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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致靠着列车座椅的椅背,臂弯里夹着一只硬壳档案盒,盒里有几封厚重的报告书,牛皮纸袋装,靠外侧有一封薄的。太阳光太白了,使天色透出一层金属灰,桥沿的水泥灰与海水的灰白浪迹合而又分、分而又合。周致盯着海岸迫近视野,眼睛一眨不眨。列车大体上平稳,但稍有晃动时那个薄袋子总会跳一跳。她的一根心弦系在上头。她把那个叫季维的研究员的死亡报告偷偷拓走,像情书一样保存了好几个月。她对季维有过三次印象,第一次印象是季维是个不玩游戏的人,第二次还是不玩游戏的人,第三次是死人。 两年前,周致参与了那个由各个科研院所与企业联合召开的发布会,关于虚拟现实产品的大规模商业化。季维当时仍然属于其中一个科技公司的机器人科学实验室,长期被派驻到K024进行研发工作。在发布会上,季维承担了一部分展示环节,接受了一些采访。大概也是出于某种要求,季维穿着带兜帽的文化衫和牛仔裤,人看起来内向、固执、某方面疯狂,符合企业想要在发布会上展示的某类固有印象;她回答科技记者的问题时专注且自然,而致辞时,则是一个在镜头下紧张但笨拙地渴望向所有人分享科技如何影响了她的生活的形象。 “是不是有人也对一些小说有种感觉,觉得它虽然很有画面感,但那个画面,那种表达效果,好像也不怎么真切,像电子插画,描写的一切物体都笼着层人造光,呈现得过于清晰,又有点虚幻。可能因为读书的时候我不玩游戏,我那时候阅读起来觉得很别扭,我一直以为是我的主观感受有什么问题。”说话时,季维持着一种梦幻的语气,“我现在明白了!那是写实,只是尚且处于未来式。它们现在到达了,朋友们,它们现在成真了。” “当我再看到那些十八世纪的文学批评,里面描述那些文字具有‘油画感’的时候……对不起。”在镜头里,季维的眼泪淌了下来,而当“油画感”从她口中出来时,台下已然响起雷动的掌声,这一刻人们没法不沉浸在这种亢奋的感受里。季维几番抑制住哽咽,将演讲继续:“……我突然才想到,哇,一个时代,我正在参与建设一个新时代的象征。” 在会场注意力的聚焦下,季维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只有一点点假。如果不是周致在发布会之前已经对季维有过一个印象,她几乎就要相信眼前这些言行是季维的真实性情所致了。 那个印象产生时,周致和季维恰好都在K024的太空域,同一个交通舱里。信号的极度不稳定让大家都在做打发时间的事。季维的一个同伴攒够了什么游戏里十连的条件——大概从前运气一直不好——正捧着手机屏幕到处撺掇别人帮她点下抽卡键。有人好笑地说:“你让季维抽吧。季维从来不玩游戏,她的新手保护期还在。” “季维不玩游戏?” “季维一直不玩。让她抽,她的运气比我们加在一起都多。” “我其实有一个更好的主意。”被点到的季维矜持一笑,持着一种犯贱的建议语气,“你可以用屏幕给自己一耳光。如果抽出了满意的卡,那自然好;如果抽的结果很烂,那你也得到了惩罚。” “我看你有病。”那同伴说。 “快来帮我抽——求你了。”那同伴又说。 季维的眼睛里泛着某样轻快的光,她说好好好,依言接过屏幕,然后,趁人不备轻轻给了她朋友脸一下。在朋友不可置信地瞪过去,准备扑向她和她打闹的那一刻,她亮出屏幕,使朋友愣住,眼睛瞪得更大了:这十连出了四个珍稀,一个稀有。 “看吧,我说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季维说,然后所有人近乎疯狂地大笑出声,笑得几乎要挤出肺里所有的空气。 并不是说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能够相互否定的因果关联。问题在于,交通舱上的印象看起来像一个暗示:季维明白自己在这里做什么,她有很强的选择生活方式的主观能动性,她的生活不会因为发布会宣告的事情而发生什么改变,所以那些情感表露不像是真的。基于现实而言,K024的地面部分虽然一直在给有钱人提供虚拟现实服务,但实际上这个地方开放的最主要目的是作为一个大型实验场,通过各种方式采集数据以便建立不同重力环境中的人体行走模型。这个目的从未公开过,但那些敏锐的研究员应该可以隐隐猜到这一点,包括季维。而季维是个长期在K024上生活的研究员,起码在她的认知里,刺激模态和柔性传感器的研究进展并不会因一些顺带的商业成果而到此为止,那些改变人们思想感情的阶段性成果并不能给季维这样的人带来更多感受;基于逻辑预示的未来而言,企业一直在向政府支付高昂的费用,租用发射装置、通信设备和实验环境,获得政府允许它们获得的数据,所以在这里展开的研究显然是为了总有一天投入大规模商用。