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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想不到殷寿居然活过来了,不知道那个狐狸精用了什么妖术,竟让一个被刺穿心口的死人都活了过来。可惜这样的好运没让他崇应彪遇到,他被姬发一箭射瞎了左眼,巫医用火烧过后的刀刃剜去他的被射穿的瞳孔。他没有堵上耳朵,睁着右眼,看着那柄匕首如何插进自己的眼眶,一点一点抠挖出里面的腐rou,耳边是火把熊熊燃烧的声音,他和自己碎掉的瞳孔对视,感觉自己应该会很痛,可他很快就发现眼睛是没有痛觉的,刀戳在眼球上就好像刀插进父亲的体内,只有他的灵魂在哀鸣,身体却毫无反应,他的感受仅来自错觉,想象自己的悲恸和未来的辉煌,可原来他连痛苦都得不到。 挖干净他的眼球,巫医往他空空的眼眶内倒酒,清澈的酒液在他的眼里泓成一汪小泉。崇应彪这辈子没怎么流过泪,丧失北崇血rou化做的泪腺后却被朝歌的酒灌满了眼睛,稍微一晃就会洒出来,他笑自己看起来估计和苏全孝很像。巫医问那是谁,崇应彪说,那是一个很爱哭的人。 巫医说,不,大人,我从未见过向您一样坚强的人,您被剖去眼睛也没有叫喊一声,您强大无比的意志和定力让我佩服无比。 崇应彪问,这是好事吗?巫医不解其意,以为他在问伤势如何,回答崇应彪腐rou剔除得早,再换几次酒便可确保不会感染,大人放心,您不会有性命之忧。崇应彪笑意更深,他说我活下来了啊。巫医回答,是的,大人,您活下来了。这算好事吗,他又问了一次,嘴角弯成一道弧线,像拉满的弓弦。 他本就眉目英俊,眼角下垂,笑意纵深时抹去平日的狠厉,空掉的一只眼睛更惹人怜爱,两瓣欲念流动的rou唇只是弯起来,就已显得风情万种。巫医看得有些呆了,大不敬地觉得这笑容明丽非常,让人有一尝芳泽的冲动。 他发自内心地说,我认为,您能活下来,是一件好事。 “我也认同先生的观点。” 有人鼓着掌进来了,声音是崇应彪死过去活回来都记得的熟稔。 是殷寿。 崇应彪躺在榻上,不能动作,不能看到死而复生的殷寿,他握住身旁雕饕餮夔纹的扶手,想起身行礼,却被走过来的殷寿按住了。 殷寿像坠压在朝歌上空层叠的阴云,沉闷的气压重如千钧,堕在崇应彪身上,使他无法动弹。他看不见殷寿,可殷寿的声音却无处不在,如天子册封时萦绕在耳边的“天生玄鸟,降而生商”,细密如耳语,反复若诅咒。 他当时跪在万步台阶之下,看天子冕旒绯华,黄袍加身。朝歌日升东方,照在殷寿身上,如鎏金荟萃,光华流转间,手染无数鲜血,杀人如麻的漠然枭雄亦可俯视天下,飘摇衣角亦熠熠生辉。 只是转瞬乌云来潮,万马啼鸣,占卜骨甲碎裂之声寸寸若洪钟,国师以悲哀之音宣告臣弑君,子弑父,天将降大劫,强行改变的命途只会迎来天谴。周围的怯懦之辈皆窃窃私语,或震惊或悲叹或痛惜,只有崇应彪站起来,抽出剑,在内心痛快地笑起来。 他想,原来你殷寿也不过是逆天改命,你本来就不是当天子的货色。那为何我崇应彪不可以,若有一日我能登上这万丈阶堂,我便不用再为任何人跪下,也不会再受任何人的摆布。人事可变,天命可改,我要做这人皇又有何不可?! 昔日他野心勃勃,壮志凌云,总信人定胜天。信这江山风云变换改,明日皇帝到我当。可是他不服命,天也不会厚待他,他不断往上爬,弑父造反,摸到了权力的衣角,又坠入万丈的渊崖。 他只做了一日的朝歌之主,如今却已沦为阶下囚。殷寿只是捏住了他的左臂,他却好像被殷寿扼住了命脉,他发出阵阵低低的笑声,宛若野狼死前血液流丧的嗷鸣,筋骨尽断,声嘶力竭,殷寿问他笑什么,他说我哭我不能为大王行礼,庆大王吉人自有天相,天子之身不会被匪类反贼所杀。 “我却听说有一位反贼在那日起兵谋反,扬言朝歌城内所有人都得听他的,他似乎也未曾死,你说他也是吉人自有天相么?” 崇应彪说那不过是丧家之犬,趁主人不在信信狂吠,大王若看他不顺眼,杀了他便是。 殷寿不回答他,捏住他的臂膀寸寸往上,像是要用手指揉碎他的血rou,却又好似指尖亲吻皮rou的暧昧。大王捏得忽轻忽重,像是利剑像是砂糖,吃进嘴里吐出血rou一块。