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正和煦,微风恰拂面,我们终重逢be
嗯,我是莲花楼。 那栋可以用马拉着到处跑的房子。 今天我寿终正寝了。 我被拆下来,一点点做成了木柴,等待被丢进火堆里成为燃料。 痛死了。 可是我啊,一点也不怕。 主人在等我呢。 嘘,别哭。 一 我一开始不是房子,是一棵森林里的参天大树。我茂密时,多少鸟雀都在我头上歌唱我、赞颂我。 可百年后,我也只是森林里一棵没有人在意的、即将枯死掉的烂木头。 那个冬日太冷了,我活不过,干脆等待春日来临前被虫豸啃食、化成春泥。 我还记得,那天一早就飘起了雪,我听到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是一个白袍青年,面容清秀,脸色惨白。 他双手握在一处,嘴里呼着气,看起来使劲儿想让自己更暖和些。 这就算了,他还时不时就咳嗽一两声,那撕心裂肺的,像是很快辞别人世那样。 这天这么冷,我觉得他再不找木柴生生火,肯定活不过去了。 左右我都注定活不了了,能救人一命也不错。 我努力地动了下自己的枝桠,让他能注意到我。 虽然我枯掉了,但我生前是真的枝繁叶茂,就算现在这样,我也是这一片最适合被拿来当柴火的存在。 傻小子,感激我吧。 我哼哼地想。 青年抚摸着我,嘴里是赞叹,听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将我劈开,反正我也感受不到疼,我只想指挥他:「别劈那儿,你这细胳膊细腿,等会把自己扭到了。」 我把最适合被劈的地方勾下,他愣了愣,然后笑了下。 我承认,那一刻我觉得,这小病痨还、还挺好看。 他摸了摸我那裂开的缝隙,然后用那柄不怎么锋利的斧头吭哧吭哧继续努力。 我被他用那双温暖的手环抱住,他爱惜地抱紧了我,好像我是他最重要的物品。 「不是我说,小病痨你是不是贪得无厌,本来身体就不好,生火取暖哪儿需要砍这么多,喘气了吧,累了吧,哎,傻不傻。」 我一个劲儿地吐槽。 尽管知道他听不到。 话痨树……不是,话痨木柴没有木权啊。 我才不承认我是有点担心,我会不会太重了,会不会压垮他。 所幸还好,他把我一点点挪到了更开阔的地方,然后…… 「没火么?小病痨你试试拿那块儿来钻我头顶。」看着小病痨喘着气坐在我身上,我都着急了。 这么冷的天,他刚刚废了那么多力气,冷风一吹,冷热交替,好不容易把我带来这里,这么沉的我都被他扛过来了,万一还被冻死掉了那多亏。 小病痨又咳嗽了,声音大得像是那群该死的啄木鸟啄我脑袋一样,让我心慌。 他单手掩唇,另一只手在自己身上点了几下,我看到一阵热浪自他体内升腾。 嚯,这小病痨会武功? 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放下了心,乖巧地等他把我丢进火里。 等啊等,等到太阳下山了,小病痨还是坐在我身上,看着一张纸,然后对我瞎比划。 我疑惑,我不解,我想学壁虎阴暗地爬行。 虽然你不重,但是坐我身上一下午了,你屁股不痛吗! 我头痛啊! 二 第二天来得很快,在我还昏昏沉沉的时候,小病痨又对我动手动脚。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我一边疑惑地看着他,一边配合地把尾端翘了起来。 很快我就知道了。 他把我做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上面又盖了个顶,虽然看着有些粗糙,但能够为他遮风避雨。 我挺满意的。 这小病痨把我做成了临时的居所,真聪明。 把我烧了,最多也就暖和三四天。把我做成木板屋,他就可以安稳地度过这个冬天了。 夸夸他。 我美滋滋地想,这样的话,就算我到时候真的彻底死去了,我的躯壳也可以长久地陪伴着他。 我的毕生梦想就是美男环绕,可惜我就是块木头,身边最多的就是那些聒噪的鸟雀,这个梦想一直没有实现。 不过现在看来,我的树生也算没有遗憾了。 小病痨开始在我里面生活。 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他熟睡的面庞,越看越觉得他好看。 毕竟是我的主人,肯定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嘿嘿嘿。 