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最初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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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角声在幽州城外响起的时候,乔家老太爷正在牢房里准备上吊用的绳子。 他先取下腰上的腰带,估量了一下长度,又把身上的外衫脱下来撕成了布条,系成长长的一段,打了个结。 “有人在攻城。” 乔老太爷一愣。 隔着一栏木栅的少年靠墙倚坐,长手长脚坦然地从水红纱衣里伸出来。 乔老太爷竖起耳朵仔细辨认,激动起来: “是历州的号角!历州在攻城!历州府尹是我们的人!我们有救了!” 乔老太爷丢开绳结,老泪纵横。 “有救了!有救了!有历州帮忙,一定能把幽州拿回来!等我夺回幽州,定要让那个公主好看!” 乔老太爷阴恻恻地自说自话: “老二不是一直喜欢她么?活着的时候没能到手,就让她结阴亲冥婚,让她去底下陪着老二!” 乔老太爷越说越疯狂,然而乔莲除了最开始提示号角声以外,始终没应声。 明明他们是突袭,却没占到半点上风。 宴席之后,乔家人死绝了,镇国公主留着他们两个,也只是想折磨他们更久些。 乔莲挨了定国侯当胸一掌,肋骨断了好几根,如今喘气都在疼。 重伤定国侯时,刀刃没入官袍的触感…… 乔莲闭上眼,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 历州假府尹的确来了幽州,且带了(号称)三万兵马,气势汹汹而来。 然而听着一品镇国公主念圣旨宣告身份,以证明梁州打幽州乃是奉旨剿匪,而谁再攻打幽州便是意图造反之后,城楼下的假府尹当即慌神。 “现在怎么办?先生教我!” “大人怕了?” 幕僚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位烂泥糊不上墙的府尹。 “大人若是怕了,可要先问问他们?” 假府尹回头,对上一双冷气森森的眸子,吓出一身冷汗。 “贾大人,咱们兄弟大老远跟你到幽州跑这一趟,可不是为了吹一肚子冷风就回去的!” 这人竟是黑龙寨的山匪,人称黄老大,谁能想的到黑龙寨势力一路北上逼近京城时,首领竟然出现在洞庭湖沿岸。 假府尹胆小如鼠,即便幽州唾手可得,他也不敢独自前来,可身份作假,找不到可以联手的对象,左思右想,派人给黑龙寨送信。 眼下退无可退,只剩悔不当初。 黄老大长刀出鞘,嗖地立在假府尹颈侧,冰凉的刀刃登时骇得他浑身汗毛竖起。 “大人,下令攻城吧。” 假府尹沉痛地闭上眼。 前阵搭起云梯,不要钱似的往上冲,一串一串地掉下来,没多久,城墙下的尸首就堆成了山。 “黄老大,你们是不是也出一些人!难不成黑龙寨只等着捡便宜不成!” 黄老大呲着一口黄牙冲他乐,“再等等。” 假府尹怒极:“还要等什么!” 黄老大:“等定国侯。” 喊杀声阵阵,假府尹浑身一哆嗦。 “定国侯……不是重伤了么?” 要不是定国侯重伤,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来啊! 这些日子,城里探子传出来的消息也一直是“定国侯重伤修养”、“定国侯半月没出过房门了”、“整个幽州的郎中都被请去府衙待命”、“血水有满满几大盆呢”、“公主日日都在哭”此类。 黄老大视线望向城楼。 那里除了守军,只有一个火红的女子身影,手握刀剑,时不时把在城墙上冒头的历州兵砍下去,脸上很快就见了血,威严中稍显伶仃。 朱暄躲闪不及,肩头挨了一下。 她恍若未觉,身子朝前扑倒的瞬间滚地而起,反手就是一刀,将敌人砍杀。 爬起来的时候朱暄绊了一跤,她下意识低头去看,中箭后的尸体仍然温热,长着一张熟悉面孔。 朱暄认得,她叫孙想娣,是她爹用二两银子卖给自己的。 那二两银子换了两件皮袄,给她两个弟弟穿。 “公主!” 裴花花几剑解决掉自己面前的人,护到朱暄面前,“公主,刀剑无眼,下城墙躲一躲吧!这……” 她也看到了脚边的尸体。 朱暄记得,就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听说曹舟在洞庭湖遇险,裴花花还会急得掉眼泪,如今已经可以极平淡地转移开视线。 “公主,先走吧!” 朱暄咬着牙勒紧肩膀伤处,再次举起刀。 “裴花花,你给我让开!” 裴花花寸步不让。 “我是公主亲卫第一小队队长,守卫公主才是我的本职!公主走后,我穿上公主的衣裳留在这里也是一样!公主放心,将军一刻不到,裴花花一步不退!誓死守卫幽州!” 在她身后,十几个声音齐齐大喊:“——第一小队誓死守卫幽州!” “你们……” 朱暄看向少女们血污遍布的面庞,表情坚毅,两颊仍有着未退的婴儿肥,她突然眼眶发烫。 当初为什么要选这么小的孩子呢……她后悔了。 她们都还是上学堂的年纪。 幽州再富饶,也不可能比这些姑娘更珍贵。 “本宫……不能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朱暄感到难以言表的愧疚,对这群女孩儿以命相护、她却无法应承的愧疚。 “本宫答应了莫将军,在她来之前,亲自守住幽州。” 裴花花有一瞬间怔愣。 “不知将军……人在何处?”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箭雨袭来,朱暄长刀舞成花拼命抵挡。 她已经快要力竭。 莫文鸢……你在哪里呢? 就在这时,刘招娣搀扶着一个人的手臂跌跌撞撞冲上了城墙。 “公主!人到了!” 听到假府尹的问题,黄老大十分笃定: “女人在这儿挨打呢,定国侯只要还剩一口气能动,就一定会来。” 这等状况都不来,只有一种可能——定国侯已经死了。 黑龙寨有黑龙寨的眼光。 登上云梯顶端的历州兵越来越多,不断有侍卫请女子退下城楼,去更安全的地方躲避,她执意不肯。 厮杀越来越激烈,城门也被撞得支离破碎,黄老大浑身冷血渐渐guntang。 但他仍在蛰伏,仍然在等。 就在这时,身穿铠甲的高个男子出现在城楼上! 幽州守军一时士气大盛。 “侯爷来了!侯爷来了!” “莫将军在此!谁敢造次!” 山匪提前抓到的幽州本地人走到前排,仔细辨认人脸。 “眉眼看得清楚,确实是定国侯。” 城墙下黑龙寨山匪一阵躁动。 “不是说受了重伤么?” “老大,现在上吗?” 黄老大双眸精光闪动,拼命抑制难耐的杀意,“……再等等。” 定国侯的出现,瞬间破除的重伤的传言,幽州守军个个打了鸡血般奋勇抗敌,历州兵马再次处于下风,渐渐八(九)不存。 黄老大盯紧城墙上不动如山的男子,“拿我的弓箭。” 朱暄仍然在战。 这是离开京城以来最苦的一场仗,又有三个女孩儿倒在了面前。 眼泪没时间再流,她甚至脱不开身去看她们的脸,只是不停地抬刀,不停地做出砍的动作。 “侯爷小心!” 又是一轮箭雨。 在这阵箭雨中,有一支声音不同寻常,快而有力,呼啸着直冲莫字旗下将军盔甲而来! 这场战里,“定国侯”的存在比她更重要。 朱暄想都没想,用尽全身力气拉了一把,扯得“定国侯”一个趔趄,这才险险躲过那支箭。 绊了一跤的“定国侯”用最快的速度直起身子,再次站在莫字旗之下。 一直紧紧盯着城墙的黄老大笑了起来。 破绽已出。 幽州守军刚刚杀退历州人马,正是力竭之时。 “现在可以上了。” 黄老大一声令下。 一时之间,历州兵马和黑龙寨山匪全都不要命般转换方向,放弃后背防守,直直向着定国侯的方向杀去! 侍卫拼死守护在定国侯和镇国公主身旁。 而稍一交手双方同时发现,平日里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的定国侯,竟当真全无抵挡之力,在侍卫的守护下连连后退! 就连镇国公主,都若有若无地挡在他前面! 他握剑的右手微微发抖,是在勉力支撑,实则连举剑抵挡都勉强。 四面八方同时响起高声呼喊: “定国侯重伤未愈!” “杀定国侯!夺下幽州!” “杀定国侯者,赏黄金千两!” 胜利就在眼前,黑龙寨山匪杀红了眼,什么战术战阵都丢到脑后,疯了般冲向幽州。 “夺下幽州!” 此刻,非杀即死。 战况越来越激烈,城门终于不堪重负,随着最后一声撞击,轰然倒地。 要输了吗? 朱暄问自己。 几年的积累,几个月的筹谋,连日的布置。 都要在这里功亏一篑吗? 不远处,一声巨响骤然响起,地面猛地震动! 朱暄扶着残破的城墙,绽放出久违的笑容。 不,还没有! 黑龙寨山匪被地动山摇的震动晃得从马上摔下来,还没来得及站稳,火光弥漫中,一片黑色珠子滚落在地,片刻后倏然炸响! 黑烟弥漫,四处都是惨叫。 “什么人!不要装神弄鬼!” 整齐有力的马蹄声响在身后,黄老大心头袭上不详的预感。 “都回来!撤退!撤退!” 可山匪方才冲得太快,早已乱了阵型,而且黑烟一起,连撤退的号令都传不出去。 黄老大拼命稳住马匹,他此刻无比后悔,没有学正规军用鼓声传令。 而对面沉重的鼓点已经响起。 咚咚,咚咚,咚。 越来越近。 咚咚,咚咚,咚。 这是进攻的指令。 一阵风吹来,黑烟有了散去的征兆,黄老大双眼被熏得通红,一眨不眨地看向鼓声来的方向。 “轰——” 他最后看到的,是一条漆黑的铁管。 幽州城外,尸首漫天。 来人一身轻铠,马蹄踏着鲜血浸透的土地,迈过残缺不堪的城门,走向那个火红的身影。 身后莫字旗猎猎飞舞。 她动作轻巧地跃下马背,没有半分受伤迹象,摘下头盔,露出精炼的女子眉眼,单膝跪地,轻铠不再遮掩修长有力的窈窕身形。 “历州府尹大逆不道,勾结黑龙寨山匪,业已伏诛,末将连夜赶赴,历州剩余官吏及周边郡县均已投降,印鉴在此。” 她高举双手,摊开手掌,露出手帕包裹的一块四四方方的东西。 “末将救驾来迟,请镇国公主恕罪。” “莫将军辛苦。” 朱暄接过印鉴,突然勾起嘴角,以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声问: “阁下何人?” 莫文鸢也笑了起来。 她双手抱拳,同样大声回答: “公主在上,末将乃是定国侯之妹,从六品归德郎将,莫文鸢。” 周史有载: 平成二十七年春,黑龙寨作乱周朝国土,帝病危,昭阳公主上感天命,由死转生,加封镇国公主。 幽州被围,镇国公主危在旦夕,定国侯莫文渊坚守城墙,伤重难支。 其妹莫文鸢临危受命,收付历州,解幽州之围,不堕莫家一门武将威名,因功获封虎贲将军,成为周朝史书中第一位女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