,动做十分俐落,不到三分鐘就把鬍渣刮得一乾二净。 因为工作的关係,漠诚习惯早起。不过既然是抱着度假的心情回来台湾,赖个床到也无妨,但前提是在还没发生明晴昏倒的这件意外前。现在,漠诚可没那个心情赖床。 梳洗一番后,漠诚打开笔记型电脑,远端连线道一个层层加密的网站。他点开讯息页面,发现上头目前还没有新的指示给他。 漠诚与国际刑警组织签署的合同再几个月就到期,他原本一直在位于美国华盛顿的国家安全局内工作,后来被调派到洛城警局侦查科内执行为期一年多的侦察任务,协助查缉一件跨国毒品走私案,一直到最近工作才终于有所进展。 顺利破获了走私案件后,漠诚在国家安全局内的直属上司获得了国际刑警组织的同意,给了漠诚半年的时间休假与疗伤,其实基本上漠诚跟本没什么严重伤势。总之,一但休假结束,合同也跟着到期,漠诚就得在飞回美国等后进一步的指示。 把笔电安稳的放入附有密码锁的手提箱,这个手提箱目前会和漠诚形影不离一阵子,直到漠诚找到更安稳的居所为止。 将手提箱放在副驾驶座上,漠诚开着向朋友借来的轿车往距离旅馆不远的医院前进,约莫五分鐘就抵达对面的停车场。漠诚顺利找到明晴病房窗口对面的一处停车格,因为现在时间还早,要是在晚一点可能就一位难求。 因为全球气候变迁的关係,台湾即使到了入秋的十月份,有时还是令人觉得闷热。漠诚将左右车窗摇下来一点,让些许的微风顺着对流吹抚进车内。他双眼持续直视着明晴所在的窗口,没有移开的打算,就这样整整过了一个半小时。 除了偶而移动一下身体,漠诚没有其他动作,一直到窗户的窗帘被拉开,漠诚因探出窗口呼吸新鲜空气的身影而浑身僵硬,他忍着不衝出车门而是隔着玻璃相望,因为他担心对方会因此瞧见自己。虽然明晴只会看到一个穿西装的人形,漠诚还是不敢冒险。 不一会儿,漠诚就看见从昨晚陪伴明晴的雅人将他拉离七楼窗口,接着过了约十分鐘后,他们肩并肩走出医院大门,一辆计程车行驶到两人面前,将他们接走。 漠诚快速开车跟上,他让自己与计程车之间保持着一辆车可以驶入的安全距离。台湾的交通和美国比起来几乎是杂乱无序,不过漠诚还是顺利的跟上计程车并且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间名为「绿洲」的花店。漠诚让车子停在一百公尺后方,观察这附近四周围,他忽然发现他前几年短暂回台湾时,似乎有到过这附近的一间咖啡店,没想到竟然这么巧,明晴就住在这附近。 看着雅人将明晴安全地送到店门口,接着又乘计程车准备离开。漠诚猜想雅人可能会回经纪公司,于是他打算变换跟踪对象,先一步开车去经纪公司堵人。 因为临时识别证在昨晚那样的状况下根本来不及还回去,漠诚顺利靠着它进入经纪公司停车场,接着安稳的坐在大厅沙发上等后来人。 「纪先生早。」 门口的守卫朝气且响亮的声音,想不听见都不难。 雅人走过一整排的沙发椅,随后听见身后一股不熟悉的沉稳嗓音,「纪雅人。」整个公司上下没有人会这么叫他,雅人转身,看到昨晚那个话不多的男人,此刻依然气势逼人。 * 清脆的门铃响起,前来拜访的男人打扮的一丝不苟,修剪整齐的短发紧贴头皮,除了一身白衣白裤,在他身上唯一称得上有顏色的地方,是他佩戴的金属框眼镜。然而这却遮掩不了男人过于狭长的眼睛,不禁被人连想成一条高洁的白蛇。 「一个月不见了吧,明晴先生。距离上次病情发作,这次间隔比较久,有进步了。」 明晴让这位治疗自己已久的心理治疗师进门。他们彼此相识也有几年了。除了定期每几个月会固定诊疗一次外,只要明晴的病情一发作,即便无法立刻治疗,明晴也都会在事后请这位心理治疗师来到家里进行诊治。 「每次都麻烦你,纯冶。」 他们一前一后爬上楼到位于二楼的客房入坐。这间客房早已被明晴改装成专门用来进行心理治疗催眠的房间。几样小家具,包括两个一大一小的桌子、两张椅子、几幅画。大桌子用来放木製音响─音乐是十分适合被用来当作催眠的道具;小桌子当然是放上明晴喜欢的花朵,散发出能使环境更为沉静的气息。 他们通常会做一系列的深度催眠治疗。