季维明白这一切。 但是不久以后,季维放弃了企业的实验室工作,据周致所知她回了研究院,进行的工作仍然与应用在地外环境的柔性传感器技术有关;又是不久以后,她自杀了。 不管发布会为了宣传度而过度强调了主讲人身上的哪些部分,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季维的年轻和她创造过的价值,她带给过人们的期盼是真的,而这意味着不少人和材料都需要围绕着她的死亡所造成的空缺打转那么一阵。那个与季维的工作内容有关的实验室关停了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然后忙得更人仰马翻。大概季维的死和工作本身都很让人丧气,“或许有什么一早就是错的。”当他们因长时间回不到生活的地方而从综合治疗舱中出来时,周致听见一个研究员这样嘟囔。 那些电极片刚刚离开身体,药物在血液中起效,他们的肌rou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维持正常重力下的状态,但大脑深处仍然有一种尖啸的冲动。当飞行器的引擎启动、束缚装置紧得让人想吐时,那个研究员开始无声地啜泣。“人的感受和认知,这些太容易被影响了,对吧?”察觉到周致的注意时,他苦笑着回应她。这个人认识了季维相当长的时间(大概也算不上真的长,鉴于季维的人生比较短暂),他可能在这一瞬间彻底受不了了,受不了身边的人都只知道季维是一个已死的自杀者的这种孤立无援的状态。他开始几乎无意识地向周致分享活着的季维。其中包括很久以前的一些文字: 是因为刚刚经历一场失败吗?我常常陷入恐慌。有一次怎么也推不明白一个过程,然后去问老师。我记得同学在惊异,当他们看到我去求助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我会解决不了那个问题,我应该轻而易举,在他们眼里我做这些就像喝水一样容易。我跟他们一样来问问题简直就像一个玩笑。老师笑着说:你会的,你只是看错了,你再看一遍。我感到焦虑压迫脑子,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没法想明白。老师保持着那种耐心、和蔼的微笑,语气平静,还是那么循循善诱地劝导:你明白的,你再看一遍。我几乎就要承认我很蠢,我希望老师也这么认为,接受我其实很蠢这件事,我希望她告诉我答案。我几乎就要这么说了,但我没来得及,老师止住了我的话头,无比笃定地重复道:你再看一遍。那一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就盘桓着一个念头:如果我真的不会这道题,我就会死。我有点机械地捏着那张写着过程的纸走了,把老师留给那些真的需要答疑的同学。可是老师并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坏老师,相反她做了她该做的,她对我就是有这种定位和期待。而且我确实看错题了,它确实很简单,微不足道,我甚至都已经忘了它。可是那一瞬间的感觉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念头就像一个诡异的既定的概念,就像世界出错了。是我的问题吗?帮帮我吧,就只是帮帮我而已,我只是想要一点帮助,为什么就不能简单地帮帮我?那个瞬间里脑子一直塞满了这些重复,我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这些旧文字出自一个相当稚嫩的季维,可能在读中学或身处于一个更闭塞的环境,一个把失败、恐慌和求助都看作某种精神独立失败象征的青少年。这件事可能真的挺意义重大的,毕竟它甚至打败了那种青少年的自我炫耀本能。这些文字里含有了太多季维强烈的情绪,它使得这名认识季维的研究员看起来很快清醒回神,不再继续这种歇斯底里的分享。他几乎是慌张地退出季维留下这些字的社交账号主页,飞快地清了清嗓子。 “我只是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她的死亡值得更多体谅,这总是有原因的不是吗,不全是不负责任。”他最后干巴巴地说。 “当然值得,是的,一个人需要为自己的死负责无疑是一句非常好笑的话。”周致同样草率地回应着情绪失控的研究员,配合对方当作一切无事发生。 