崇应彪摸不清殷寿的意向,只觉得头上那厚重的阴云聚拢又四散,忽而凝作铁剑贯穿他的胸膛,锁链自四肢如野草寸生,他像个提线木偶被殷寿把玩于掌心,丞待一声令下,便就此灰飞烟灭。 他拢起一丝勉强的笑,却被殷寿钳住下巴,说你不要乱动,酒要洒出来了。 他对崇应彪的回答不作表态,却去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他用食指指尖抹去崇应彪左眼淌下的一滴酒,长满厚茧的指尖擦过稚嫩的脸部肌肤,像是往崇应彪的心底打入一排排铁针。他为崇应彪拭去落到颧骨的酒液,比他对亲生儿子更为温柔细致得多,他用一种极为怀念的口吻复述旧时光的一角,仿佛他真的很怀念似的。 “我从未见过你落泪的模样。” 他把沾在指尖的酒液抹到崇应彪的rou唇之上,晶莹的酒滴很快就被干涸的双唇吸收了。他把手指探入崇应彪的嘴中,崇应彪顺从地张开了,粗大的手指扫过昔日质子的牙龈,带来阵阵酥麻的感觉,高贵的父帅双指曲和,叩压质子的rou舌,将崇应彪要说的话压在舌底,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不似郊儿外强中干,也不似姬发将所有事都写在脸上,你步步为营,狼子野心,你是八百质子团里最狠心的人,只因你同样被父亲兄长抛弃,同样不相信任何人——” 殷寿将手指拿出,牵出数缕黏连的yin秽银丝,在金光璀璨的大殿显得yin靡异常。 “你是最像我的儿子。” 崇应彪被殷寿玩弄得喉底瘙痒,他想干咳却被殷寿按在床上,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颤音,埋在胸腔肺腑的共鸣被殷寿强行压下,他连困兽的低吼也发作不了,只能呕出灵魂深处的呻吟。像有人捏住他的后颈抽出他的脊骨,他的身躯趴伏在地上,以一种低进尘埃里的姿态。 “我……很荣幸……” 殷寿触碰崇应彪仅剩的另一只眼睛, 幽深的黑色瞳孔,倒映着他的影子,殷寿笑起来,撑开阶下囚的眼皮。 崇应彪的眼球黑得彻底,像没有光的夜,而殷寿自己的眼睛则是蓝灰色的,像蒙尘的黯淡天空。他的父亲帝乙曾说这是不祥之兆,殷启也说过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装点到酒器上,又嫌他的眼睛太过晦气,刀割到眉角便松开了,经年流转连伤疤也无痕,仿若这些从未存在过。 殷寿说:“我看着你,就会想起我自己,所以我以前很少看你。” 崇应彪笑得牙齿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连死都不怕了,却还是害怕殷寿。对殷寿的恐惧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他终于明白那日姬发敢和殷寿对决需要多大的勇气。他是全天底下最想将殷寿取而代之的人,可他也最怕殷寿,像是在河边照镜子,波纹荡开面目扭曲地彼此凝视,他永远杀不死自己。 “陛下竟不喜欢自己吗?”崇应彪将指甲掐进rou里:“陛下功高盖世,万民歌颂,位高权重,算无遗策,更是天降玄鸟,延泽商汤五百年福祉,如此惊艳绝绝之人也不喜欢自己的话,这世间怕是所有人都要对自己唾弃了。” 殷寿被他夸得很愉悦,但他笑起来也是将眼睛眯着的,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他的宠妃是狐狸,可他比狐狸更狡诈。他用手拨开崇应彪额顶的碎发,从崇应彪的眉弓亲到鼻尖,类似恐惧的情绪使崇应彪浑身都在颤抖,仿佛被狩猎的母狼,嗷鸣,咬牙,抵死反抗。 “恰恰相反,我很爱我自己。”殷寿说。 他用舌尖抵在崇应彪的右眼之上,仅剩的右眼反射性闭气,柔软又粗粝的舌挂过薄薄的眼皮,比起缠绵更像是威胁。 殷寿是最凶狠的猛禽。 在他的逼迫下,连狼也要臣服。 “所以我很喜爱你,你是最像我的儿子,可只有脆弱的人才需要儿子。因为短命的人才需要传承,而我不需要。” 他朝那紧闭的眼缝呵了一口气,霎时使崇应彪汗毛倒竖。 