就像往常一样,治疗师都会以聊天的方式让明晴慢慢说明病情发作的原因,之后才开始进行创伤记忆暴露治疗。 「我叫赵明晴。我生命中有三个很重要的人─爸爸、mama,还有漠诚。十一岁的时候,强盗闯进我家,开枪先是杀害了爸爸,接着是我。漠诚带我逃走,之后便离开。我很想他。」 催眠过程中,治疗师会换起沉睡的记忆。只有在这时候,明晴因潜意识本能自我保护造成的选择性失意,才会消除。原本想不起来的那段往事会进而想起。 「现在请你回想,你和漠诚在一起的快乐时光,任何事情都行。然后忘记那件意外。」 心理治疗师的声音清楚地传达到明晴脑中,而且能完全控制住明晴的嘴部肌rou,让他自然而然开口。 「漠诚总是在我受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就算捉弄寡言的他也总是不会生太大的气;每一次遇到困难总是在我身边…总是。」 明晴忽然一阵沉默,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我昨天昏倒的时候,总觉得他也在附近。」 纯冶细长的双眼一亮,竭尽所能的睁大,好像颇为在意这个消息。「你的意思是说,那个你寻找了很久,可能在国外的挚友回国了?」 「没错,我当时有这个感觉。」 纯冶似乎想到了什么,决定尽快结束这次的催眠。他利用暗示的方式让明晴能在弹指之间快速从催眠状态醒来。而明晴将会因深度催眠而遗忘催眠中所想的任何事,甚至是说过的任何话。不过纯冶保留了刚才的记忆,让他们得以继续对话。 「如果可以让他帮你接受治疗的话,对你的病情一定会有很大帮助。」 「可是,我想他不会跟我见面。他肯定在躲我。」 对于漠诚,明晴可能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漠诚是个孤儿,即便没有表现出来,但明晴知道得到一个家庭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漠诚的父亲很有钱,似乎是一个庞大的家族里的四子。母亲也同样有钱,但结婚多年却都没怀孕。 但是,他们虽然收养漠诚并带他如同亲生儿子般疼惜,明晴还是成为了最瞭解漠诚的人。那些他对父母亲说不出口的话,不用说明晴就能明白。他们信任彼此,将对方视为重要的人。 「他担心与你见面,会让你想起不好的往事吧?」 纯冶的双眼往下一飘,看起来就像是闭起了眼睛深思一样。 「是啊。」 「对你,他还真是善解人意。」 明晴原本想否定治疗师这句话,就算会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他也想再见漠诚。但是,他又觉得这句话有点奇怪。「对你,他还真是善解人意。」这意思好像是漠诚对其他人并不是这样子,好像纯冶认识漠诚一样。 也罢,可能只是随口说说的,根本不用想这么多。心里疾病的治疗,患者对治疗师应该要百分百信任才行,他就是这样多疑,病情才会没有好转。 「我们再做几次的催眠就可以结束了。」 治疗持续进行,待结束后,明晴送纯冶到门口。临走前,纯冶还不忘祝福明晴能早点与漠诚相聚。还说,有机会也很想见见对方。 送走客人后,明晴累得倒在沙发上。其实刚才的催眠治疗差点让他睡着,集中了高度注意力后,沉静在回忆中反而让他想睡觉。他决定先去睡一觉,等到街上人比较少了时候在出门。 * 「你想知道wait的近况,怎么不直接去问他本人呢?」 大厅内人来人往,几乎所有经过的人都不自主的朝他们两人多看两眼。 虽然漠诚不管是长相还是气场都是气势逼人,但现在这个地方,这间公司,是雅人的地盘。更何况现在是对方来要求他提供wait的现况,他居于上风,现在的他比对方更亲近wait。 一想到这里,雅人的嘴角止不住微微扬起。 「我就是没有办法,所以才来问你。」 漠诚的声音压的很低,亟欲隐忍的说话方式表示他在示弱。然而仅此而已,要他开口去拜託雅人,还不如让他对雅人严刑逼供比较快。 「这样吧,我可以告诉你wait的近况。相对的你也要告诉我,当年wait和他家人发生的那件往事。」 