我其实也好奇过,为什么主人不去人类聚集的地方居住,而要拖着那副病殃殃的身子去森林里捡我来做屋子呢。 是没有银子么? 我一开始真的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在主人采蘑菇的时候,我悄悄把门板挪歪了一点,让他能注意到有山参的方向。 百年大森林嘛,啥都缺,就是不缺山珍。 我想着,主人有了些钱后,就不用住在我这里了。 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我虽然自诩是顶顶好的树,却不太是做房子的料。几乎每隔几天,主人都会在晚上都冷得发抖咳嗽。 有时候还会呕血。 如果我是适合做房子的木材就好了。 我不止一次的这样想。 主人却从来都没有嫌弃过我。 他轻柔地擦拭我,为我扫去灰尘。 连做饭的时候,他都害怕把我燎到,每次都离我远远的。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害怕被烧,只是有点怕痛。 可是主人的身体受不了这么冷,我怕他挺不过这个冬。 所以我希望主人可以把火堆生在屋子里,这样他就不会这么冷了。 我这种枯木,能够陪他一个冬天,就很知足了。 三 我的笨蛋主人真的不擅长生存。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这五天以来,他差点不留意把那堆木柴全部点完…… 四次。 天啊。 要不是旁边都是雪水,火焰才冒出头就被浇灭了,我都怀疑他会不会被烧死。 真是个不让我省心的主人。 而且他根本分不清哪些蘑菇能吃,哪些蘑菇不能吃。 我眼睁睁看着他张口要把那鲜红色的毒蘑菇吃下,没忍住,抖动了下身板,掉下一簇雪,整整齐齐盖在他头顶。 主人打了个哆嗦,那毒蘑菇被雪覆住,他一脸可惜,看着甚至想蹲下身把它刨出来。 「不是吧不是吧,你是豪猪么!没脑子的呀!」我简直要发疯。 不过确实不能怪他,这场雪太久了。雪未停,他就不能冒险出去挖东西,他已经饿了一天一夜了。 我看着他那眼睛里都快流出金豆豆来,心里更是酸涩不已。 为什么啊。 我问。 世上不是也有那么多生来就泼天富贵饭来张口的人么。 为什么我这笨蛋主人就不能是其中一员啊。 他那么笨,那么弱,身体还差。 他连油灯都买不起,只能每天晚上早早入睡,哆嗦着抱紧身上那层布料。 他那么好看,值得最好的。 后来春天到了,万物复苏,日头也暖了起来。 笨蛋主人脸颊终于有了血色。 我高兴得恨不得引吭高歌。 即使我知道这可能就是我们分别的时刻。 笨蛋主人该回到人群里去了。 我总感觉,他合该是被万人簇拥的天之骄子。 他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 可我左等右等,硬是没看出他有一点儿要离开的意思。 他甚至开始播撒种子,我琢磨那可能是萝卜。 好家伙,他是真打算荒野求生呢? 不是,倒也不用那么舍不得我。 虽然我是有些窃喜,但是我还是隐隐担忧。 这里什么都没有,萝卜长成之前,他又吃些什么呢。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老妈子命,指不定过几天我就先嗝屁了,我还得为这笨蛋主人谋划。 这萝卜,那是人能一直吃的么。 吃吃吃,早晚吃成个萝卜。 到时候挺好看一小伙子,长得跟个萝卜似的,多遭天谴的罪啊。 萝卜苗钻出泥土的时候,我那主人激动得差点把它给拽出来。 又过了些时候,主人的萝卜丰收了。他就握住刚从土里拔出的萝卜,反反复复地摩挲,然后用袖子珍惜地擦了又擦。 当天夜里,主人生啃了两根萝卜。 看得我心疼得要命。 翌日,主人一早就出去了。 我正在左思右想,绞尽脑汁思考怎么让我那主人能多赚点钱,提高下生活水平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拱我的墙角。 我看过去,只看到一小团土色。 我瞅了半天,也没瞅出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它嗷嗷叫着,微弱但倔强。 啊,是只幼犬。 还是快死的那种。 我叹口气,傻狗,这荒郊野岭的,你往这儿跑干嘛。指望我一个破房子救你?还是我那身无分文穷得叮当响,饿得只能吃萝卜的主人救你? 