但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接下来的日子,生活开始蒙上一层古怪的感觉,事件与事件的联系开始令人困扰,不再一切如常。当周致在外勤中更频繁地与现役军人接触的时候,她目睹失误发生,她看到军官似乎正准备给那名犯错的士官一耳光,但硬生生忍住了,最后她打了别的地方。就在这时周致想到:她这是要避免打到她的头,所以,这应该就是第一批在脑子里装上安慰传感装置的士官了。想到这一点,周致头皮发麻,几乎开始晕眩。周致知道体罚在军队里几乎约定俗成,那些犯错的士官挨过打以后,揍过他们的上级往往会报上一个无需备案的风险指数评估值。毫无疑问,那些犯错的人根本无力承担他们的失误造成的后果,那些误差导致的报废或额外的能源损耗,那些钱或那些导致职业生涯受到影响的处分。体罚然后免责,这非常像是他们最后最愿意给自己选择的处理方式。她仍然明白纠正这些错误需要时间和条件,但是她的感觉不再一样了,她开始觉得纠正的过程太过漫长。 数月后,周致使用过那场发布会上商业化了的产品,使用的时候感觉灵rou分离。它已经应用得很广泛。她用它和朋友见过面,互动的时候朋友抬手拍周致的肩膀,一下两下三下。他表面上拍了周致的肩膀三下,但其实周致把触觉装置唰唰拿下来又安回去很多轮,把这三下拍肩膀分割成了好多份,像蜜蜂高频扇动翅膀。这样做没什么意图,只是当感受是由这种隔空的刺激而来的时候,她很难忍住不产生这种戏谑自己感受的意图。这时候她幻想有一个滑稽剧作家正在偷窥她的生活,然后把这一幕编入剧本。等到这生活模式扩无可扩、现实无限紧缩的时候,说不定会流行起做这件事。目前来看,所有人都还太爱这种生活了,正在愿意为它付出太多钱,这是一件麻烦的事。 有一项新产品,季维离职的那家科技公司正在试营。他们承诺已故用户的社交账号信息不会被清除,只是相关账号上的数据会被收集用于制作已故用户的拟人形象。你可以提供更多的数据来完善你的故人的虚拟形象。这使得周致注意了一下季维遗留下的那些账号,然后惊讶地发现这其实是季维为自己的死亡准备的私人娱乐点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成为了一项公司业务。 那个私密场所设置在季维的个人服务器里,像一个非常基础的单机游戏。在最后为人生空出的时间里,季维或许成日成夜地做这件事,也或许想起来就做,带着一种没人在乎的轻松;她自己其实也不怎么看重这件事,但做的时候会有一种饱含兴趣的专注,本能地尽善尽美;周致解决掉开头那些有没有虚拟现实都无所谓的解谜游戏,通往季维保存形象之处。 看到有人来,季维的形象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状。 “停,停。”季维的形象说,“我知道你们是来试图讨论我在某篇文字中所表达的歇斯底里情绪,但这次我不想参与。确切地说,我往后都不会再参与了。鉴于这是一个跟象棋游戏相关的补丁而非我本人,我可以声称我将和对弈胜利者讨论他们想讨论的问题,你们也可以来试试看是否真的是这样。我不为我的任何言论负责,我享有死人的一切特权。” “呃,对不起,我是有别的事想问。”周致说,“你已经不享有活人的权利了,不会让我走的,对吧?” “那你就不是我的朋友了。”季维的形象从棋盘边转回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周致,“我的朋友通常是来找我宣泄那些只有面对死人才能释放的感情的,比如就那篇愚蠢的高中日记进行发散……这个不谈了。而你听起来有点像是被我的死因调查报告逼疯的人啊,要么就是被迫暂时接手我的实验的学生?前一个我大概还留着点检索信息的能力,给你们搜个符合我信息的模板怎么样?如果是学生……”她苦恼地拍了拍额头。 “嗯,我是在K024上和你共事过……算是共事吧,我搞磁学。”周致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阻滞,“你有过……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的想法吗?”笃信自己的创造会让世界变得更好,又发现事与愿违的感觉。某方面又土又俗,但几乎就是学者约定俗成的死法。 “呃,大佬,鉴于我只能勉强算个工程师,未遂的,”季维的形象无奈地将手中棋子一掷,她显然对周致真正想说的内容很敏锐,“我的学术水平还没到让我困惑得想死那地步呢,就只是这样而已,没您想象的什么突破的可能啊,让团队厚积薄发的阻碍啊,从无到有之后的哲学问题啊之类的。