漠诚点点头,显然他同意这个双赢的作法。 雅人提议到人比较少的地方继续谈,他先带着漠诚上楼到一间目前没有使用的录音室。接着再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几通电话,交代下今天暂缓的工作行程。而后又回到录音室,手里还多了两杯温水。 接过水后,漠诚向雅人道谢,随着温水滋润喉咙,漠诚开始那段往事。 那年他刚满十,身为孤儿的他刚被一对有钱的夫妻收养。为了得到更好的教育,养父母让漠诚转学到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学校。漠诚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明晴。 身为男孩,明晴却留着一头与女人无异的长发,因此常受同学欺负。学校老师得知这个情形,虽然对欺负人的同学进行劝导,他们却屡劝不听,照样欺负明晴。 后来老师忍无可忍,对那些人进行体罚。谁知道他们却回家告诉父母,惹得一群直升机家长浩浩荡荡空降到学校兴师问罪。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老师敢管这件事,那些同学对明晴的霸凌则越发过分。 老师也曾问过明晴,为什么坚持留着长发,明晴只是笑着说:「因为mama喜欢我的长发。」原来明晴的母亲很早就因病去世。漠诚曾经看过明晴的全家福照,他的母亲和他一样有着一头美丽长发,而且看起来十分温柔。明晴总是说他是多么想念她。 霸凌还是一直持续,一直到漠诚出现。他守护他,替他对付那些欺负他的同学。由于漠诚身高本身就高人一等,再加上养父母在政商界佔有一席之地,因此欺负人同学们就算回家向父母亲告状,也都不了了之。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明晴,而漠诚也变成了明晴最好的朋友。 因为漠诚话少,每次回家面对养父母总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明晴就提议要去他家拜访,没想到气氛有了很大的改善。 明晴话很多,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刚好和漠诚的养母一样。他们两人总是聊到浑然忘我,久而久之,漠诚也会开口插话。他忽然发觉,整个家就像新生一样充满他从没体会过的亲情温度,这都是明晴的功劳。 时光飞梭,他们一起升上小学六年级。漠诚永远忘不了那天,明晴提议让漠诚到他家去住一晚。明晴的家位于山坡处,后面有一座森林,晚上的时候躺在森林中仰望夜空,总是能看到数不尽的满天星斗。 每次听明晴描述那个画面,漠诚总忍不住去想那浩瀚的夜景,今天终于有机会见识了。 经过漠诚的养父母同意后,周六一早他们就开车载着漠诚来到明晴家。漠诚的养父母和明晴的父亲寒暄几句后就开车回去了。漠诚事先已经吃过早餐,所以明晴就牵着他的手准备到森林探险。 这座森林说大不大,持续走个一天可能就会到尽头;说小也不小,不熟悉山路就会迷路还可能出不来。以前明晴曾经在里面迷路,后来是靠着星星的指引才得已走出森林。不过现在,森林就像明晴家的后院似地。漠诚是这么听说的。 果不其然,明晴十分熟悉这个地方。他们玩了一整个上午,到处探险,还拿了帐棚扎营,准备晚上在这个地方过夜。 在探险的同时,漠诚赫然发现长在树下的奇异银色花朵。明晴告诉他花朵的名字是「阿里山水晶兰」。他说那是他最喜欢的花。漠诚暗自记下。 中午他们回明晴家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是明晴下厨的。由于明晴的母亲早逝,他从小就开始学做菜帮忙分担家计,因此练就了一身好厨艺,就连十分挑食的漠诚都吃得津津有味。 他们在屋子里待到晚上,大概傍晚七八点的时候,才准备动身前往森林。他们从厨房阳台后面的后门走出去,手牵着手。