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旧事如烟
彼时宋家还是淮安一大家族,祖上几代都是达官显贵,等到宋晋父亲这一代,好不容易考上举人,便停滞不前,屡试不中了。仅是举人,虽是身份尊贵,可还远远触摸不到上层边缘,更别提做官。好在他的正房夫人给他育有一子,此子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看过一遍的文章轻松便能倒背如流。如此,宋父便也把登科入仕的任务放在了他的儿子身上,自己也死了那做官的心,整日声色犬马,纵享极乐。 “瑶jiejie,父亲现在可有空闲?母亲找他有要事相商。” 时年六岁的宋晋瞥了一眼人声鼎沸的别院,房门紧闭,内里不时有女子娇嗔传出,若不是他娘催他,他还真不想见他父亲。 那婢女有些为难,“少爷,老爷今日说谁也不可打扰,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等散席后我替您转告老爷。” 宋晋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个银锞子给女孩,“瑶jiejie辛苦,门外有小厮看着,也用不着你守什么,要不和我一道去书房温书罢了。”说是温书,其实就是叫她一起回去休息。宋晋知道自己父亲搁这儿浪酒闲茶一时半会也出不来,自己还要白走一趟,本就是为了让母亲安心。 女孩见了银子喜笑颜开:“谢谢少爷,下次我出府给少爷带糖吃。” 正在这是,大门却开了,宋晋回头一看,开门的正是他多日不见的爹。衣衫还算整齐,只是眼下隐现清黑,像是纵欲饮酒过度。 “听见门外有动静,原来是晋儿来了。”宋父蹲下身一把抱起宋晋,他很是疼爱自己的这个儿子,聪明又懂事,向外人提起时,面上总是有光。 坐在父亲怀里,闻见一身酒气,宋晋面不改色道:“父亲,母亲有要事找您。” 宋父皱眉:“她找我不会亲自来?还要你代为转话,好在我儿聪慧,不会影响了课业。你娘她有什么事?” “是这样,母亲看您对曲水巷酒肆那家姑娘上心,就让我问您,择日将她娶进门做姨娘。” 宋父听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你娘也真是的,这种事怎么能叫你来说?还是她知道这样能治我是吧。” 宋晋低了头乖驯回道:“孩儿不懂这些,只是母亲多日不见您,想您了而已。” 宋父抚须大笑,一扫刚刚不快,“走,陪爹进去见见爹的朋友,接着就去见你娘。” 宋晋知道,见父亲的友人不过是要在他们面前考校自己的功课,给他长面儿罢了。而母亲整日向自己抱怨,她的丈夫没甚出息。宋晋只觉,这日子真是无趣。 有些人的富贵安逸不会长久,尤其是宋父这般,无权无势,全靠攀附上官和吃老本。那么靠山一倒,奢华雅致的日子也就倒了头。 宋晋十岁时,那场变故让他的父亲潇洒不再,家道彻底败落。宋父终于清醒,依靠他人终不能长久,于是放下读书人的清高,弃儒就贾,做起买卖生意来。只可惜他的半生只知八股文与享乐,又怎么会懂商人之间的规则?唯一一笔本钱进的货物,中了人家以次充好的把戏,最后的希望也就破灭。 之后的半年里,宋父的生活里只剩下酗酒赌钱,母亲见他无望,苦劝无果后改嫁他人了。 这一天,多日留恋赌桌的宋父终于跑回来见了宋晋一面。宋晋看他输得穿上了以往他最不愿穿的布衣,哪里还有以往风范。 宋父蹲下身抓紧宋晋的肩膀,神色焦急哀求道:“晋儿,爹现在急需一笔钱,有了这笔钱,爹这次绝对能翻本,咱们家就还能过上从前的日子!” 宋晋知道这是父亲等着自己主动呢,他也就直接问道:“父亲,我现在可以做什么?” 宋父有些不敢直视自己儿子干净稚嫩的双眼,他低了头轻咳一声,整理了自己的神色,面目一片慈和:“晋儿……你想不想进宫成为贵人?” 宋晋淡淡问他:“进宫?就是进宫为宦?” 宋父没想到他干脆说明,这叫他面容上了慈爱险些挂不住,他有些艰难开了口:“…是。”接着立刻找补道:“谁说宦官就要被世人唾弃?我儿聪颖非常,进了宫,那也要是人上人的大珰!”紧接着他又叹一声,“总比跟着爹好,爹现在一无所有,不能耽搁了我儿的前程啊!” 不过是欠了赌资,卖他还账罢了,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不愧是自己饱读诗书的父亲吗? 宋晋上扬嘴角,露了一个笑来,“我去就是,不叫父亲为难。” 宋父知道他懂事孝顺,没想到这种要求,竟然也一口同意,他还以为要劝说好久呢。他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有认真地看看这个他一直骄傲的孩子了,五官俊逸,身条修长,已经可以想象不出几年后,又是一个翩翩公子。 宋父的内心陡然生出一股愧疚,还有无尽的悲凉。他再也装不下笑容,紧紧抱过宋晋,眼泪流在了宋晋肩上。宋晋面无表情被他抱着,他自小就没感受过纯粹的感情,父母给他的爱掺杂了太多旁的东西,搞得他也不会爱人,现在只觉得这泪很烫,很烦。 “晋儿,你进宫后,一定要听上头公公的话,否则他们定要你吃苦头,爹不能帮你什么,只能祝你…一帆风顺。” 宋晋就这么进宫了,因他长相俊秀,又读过书,比起一道还不认得字的小黄门,已是优秀很多。也就被司礼大太监选入名下,伺候笔墨。 同年的小宦还在做些洒扫活计时,他已经被老师领进内书堂学习了。在他心里,老师比他的父亲倒更像父亲,教自己什么可为,什么不该为,一步步把他提到秉笔位置。 “师父,晋能有今日,全赖您照顾提携,晋着实无以为报。” 宋晋跪在地上,结实磕了一个响头,起身时,双手已捧着一张银票,“这是晋的一点微薄心意,师父若是不嫌,就请您收下。” 正坐着的那位大珰,就是宋晋的师父,他没说收不收,只是让宋晋先起来说话。 “晋儿,你能有今日,我其实没帮什么,全凭你自己罢了。若是今日站在这的是旁人,这钱我说不定会收下。但我是你师父,你又是我最得意的孩子,票子还是留着你日后打点用吧。” 宋晋只好将银票收回去,他知道师父今日叫他,绝不是独独贺他升迁之喜,他静待师父下文。 “晋儿,我过些天就要走了,圣上嫌我年老,叫我回家住着。司礼监由你们这群年轻孩子看着,我也放心了。” 宋晋知道师父迟早有一天要走,只是没想到是这么快。他的面色终不平静,担忧叫了一声师父。 师父笑着摇了摇头,慢慢说着:“内廷伺候几十年,我也累了,年迈能功成身退,万岁已经够体恤我这个老奴婢。我唯一有些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晋儿。” 宋晋上前走了两步,微微抬了下手,还是没能走到师父身边,他笑容苦涩,“我还真不让您省心,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请师父最后再教晋一回吧。” “晋儿,你做得很好,为人处事这方面我已经没什么能再教你。只是你这性情,慧极必伤。” 宋晋不解,还是走近了师父,跪在他脚边。师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都说入了宫门,没了心才能活得长久,我却认为,有心才走得长远。你样样都好,唯独这心,我却总是看不到。” “心……”宋晋低语着,苦笑道:“晋不知心为何物。” 师父轻抚他发顶,道:“晋儿,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回你,往后你自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