殷寿说:“我需要的是一把剑,一把为我所用的剑,一把足够锋利的剑,他是否背叛过我,我既往不咎。我只在乎他是否好用,不好用的我融去做铁水也不足惜,好用的剑我会留它到最后,直到它生锈的那一天。” 崇应彪睁开眼,直视他,眼球被刺激得发红,一滴眼泪在眼中悬而未落,他咬牙不想让自己甘拜下风,嘴里咬出腥甜: “若它生锈了怎么办?” 殷寿按压他的右眼,使那滴眼泪彻底滑落,崇应彪发出齿节摩擦的愤怒示威,被殷寿用拇指封印在唇舌中。 “那就先等它活到生锈那天再说吧。” 姬发叛逃西岐,姜文焕败走东地,南方鄂氏造反,北崇虽暂时毫无反应,但以崇应鸾的愚蠢程度看,谋反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如今的朝歌四面楚歌,闻太师犹在班师回朝的路上,质子旅几近覆灭,殷寿身边无可用之人,启用背叛过他的崇应彪也不过是为了收拾这一堆烂摊子,况且妲己的性命危在旦夕,殷寿根本抽不出时间应付朝歌城内流亡的暴徒,只好让崇应彪先去解决这一切。 如今的崇应彪除了接受根本毫无他法,北地已将他除名,崇应鸾还声称他是杀死父亲的叛徒,一定要将他手刃于刀下。四大伯侯皆与他有仇,无论是他斩首殷郊的那一刀,还是姬发射在他左眼的那一箭,质子旅八年的光阴早已恩断义绝,血海深仇也不足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唯有他死,或者姬发死,才能彻底终结他们纠葛的命运。 也许还有一个被送上昆仑山的殷郊?无所谓,都一起杀了吧。 无论是姬发还是殷郊,这两个知根知底的蠢货再有威胁也有限,真正麻烦的人是殷寿。 他恐惧于殷寿深似海的心计,亦对殷寿手中的权力虎视眈眈。殷寿深知崇应彪的弱点,知道他是和自己一般的野心家。尤其是这种毫无退路的情况下,崇应彪只要活着,就必须依靠殷寿在朝歌的权力,哪怕明知是陷阱,崇应彪也只能跳入瓮中。 殷寿太了解他了,知道崇应彪生是权力的人,死是权力的鬼,尤其在杀掉自己父亲断绝所有人性后路的情况下,如今更只能不断往上爬,才不会辜负自己所付出的一切。 但殷寿想就此拿捏他,将他把玩在鼓掌之中也未免太看不起他崇应彪了。在殷寿将他抽筋剥皮前,他会先一步将殷寿敲骨吸髓,让殷寿为他的自大付出前所未有的惨重代价。 反正他已经什么都没了,他的人生已经彻底毁了,他不介意毁灭一切,尤其毁灭的这个人还是将他毁灭的殷寿,那就更有趣了。 殷寿,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那么轻松的。我会一点点地放你的血,让你活着看着你的殷商倾塌,我要你眼睁睁看着你的一切灰飞烟灭,就如同那日你逼我杀掉我父亲一样,我要彻底地摧毁你。 他仍然恐惧殷寿,越恐惧越要毁灭殷寿,他要这个世界对他畅通无阻,他要爬上权力之巅,捏着崇侯虎,崇应鸾,殷寿,姬发,殷郊的头颅,一个一个地指过去说你们错了,你们不该抛下我的,你们不该放弃我的,我是这个世界最有用的人,我是这个世界最不应该被舍弃的人,你们都错了。 彼时的崇应彪,恐惧激动中带着疲惫,只是权力的光太过耀眼了,让他为了惊鸿一瞥的鎏金华冕追逐一生,而忘却自己身上早已尘寰满身,恩怨难辨了。 亦或者是他早已明白此去无退路,向前走也只有毁灭的终局,却一意孤行地前进,只因他从一出生起,就被推往这条断头路中一往无前,此后便如滚石下山,倾巢终覆,玉石俱焚。 他坚信人定胜天,可命途早已书写,末路枭雄,垂死挣扎。只是他在命运巨轮的碾压下活下来,不是为了那么轻易地死去,姬发的那一箭没能夺走他的性命,他便会用自己一切的力量,哪怕他早就失去了一切,也会用这细微的力量挣扎到底。 他是崇应彪,不该存在的孪生儿子,但谁又敢言他不该存在?他的价值若是因为被谁需要而存在,那他一出生就该死了,但他活到了现在,就证明了他活着并不需要谁的需要。 爱也好,恨也好,他不会在乎的,崇应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