我狠下心肠,装作没听到。 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心咯噔了下。 最后还是没忍住,把门打开了条缝。 傻狗倒是聪慧,挪动着濒死的身躯一点点爬了进去。 总比外面要暖和些。 下午主人回来,看到那只狗,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忐忑起来,主人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还把这只狗放进来。 我太坏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主人没嫌弃它身上灰扑扑的,伸手把它抱了起来,仔细查看着。 越看眉心越紧。 然后带着狗出门了。 我望眼欲穿了两个时辰,才远远看到主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影。 他怀里抱着那只狗,看着不再那么蔫蔫的了。 主人还带回来了几包药和一些吃食。 我眼尖地发现,主人随身佩戴的荷包瘪了下去。 那里面以前是一块什么牌子。 现在不见了。 或许是弄丢了吧。 总之傻狗活过来了,主人收留了它。 主人给他起了个名字。 叫狐狸精。 嘿嘿。 傻狗。 四 我们一人一房一犬,就这样陪伴了十年。 我记得那天是个艳阳天,我晃悠悠地停在路边。 主人先回来,后来跟来了个青年,看着还挺好看,就是看着鬼鬼祟祟的。 呸,主人世上第一好看。 但我还是没忍住,又悄悄看了看。 嗯,好看。 除了主人第二好看。 才不是因为这么多年,我只迎接过几个人的原因。 那青年一进来,主人就头痛地扶额,心疼得我恨不得拆下一块木板把那人赶出去。 我只能尽可能为主人挡住太阳,不让他被晒到。 然后使唤狐狸精:「狐狸精,去咬他。」 狐狸精摇着尾巴,汪汪叫了两声,哧溜一下冲了进去。 我为它加油呐喊。 主人喝止了它。 狐狸精垂头丧气,呜咽了两声,最后还是妥协地任由青年抚摸它的大脑袋。 呜呜,嫉妒,我也想被主人注意到。 后来我知道,那个人叫方多病,是天机山庄的少主,脾气倒是挺好。 过了几天,主人又离开了我,我寂寞得天天欺负狐狸精,也就它傻傻的好欺负。 大约五六天后,主人带着方多病回来了。 狐狸精冲上去撒娇。 我「呸」了声,骂它谄媚。 然后赶紧抖了抖头顶的灰尘,让自己看起来更好看一些。 自从这臭小子来过一次后,他就像个阴魂不散的跟屁虫。 主人把他丢下好几次,都被他再次找了上来。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臭不要脸! 主人脸上的无奈一天比一天深,露出我从没见过的生动表情。 真——真好看,嘿嘿。 最开始我是一点都不喜欢那臭小子的,乳臭未干,嘴里还一堆鬼话,就想诓骗我那笨蛋主人。 谁稀罕帮他破案啊,主人有我和狐狸精陪着,天天不知道有多快乐,需要他来缠着闹? 可是吧,就连我也没办法昧着良心夸好吃的饭菜。 方多病一边吐槽,一边全部吃光了。 我看到主人脸上有着一些微不可查的表情变化。 主人憋着一口气:“那方少侠可以自己做,哦我忘了,方少侠身无分文,什么也做不成呢。” 哦豁,我说怎么一直缠着我主人呢,感情是身上没钱。 噗噗噗。 笑死房了。 方多病也算是知道什么叫寄人篱下,每天说话语气软得不能更软,也主动承包了洗碗、烧水之类的活。 我也稍微看他顺眼了那么一点。 后来又来了个凶巴巴死人脸的男人,把我吓得直哆嗦。 方多病却敢和他呛声,不让他欺负主人。 我觉得吧,嗯,方多病这个人也不是不能处。 我单方面宣布,我莲花楼认他这个小弟了。 五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吵吵闹闹,也让我感到格外舒心。 唯一就是方多病老是拐带我的乖乖主人离开,每次都好多天才会回来。 我就像孤寡老房,一栋楼在这儿守着。 狐狸精也不听话,经常哧溜往外跑去找主人。 突然有一天,方多病一个人回来了。 我探头探脑往后面看,只看到垂着尾巴的狐狸精。 不是,我主人呢? 我那么大一个主人呢? 我满头问号,看着方多病站在原地半个时辰。 「你没事儿吧你?站桩呢?」我翻了个白眼。 然后方多病那小子慢慢靠近,居然睡在了主人榻上,还抱着主人留下的衣物。 臭小子,那是你的位置么,你就睡。 