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慕如此(一)
总是在现状无以为继的情况下,才不得不屡屡回顾旧恩,追忆前事。 总是如此。 眼前不如意,未来多忧惧,又到了该回忆往事的时候。 州郡长官自拥强兵,愿意进贡是少数。兖州是战略要地,短短三年,曹cao将之实控在手,实力惊人,引人侧目,正是骄狂自得的时候。可是刘协方一拜他为州牧,他就遣人向天子进贡。 灾年里筹集物资,又远远护送到洛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论迹,谦恭有礼,诚意可嘉。 刘协的视线越过低处的屋宇层檐,凭栏远眺,旷野悲风,木叶尽落,满眼荒凉。天地相接处,上下迷雾,茫茫尘烟。不知此刻人间又在哪一片土地,起烽烟征尘。 即便登上城内最高台,也看不到那么遥远的地方。 “山阳产美梨,想必是好地方。” 曹cao也顺着他的视线,向山阳所在的东北望去。 初平三年,那时兖州的治所还在山阳昌邑。黄巾军大破兖州郡县,杀刺史刘岱。他随着陈宫、鲍信赶往昌邑,就是在那里定计,败黄巾,获降卒,收精锐,整编为青州兵。更从此据有兖州,以为立足之地,这才有了一争之力,能够迎奉天子,迁都许县。 “兖州八郡,都是人口大郡。山阳是兖州旧治所在,虽处乱世,少受兵灾,物产颇丰,是富庶之地。” 他甫败强敌,放眼望去,不见萧索凋敝,只觉苍茫壮阔,气象万千。追忆往昔,一时心绪澎湃,豪言道:“待戡定祸乱,清复海内,四夷宾服,天下大定。陛下巡幸四方,播风化,垂德业,亲眼一观,岂不妙哉?” 刘协听他声音低沉,气势雄浑,知道曹cao眼里所见的风景,与自己看到的全不相同。 天下大定,巡幸四方。说得这样信誓旦旦,所作所为却已将他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 南阳王之死,竟是何人所为? 也许真像曹cao所说的那样,是皇后妒害嫁祸,可是京师之内心怀忧惧暗藏不服的人又何止一人?甚至于就是曹cao所杀,又或者他手下人揣摩其心暗中作为,都不无可能。 更说不定事情并无猫腻。四岁夭折,实乃常事,时间虽巧,可是世上比这还巧合的事情也多得是。 把持朝廷,掌控宫禁,杀戮妃嫔,现在又借着一点无凭无据的嫌疑盯上皇后,不过是因为这点嫌疑对他有利。 伏完退让他的锋芒到了如此地步,他还不肯高抬贵手。 既然他盯上了伏寿,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也不重要了。从长安起就陪伴着自己熬过艰辛岁月的妻子,总有一天是要保不住。 曹cao要剪除他的羽翼,刘协身边的人就一个也保不住。 袁绍已败,天下的形势却已渐渐明朗起来。当初他指天誓日,言之凿凿,说自己别无二心,现在还能说得出口吗? “巡幸就免了罢,”刘协苦笑,这个词从来就没给他留下过什么好印象,“当真有那一天,朕别无他求,但愿政教清明,百姓乐业。” 汉室气数衰,汉家天子的命运自然也是江河日下。 还敢有什么奢求。 吹了半天的冷风,刘协身体已经有些受不住了,实在没有心思陪他登高望远作豪迈语。为了谈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刘协把身边服侍的人都留在了下面,此时要下楼,走到台阶边自提起衣摆正要迈步,胳膊上却被曹cao一把攥住。 刘协脸色惊变。 曹cao也发觉这举动不太妥当,又托着他的手臂作扶持状。 在人前,刘协也不好拒绝,只得被他扶着缓缓下阶。 曹cao笑道:“陛下初至许都,下榻营中那一日,也是如此情景。” 圣驾来得仓促,居室还来不及修建,只能宿在军营中。车驾一停,曹cao上前向他请示,刘协就像答应移驾许都一样爽快答应下来,由随身侍从搀扶下了车。久坐之下,头晕脑胀,腿脚酸软,一时没站稳,投来一个惶然无措的眼神。曹cao也是像这样一把先抓住了天子的胳膊,把周围人吓了一跳,才意识到不该如此。连忙换了姿势扶他站稳,将惊驾掩饰过去。 那时候刘协还是身量未足的少年,怯弱不胜,出入常要人扶持,却也远比如今有神采,对营内的一切都兴致勃勃。整日自持身份,举动不忘庄重,一双眼却总是跟在自己身后,发现了又倏忽移开。 这些年曹cao在外的时间远比在许都长,在他看来只不过是眨眼瞬间,稚气有余的少年却已长成珠玉般的大人了。 如此走了两步,在衣袖遮掩下顺势握住了刘协的手,轻道:“那时大约也是这个时节。” 天气一冷,刘协手上总是冰凉,高台上瑟瑟秋风,手背上已经冻得泛起淡淡的青紫色。让他握着登时热得发烫,背上也腾起热度,身体一颤竟然有些站不稳。曹cao换了只手来扶,空出来的手绕到他背后搂住。 这却是当初不曾有的动作了。 刘协喃喃道:“当日如此,未免胆大包天。” 曹cao亦低声耳语:“色胆包天,幸得天子垂怜。” 这样近的距离,说话间气息洒在刘协颈侧。 曹cao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又牵系着许都的安危存亡,多少人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刘协不得不花许多时间精力揣摩他的心思举动,这本来没什么奇怪。直到曹cao非要向他挑明之前,刘协只觉得他总是让自己心神不宁,十分困扰。 如此而已。 如今曹cao愈发强势凌人,已经将他逼到了无法喘息的地步。 却在此时三番两次明示暗示,迫他承认,实在可恨。 刘协垂着头辨认台阶,想到这里咬牙将他端详起来: 此人手段狠辣,喜怒无常,又寡廉鲜耻,心中阴怀僭越,未尝不思篡逆,怎么是他? 心中又是恨恨,又觉可笑。 此一时彼一时,曹cao其实也已有些后悔当初招惹他了。但见刘协目不转睛地看向自己,脸色几度变幻,眼中终于没有了从前那种隐隐约约让他不太舒服的孺慕之意,纯粹是情人的目光,一时面有得色,窃喜不已,一时也叹息。 忠爱缠绵,是为君分忧的本分。攀折圣心,却是骄纵狂妄的逾越之举。 从前还能以前者自居,今日俨然是后者的心思更盛。 刘协脚下如同踩着云朵,再没有走过比这更煎熬的路,等踏上平地,才发觉自己脸上如同火烧,心跳飞快,一路走来竟都是屏着呼吸。待要从曹cao掌中脱出,却被他攥着手不放,暗地里挣了两下也无果。 “也罢。”刘协低叹,“如你前言,夙慕如此,并非你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