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何为诫勉
“这滔天的权柄你当真不要了吗?” 他看进沈庭筠的眸子问道,“当真是权柄吗?将军也说了这里是笼子,我在这个位置上,能做的也只是维持派系间的稳定,少些冲突而已。” “派系……大僧正算是哪边的?” “将军常年在外,或许不太清楚。域外传来的正统佛法为本法,但本法有些艰涩难懂,又与常年经过儒道熏陶的中原在理念上大相径庭,有些戒律十分残忍。所以演化了一部分成为内法。内法在不同人的理解下,自北方丛林向外推广,现下其实已经依仗诸多高僧形成许多不同宗门,譬如戒宗,西南天穆山,东方灵秀宗……” “我倒是没想到,你们内部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花样呢。” “人多的地方,观念有了分歧,自然就有了派系与纷乱。” 沈庭筠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看向谛澄,“其实我初次上朝时还有些好奇,大觉作为国师竟然不在朝中,如今看来和尚你本事不小啊……” 谛澄目光躲闪了一下,她语气里带着揶揄,但是她说的是事实,大觉师父也曾在先帝和今上刚登基时一人之下,可是年轻的帝王随着长大难免会不满于一个像长辈一样絮絮叨叨的人的干涉,于是大觉被一点一点架空了出去,其中也有他的原因。 “我走之后,这大僧正会由我师弟景蕴来当。他与大觉师父都和神僧一样出身正统摩国氏族,而我只是因为身体与常人不同,与神僧有些缘分才坐到了这个位置。师父和师弟其实是不满内法的,他们渴望教义的普及,信徒的增多和真正的本源。而我自小除佛理外,也受宫学教导,后又跟随药谷传人学习杏林医术……实则大觉师父对景蕴比对我更加信赖一些。” “如此听来,你若离开,格局会变动,你留下来倒还能维系这表面平和一段时日。” “令卿,我若爱天下苍生,或许还配得上爱你。可我有了私心,更想偏心于你,那就再配不上这个位置,也配不上你。更何况……我们从来就是不配的。” 沈庭筠脸一红,什么爱不爱,偏不偏心,配不配的,这秃子一本正经讲这些话,脸上愣是没有半分羞赧。她清清嗓子正色道,“还说没有别的愿望呢?你要走了却想利用我限制异己?” “算不得异己,只是我既知内在裂痕,也并没有什么好隐藏的。如今佛门中也藏匿着各路牛鬼蛇神,我背后是皇权世家,轻易触碰不动。你既然为卢老出面,就说明你有意要扶正其中糟粕之处。” “我可没那意思,我就看不惯罢了。” “我担忧本法极端,挑衅到不该触动阶级。可一旦佛门势弱,三教相争,已出过不止一次法难,哪一次不是典籍尽焚,诛杀屠戮数万僧尼。谛澄过去所理置僧司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维稳罢了。” “行,我知道了。”沈庭筠语气漫不经心,可是心中却把他说的这些都记下了。她已经表明了立场,不得不与之抗衡,避无可避,谛澄能把这些和她说已经是在提醒她其中的利害关系了。 。 她痊愈后,在家中休养了三日,便回兵部上职。年关已近,有不少事要处理,直到有下属来报,说有个沙弥带了一卷经文要给她,她才想起来今日似乎是谛澄要走的日子。 谛澄这次走的很低调,不知内情者甚至以为是陛下还没有原谅他上次的事将他逐走了,殊不知这是他要求了好几次的结果。 沈庭筠走出兵部,小沙弥拿着一卷经文等在那里。 “钦月侯,僧主抄了一卷经书要赠予您。” 沈庭筠接过,问道,“你们僧主呢?” “僧主已然出城去了。” “哦。”她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好大一卷布帛,看来和尚还是没放弃让她做个好人……不过也到底是自己闹腾,把他逼走了,也没去送送他,她后知后觉地愧疚道,“小师父,谛澄回来的时候你若是提前得了信,可否劳烦你来告知我一声,我得去城外接他。” 小沙弥合十答道,“是。” 沈庭筠拿了卷轴回了家,在书桌上缓缓铺开,叠了四叠还是没铺完。要命,这几千个字,沈庭筠怀疑自己一句也不想看。 终于到了这卷尾,是谛澄的名字和印信。 难为他亲手抄了这么多,就这一卷拿出去可以买小半条街,让母亲看到了说不定要供起来天天沐浴焚香诵读,可是没办法,她叛逆作祟,把锦帛卷了起来,收进了暗格里。 几日后,太后召她进宫去,太后和灵城公主都挺喜欢和她说话,她们爱听她说在北边发生的事,那是她们终其一生都无法拥有的经历。而这一次,太后还要她负责年后皇室去京郊乾德寺祈福的女眷安危。 提及谛澄离开一事,灵城公主问她,“听说大僧正还为令卿抄了一卷经,不知是何内容。” 沈庭筠尴尬道:“是《佛国无上清净品》,大僧正恐怕觉得我还是轻浮不懂事了些,望我好好修心。只是我近日事多,还未来得及看。” 太后说道,“若是末尾有诫勉,下次记得告知哀家。” “何为诫勉?”沈庭筠不解。 灵城笑她道,“令卿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半点不关心这些。大僧正抄的经书本就珍稀,更为贵重之处是末尾处的诫勉箴言,微言大义,有些是专门写给受赠者的,你回去可好好看看。” 太后又叫人取了谛澄很久以前为她抄的一卷,三人一道品看,这则诫勉倒确实说得中肯舒心,有理有据。 沈庭筠回了家,从暗格里拿出了那卷经文,确认末尾并无所谓诫勉,她用手指摸了摸,这才发现这末尾比前面厚了一些。 她用刀小心裁开卷轴的尾端,发现有一段帛是被向内折进去的,她将其翻折出来,几行清瘦的小字便跃入眼前: 误闯藕花捉茎,错育毒蛇钻心。 课诵释法戒轻,起卧满目是君。 德浅炙欲难消,孽重色界有形。 菩提问我忧欣,我见月下长缨。 ……啧,这和尚,感情这清净品不是抄给她看的,是在训诫他自己呢。 这“君”字前面还修正涂黑了一笔,她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猛地意识到那修正的形状恐怕是个竹字头。 沈庭筠红着脸把东西卷了卷放回暗格里,躺到了床上,脑子里胡思乱想,还是第一次有人给她写情书呢……可是万一被人偷了怎么办,百年后她死了这经书被人捡去了怎么办,他一点防身本领也不会在外面怎么办…… 她叹了一口气又坐了起来,揉了揉头发,抽开暗格,把那锦帛末端小心裁了下来,重新把卷轴柄封好。 她找出针线,挑灯夜战,给自己缝了个荷包,把那块写满了心动的布片塞了进去。边缝她边恨恨地想,这算什么高僧,抄了几千个字半点用都没有嘛,情话说来就来,真是没有半点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