我气呼呼,但毫无办法。 等主人回来,我狠狠告你一状! 说起来,主人这次离开的也太久了吧…… 我百无聊赖地想着,也懒得去管方多病了。 这色胚,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觊觎我家主人很久了。 以前也悄悄躺过主人的榻。 上次主人犯病,方多病怀抱着主人,嘴里一口一个“小花”,叫得那个腻歪,生怕我感觉不出来他有什么邪恶的想法。 我主人,风光霁月,风度翩翩,运筹帷幄。 那么完美。 你个臭小子是真敢想啊。 以前晚上偷偷跑到一楼来看我主人睡颜就算了,现在还杀狗了是吧?盆都要踹翻是吧? 我恨不得让狐狸精把他屁股都给咬穿。 可惜狐狸精好像也把他当作第二个主人了,天天冲他摇尾巴。 那次犯病之后,主人和臭小子之间的氛围就越来越奇怪了。 不要以为我没看过话本子就不知道啊! 我的白菜!要被猪拱了! 我不活了啊呜呜呜呜呜呜。 越想越气。 好烦喔,更想主人了,呜呜。 六 我等了主人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我才终于理解了。 原来我那个笨蛋病痨主人,再也回不来了。 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 明明答应了狐狸精,忙完了就回来的。 也明明轻轻抚摸过我…… 原来不是嫌我重不好带,而是眷恋,和不舍啊。 可是李莲花,直到最后,你都不知道,你的莲花楼有多爱你。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刀光血影。 我陪你一一走过。 我的爱意,最后也没能让你知晓。 把你当家人的,不只狐狸精,还有我啊。 怎么就,不回来了呢。 我浑浑噩噩地,像当年一样,即将慷慨赴死。 然后我看到了方多病。 他怀抱着一个露出个口子的包裹,推开了我的大门,打量我已经有些落灰的内饰。 “你陪我。”他开口,声音沉稳,和我记忆里那个臭小子彻底割裂开。 “我们代李莲花,去看他守护的天地。”那柄尔雅剑被他攥紧,力道大得我都害怕他会受伤。 包裹里,有什么东西在扭动。 我看去。 一团土色,和当年相比倒是大上不少。 狐狸精快死了。 我看到它迷蒙着双眼,闻到了我身体里主人残留下的气息,它恍惚地唤了两声。 「欢迎回来。」我说。 这句话没能和主人说,和你说也挺好。 可惜,狐狸精恋主太过,我们之间也即将离别。 「狐狸精,」我安抚它:「你先去陪主人,我也很快就……」 我顿了顿,看到狐狸精摇了摇头。 是了。 主人有狐狸精去陪,可这个臭小子呢。 我沉默了片刻。 狐狸精蹭了蹭我的桌角,哀求地喘着气。 「我陪他。」我道。 「这天下,我陪他一点点看过去。等他也、也离开,我就来找你们。」 「傻狗,照顾好笨蛋主人,别让他再做那么难吃的菜了。」 我絮絮叨叨。 都没注意到狐狸精闭上了眼。 我兀自停下了话,看着方多病颤抖地用指尖去探狐狸精的鼻下。 啊。 他哭了。 后来我陪着方多病,从江南到漠北,从天河到赤地。 他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 神情也越来越冷漠。 只有躺在主人的床榻上时,他会露出许久未见的姿态,依赖又眷恋。 后来有一天早上,枝头雀鸟动,他却没能睁开那双眼。 七 我的厨房被用斧头劈开,主人为狐狸精造的犬舍被用刀砍下。 我的一切,李相夷的余生,李莲花的一切,方多病的这些年,好像都被否认了。 我好痛,却不是为我自己。 李莲花,主人,莲花楼陪了你十余年,陪了方多病这许多年,也算不辱使命。 只是沧海桑田,人世难料,在你们都离开的这段时间,我也好寂寞啊。 好怀念最初和主人相依为命的时候,也好喜欢方多病咋咋呼呼的样子。 “咵嚓” 是我的地基也被剖开了。 我化作零零散散的木块,躺在这片雪地中。 就好像被主人从森林里挑挑拣拣,一眼选中的那时候。 “哗啦” 是我被丢进了火堆。 好温暖。 我燃烧在烈焰里,轻盈得似乎要飞起来。 我看到主人和方多病了,还有狐狸精。 方多病还是和以前一样,黏黏糊糊地紧贴在主人身侧,狐狸精摇着那大尾巴,朝我汪汪叫着。 是我最期盼的呼唤。 是我日思夜想的毕生所愿。 真好啊。 我们一家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