确实不尴不尬的……呃,我不想活还必须什么特别高大上或特别不堪的理由吗?” “我搞了一个补丁——”指指自己、棋盘,“可以给非要来的人当棋友,就当给自己赛博烧纸。”季维的形象感慨地笑了笑,“我挺希望它不要被清理掉。终于知道为什么以前有人那么在乎自己的牌位了。既然碰上了,大佬,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帮帮我这个忙?” 它已经被商用了季维,你或许会成为招牌。所以你不会被清理掉,你会像我第二次见到你时一样,站在台面上。 “好。”周致说,“那我顺便也和别的能做的人说一下,如果我实在没有信号——”听起来像是遗愿的事情,让她觉得在做决定之外有和虚拟事物互动的必要。 “啊?不不不,刻意保证是不用的,”季维的形象吓一大跳,“其实无所谓的!开个玩笑啦,我没有真这么在意这个赛博牌位,这种事有缘碰到我就提一嘴,刻意跟人说的话就好尴尬啊。大佬您也随意,我没有在认真求您帮忙的。” 你或许会被篡改。 周致说:“好,知道了。回聊。” “啊,我觉得可能没太大意思。”季维的形象夹着棋子侃侃而谈,“如果您指的是我的挂,蕴含太复杂意思的话我没法像真人那样回。如果您是指活的我,其实我本人也没比这个——”季维的形象指了指自己,“——多出多少内涵……” 周致再也无法忍受,没听完便彻底退了出去,她意识到是“回聊”一词触发了这段回复,一段看起来很像是季维本人会做出的表述但实际仍然是为了满足缅怀者的渴望而呈现的互动效果。她没有被清理掉,她成为了另一个深渊。让活人付出回忆来换取一个高价电子骨灰盒,她再也想不出比这还亵渎的事了。她私藏了一份那些官方的死亡报告,但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回想那些死因调查以外的季维。 从这以后,无论身处哪里,周致都发现自己无法再给梁栀写信了。她提笔写过一些字,但过不了多久,就又团起信纸,扔了。她不再觉得自己感受清晰、有真实的可供记述的东西、有可以强烈表达的观点。类似于急需补充热量的时候,包装糕点特殊的甜腻感在舌尖上滞留、化开,她知道现在自己想吃什么就能立刻用技术得到吃什么的感受,但这愈发让她想不明白自己想不想吃,自己想要的仅仅是口感呢,还是那种生活,她分不清。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的感受和认知,这些太容易被影响了,对吧?”季维那位旧识的声音浮现在脑海中,轻柔的,悲伤的,失控的。 无论世界是什么样,至少她不该是这样的,她还有事情要去做,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不是吗?每当这个时刻,周致都不得不令自己再去回忆一些更久远的事情。那些最开始时候的基础生物实验课,那些充满掌控力、让人觉得自己可以改变世界的感受。长得标准的环毛蚓被挑出来,用无水乙醇杀死,运到实验室里等着他们解剖,为了让他们脑子里的概念具象化。环毛蚓滑溜溜的,下刀较难,她盯着桌子上微疵的消化道展示,想:我这是第一次解剖,还算尊重吧。接着是康乃馨。萼片很硬,下刀的力道得用得更大,但控制得当就可轻松完美切开,挺好。摄像设备移到合适的角度,记录她的成果。花瓣与花托一层层摆好,雄蕊虽排放整齐,看起来仍然像遍撒一桌,像小孩用水彩笔画的烟花线条。那个时候的她看着,心里升起一股仰望星空般庞大悲伤的爱意。在此之前,让世界成真是她战战兢兢的愿望,从今以后她的世界就是真的了,她再也不怀疑,并可以为此而活了。 天色被滤去,剩下车厢里那层昏沉暖和的灯色,列车呼啸着驶入隧道。这是一场过于漫长的外勤,周致回过神,想。等列车抵达,回住所之前她会先去一家小店买碗馄饨,坐在店里,吃完馄饨后一口一口地喝汤,把碎馄饨皮舀上来抿化,把汤底的虾米和蛋皮捞上来嚼着玩。吃完了,人就有一种睡饱了的感觉。屏幕在昏暗的车厢中亮起,周致回过神看手机,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张冉的一通来电。 周致接起这一通,应道:“张老师。” “你正在返程吗?”张冉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耳中,有些车辆行驶的背景音,有一些城市里的嘈杂,“我想我应该可以去接你。” 周致花了几毫秒接受这个安排。思量片刻,她又提了提自己回到地面上以后会去那家小店的习惯。 “好。我和你去。”张冉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