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我为先生簪花
待回了客栈,朱媺娖与乌苏娜分别,她独自向宋晋住着的那件房走去。等到了门前,准备要推门的手又放下,迟迟犹豫不肯进去。 不等她犹豫多久,门却自己开了,里头正是宋晋,正笑眼看着她。 “在门外杵着做什么,还不进来?” “先生…”朱媺娖小声叫着他,迈步轻轻进了屋子。“您怎知是我?” 宋晋走到茶案跟前,沏了盏茶汤给她,“外头玩了半天,该是渴了,喝口茶。”这才坐下,对着她不疾不徐说道:“媺娖,除了你,还有谁会在我门前徘徊不定呢?” 朱媺娖想起乌苏娜所说的爱要勇敢,她便也在回来途中暗暗下了决心,要把自己的情意告诉他。可当再见这温和柔情的面庞,她胆怯了,害怕自己不顾一切的告白会让他对自己失望,害怕那张脸上对她的温柔,会消失不见。 她终于尝到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爱让她变成矛盾撕裂的人。她今日若是没做那一步,她大概还是那个毫无顾忌只求心的人,可当真她跨过雷池,结果先生毫无察觉,仍对她笑时,愧疚又将她淹没。这才使她真正意识到,他是她的先生。 可是,爱一个人,有错吗?无论如何,她也做了,她不后悔。她只有,只能向前。 朱媺娖饮下茶汤,茗香使她放松,她笑道:“还是先生知我。今儿个我和乌jiejie上街,买了好些小玩意,就在袖子里,有劳先生帮我拿出来。” 她失了一只手,很多寻常小事都做得很是不方便甚至根本做不成。大到沐浴更衣,小至绞个指甲,都是宋晋一一cao烦。 宋晋一手抬着她的手腕,一手替她取,还边说着:“半天儿工夫,都认上jiejie了,玩得可开心?” 朱媺娖轻轻点头,道:“开心,乌jiejie待我很好。”她看宋晋依次摆出几个锦囊来,脸上泛着期待的笑:“先生,猜猜我这次买了什么?” 宋晋其实隔着锦囊的布料摸了下就大致清楚里头装的是什么了,不过他还是做出懊恼不解的模样,微笑问她:“锦囊装着,猜不出啊,媺娖请恕先生愚钝,可愿仔细说给先生听?” “先生先打开这红色的。”朱媺娖支着脑袋,笑微微看着他。 “好。”宋晋依言打开,是一支绒线做成的兰花。 “君子如兰,这只兰花,我想正适合您。” 宋晋温和的表情滞了一瞬,手里这支兰花,白线混着紫线编的,姿态秀丽雅致。再看媺娖,一脸期待兴奋望着自己。他放轻了声调,道:“媺娖,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君子吗?” “自然。”朱媺娖没有迟疑,肯定了他。 宋晋心中五味杂陈,“也许…我没有媺娖你想得那样好。” 朱媺娖起身,走至宋晋身旁,俯身对他道:“先生今儿是怎么了?往日您就算在宫里,也露不出这样苦脸来。更何况,我了解您,您的自信意气,可不比那些王公侯爵少。”她又看宋晋要说什么,抬手搭上他肩膀,笑道:“您更不用什么阉人宦官来搪塞我,我自小就是被阉人宫女带大,他们照料我处处细心。品行优劣的,我都有见过,阉人在我眼中,只是阉人而已。而您是我先生,您的学问德行不必我多说,君子二字,您着实担得起。” 宋晋越听心越凉,对待宦官宫女,她能有这番见解,他该为她骄傲才是。可千不该万不该,怎么就是……! 他撑起笑脸,柔声道:“既然媺娖说我是君子,这只兰花,我就厚颜收下了。” 朱媺娖目光如水,垂首见他梳得整齐的鬓角,正是差了一只花。“先生,让我为您插戴,可好?” 那自然是好,他又怎么能不同意呢。 朱媺娖拉着宋晋的手,在她的梳妆镜前坐下,宋晋抬头笑她一句:“媺娖,你给我簪上就行,用得着对镜子细瞧吗?” “可不是嘛。”她歪着头,亮晶晶的眸子就这样照进宋晋心海,“先生素日穿着飘逸翩翩,自有风流。我这一枝兰花,可不是要用心为您插戴?这样才不算辱没了风流。” 宋晋无奈轻笑,道:“你呀你,又开始胡乱捧我。”说着将手里的兰花递给她,垂首有礼道:“就有劳媺娖了。” 朱媺娖伸手接了那枝绒线做的浅紫兰花,她俯身弯腰,轻巧细致将兰花戴在他银白的发鬓,脸上神色是极为认真。 “先生觉着如何?” “……好极。” 镜中映着朱媺娖与宋晋二人,一年少青春,一苍颜白发,本是两端不见,却又贴得极近,既和谐又怪异。 镜花水月,如梦似幻。