路还没走到一半,就听到一声巨响,吓了两人一跳。 漠诚还记得,他们两人同时转头看着他们刚走出来的地方,接着又是一声巨响,这次伴随着一声哀嚎。 身边的人飞也似地立刻往屋子的方向衝,漠诚紧跟在后。他不确定发生什么事,只知道那不是鞭炮声,那是更…短促有力的声响,或许是致命的声响。 等到终于从后门进到屋里后,漠诚只看到有两个他从没见过的男人,其中一个被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伯父紧抓着裤管。而那个男人手中有一隻枪,已经发射了三枚子弹,其中一枚正中明晴的左肩。 耳边传来粗吼声要他们两人赶紧逃命,漠诚毫不犹豫的拉起明晴,半拖半推往前直奔。目标只有一处,那座森林。 身后还是不断有人在开枪,好像不置人于死地就绝不罢手。漠诚抓着明晴的手不断奔跑,他发觉他们全身是汗,双腿因为害怕不断颤抖,这会拖慢他们的速度,还会要了他们的小命。 漠诚不断在内心告诉自己,只要跑到森林里就没事了。那些人绝对找不到他们,只要到那里就安全了。 只要几步,再几步路。漠诚不断鼓励自己,他不敢转头看身后,更不敢去看身旁明晴染上淡蓝色衣裳的血红。他感觉紧握的另一隻手冰冷得吓人,他好害怕他还没进入森林明晴就会晕过去。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顺利进入森林后,漠诚还是不敢放松。虽然速度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快,他却还是不敢停下来用走的。后来的记忆比较模糊,漠诚只记得他们持续快走了一段路,一直到明晴绊倒一根巨树根,他们才停下来。 明晴的身上全是汗,而且冰冷无比。然而他流出来滴到漠诚手臂上的血却温热到烫人。 「好热、好热、好热─」 明晴嘴里不断念着。即使漠诚脱下上衣试图止住流淌不止的血液,明晴仍然持续不断念着。 「好热─」 他们在森林里待到天亮,终于有人找到他们。不知道是谁报的警,警察将他们带往山下附近的医院进行治疗。漠诚手脚满是擦伤,大概是跑进森林时被树枝划伤的。明晴的枪伤就比较严重,经过紧急开刀后顺利取出子弹,要等到伤势稳定才能出院。 经过惊魂一夜后,漠诚每天都会去病房探望明晴,明晴也开始会开口说话,只是不像以前那么聒噪了。唯一不变的事,明晴依然随时保持笑容。漠诚虽乐见这次意外没有夺走明晴的笑容,内心却隐约感到不安。不过他很快就淡忘掉了。 或许是想离开那个伤心地,在漠诚小学毕业后,他的养父母提议搬到美国定居。他们原想收留明晴,却被明晴婉拒,理由是他不想离开台湾,这片有他爸爸和mama长眠的土地。 「我哭着跟他告别,他却只给我一个微笑。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笑容。」 雅人手中的水早就喝乾了。他突然有些后悔听到这么沉重的故事。明晴或许不介意他知道他的过往,然而得知这个过往却让雅人感到不安。 或许事情还没结束。 「犯人抓到了吗?」 雅人起身去倒另一杯茶,咕嚕咕嚕全喝下肚。 「嗯,是通缉犯。抢劫,为了灭口所以赶尽杀绝。」 不只是现在,漠诚从刚才诉说往事的口吻就一直是个旁观者的样子。沉稳却毫无起伏的音调就好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雅人暗忖,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已经经歷过很多事情。冷静沉着的眼,长满厚茧的掌心,以及明显受过体格训练的健壮身躯。他是已经做好准备才回国的,和自己抱着玩玩的心态接进别人不同,对方重头到尾都很认真。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如果你想知道wait的现况,不妨亲眼看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