朱媺娖想起那晚,先生带着她观水寻月,美好得就不像是真的。 她忽的不敢再看妆镜,而是拉过宋晋的手,紧紧握在怀里,语气急促不安:“先生,您不会离开媺娖,对不对?您说过的,要一直陪着媺娖,媺娖都记得。” 长久地喜欢一个人,而那人无知无觉,究竟是何种孤独寂寞,宋晋体会不得。他本就打算用自己剩下不多的后半生,作为她再次绽放的养料。得知媺娖心意,他只盼自己还能多活些时日,多陪她几天,他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 宋晋抱过她,让她坐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注视她有些委屈的双眼:“先生何时食言?而且不是我陪着媺娖,是媺娖陪着我才是,这一路要是没有你,先生该多孤苦?” 被他这一哄,朱媺娖的心又放下了,她一股脑钻进宋晋的怀里,抱着他撒娇:“先生,我还买了好些别的东西,先生一并拆了看吧。” 宋晋敛下眉眼,掩去悲戚,笑着说好。 几枝绒花,还有一枚扇坠。 “也都是给我买的?”宋晋双眼微眯,淡笑看她。 被看破心思让朱媺娖很是羞赧,她红着脸点了头,“是,我看过兰花,又看了桃花、芙蓉、木槿,觉得个个都好,都要拿给先生。”她拿过那枚扇坠,送到宋晋跟前,“不过这坠子我挑来选去,我只觉得这枚最好,玉料莹白剔透,做得又小巧别致,坠在扇子上,漂亮又不累手。” 这坠子也是做成茉莉花苞的样子,花心处可放香丸,确是清幽别致。“让媺娖费心了,我很喜欢。” 朱媺娖见他要去取扇子,便拦了他,笑盈盈道:“让我来吧。” 宋晋便放了手,由着她去。 “先生,你什么时候把扇面换成我画的寡言少语了?”朱媺娖拿着扇子,给他不是,不给他也不是。 宋晋眨眨眼,道:“我见画得朴拙可爱,就换了先前的扇面,不行吗?” 朱媺娖跺跺脚,“这…明明就是我那时练手的,画得并不好,这怎么好意思叫您做扇面呢……” “好吧,那我听媺娖的就是,把这扇面换了。”宋晋道。 “不行!”嘴巴比脑子反应还快,说完了才知补救,“先生先用着,我以后画更好的给先生。” 结果抬眼就见宋晋掩着唇笑,就知他逗自己呢。朱媺娖直接把扇子仍给他,噘嘴不满道:“先生又拿我寻开心。” 宋晋忙接住扇子,嘴里是不敢不敢的求饶。 等要系扇坠时,朱媺娖自告奋勇,“让我试试。” “媺娖?”宋晋有些犹豫,系扇坠对常人而言不过寻常小事,对如今的她来说可是不易。 朱媺娖咬了下唇,仍踌躇满志,道:“我可以,先生,让我试试吧。” 宋晋把扇子扇坠都递给她,又摸了摸她的发顶,无声鼓励着她。 朱媺娖很聪明,她把扇面那端放在笔洗里,这样扇柄就高高翘起,穿起线也就轻松很多。但是等到最后打结时,她这一只手,硬是如何也做不好。 系带都被自己弄皱了,这最后一个结也是打不成,等她急得快要哭时,宋晋搭了一只手,朱媺娖惊得手一松,原本穿上的扇坠“啪嗒”一声,掉在案上。 “媺娖,刚还说要陪先生,这一会儿又不要我了。” “我…”她满腹的委屈,让她的声音变得低落:“我还是做不好。” 宋晋温柔安慰她道:“那就我们一起。” 朱媺娖吸了吸鼻子,把眼泪忍回去。在先生面前,她可太爱哭了。 宋晋也只出了一只手,他们第一次一起系扇坠,就很默契。两人拿着系带的两端,轻松就打了结。 当扇坠系好的一刻,朱媺娖轻轻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还捏着宋晋的手指,宋晋又含笑看着自己,她轻轻地,装作自然把宋晋的手放下。 宋晋拿起扇子,对着朱媺娖轻轻挥着,笑道:“该给媺娖打扇,为这个扇坠,媺娖可是劳苦功高,居功至伟呢。” 玉一般的手,摇动团扇,隐约可见袖口内洁白的手臂,微微晃动的茉莉花坠,滴滴答答,宛如打在朱媺娖的心头。 朱媺娖回了心神,低头一笑:“买的而已,要是我自己做的,那才好呢。” 宋晋把扇子一转,那两只鹦哥儿就稳当当出现在她眼前,“这不就是媺娖给我做的吗?” 朱媺娖见那扇子上圆滚滚的两只,实在和宋晋不太相配,“呵”得一声,轻笑出来:“可爱,可爱!” 可勉力维持的风平浪静,终会被水底漩涡搅起惊天巨浪,以致再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