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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百零一 首胜与首殇(下)

    随着阿古拉及其部曲的大半陨落,乙字营跟丁字营半数将士腾出手来。

    三四千轻骑在王柔花、赵宁、杨佳妮率领下,杀向谷口前的平地战场,分作两股从两翼迂回、包抄天元军,滚滚如洪流。

    战至此时,赵北望所部,跟与他交战的天元军,折损都已经四成上下,雁门军仅剩五千多战士,天元军战力有优势,此刻还有六千多人。

    骑兵冲阵不同于步卒对战,战马高速奔驰之下,双方交错而过,每个将士在冲阵过程中,都要跟很多敌人交手,故而伤亡来得快很多。

    天元军虽然人数不少,但是在赵宁等人率部加入战场后,他们就处于了绝对劣势,又被内外夹击,阵脚大乱、伤亡骤增。

    听到收兵的金锣号声,他们也想退回山谷内,在其万夫长的指挥下,一部分往草坡撤退,一部分向更远的辽阔草原杀出,想要绕道回去。

    算盘打得不错,却注定只是奢望,战斗没多久,丁字营陌刀阵赶到,迎接这群天元军的,只能是覆灭死亡。

    谷口左侧草坡上的天元军,已经在有序撤退,各部相互掩护脱离战场。

    跟他们交战的雁门军,虽然也有追击,但因为力量有限,最终被接应的天元军弓箭射住了阵脚,只能退回草坡高处。

    人声鼎沸的战场,随着谷口两侧草坡战斗的结束,声势减小了许多。

    当雁门军只派遣少部分人占据谷口两侧草坡高处,其它所有将士,一起围杀平地上的天元军精骑时,一切都没了悬念。

    对雁门军而言,这才是符合他们战前预想的战斗场景。现如今,几乎每个将士都有手足好友丧命,再加上之前苦战的绝望,所以眼下他们拼杀格外凶狠。

    任何一个想要突围出去的天元军,都要面对重重拦截,近乎无休止的追杀。

    最终,跟赵北望部交阵的天元军万人队,伤亡殆尽,突围出去回到谷口内侧的,只有万夫长等寥寥数百人,这其中多半还是往远处奔逃、迂回的。

    随着最后一个天元军战士,倒在尸山血海中,激战终于落幕。

    喧嚣多时的战场,渐渐恢复了平静。

    赵宁、赵北望等人,来到谷口旁的草坡,在最高处立马。

    秋风拂面,毫无清爽凉意,浓烈到黏稠的血腥味直往心肺里钻,闻着让人想要弯下腰狠狠呕吐。取下血淋淋的兜鍪,赵宁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血。

    好好眨了一阵眼,视野中的红晕才淡了些,不再看什么都是蒙着一片血雾。湿漉漉的头发已经打了结,一快一块的,像是湿润的草绳。

    布满箭痕的兜鍪夹在腋下,犹在滴血的长槊插进地面,甲胄早已不复光鲜亮丽,刀砍斧凿留下的印记横七竖八,赵宁看向面前沉寂的战场。

    草坡、平地上,两军将士的尸骸一望无际,草地早就变了颜色,断裂的兵刃与箭矢,多的犹如疯长的野草,残破的旗帜在风中无声摇曳。

    不时有低沉的呻吟声传来,尸堆里伤重的将士,发出痛苦的哀嚎。有人躺在地上又哭又笑,一面庆幸自己撑到了最后,一面为没有撑下来的同伴悲伤。

    勉强能动的伤卒,蛆虫一样蠕动着,有人拼尽全力,颤颤巍巍伸起血糊糊的手,想要同袍在自己生机彻底消散前,发现自己救下自己。

    有佝偻着身形的独臂将士,迷茫而又慌乱的到处寻找自己的断臂,怀里很快就抱了许多手臂,他却还不满意,继续在各处捡拾。

    直到一条条橡皮般的断臂,不停从他怀里滑落,无论他如何拼命捡,都无法全部抱住的时候,他跪坐在了血泊里,仰起头,干涸嗓子发出的哭声弱小又无助。

    一队队雁门军将士,沉默着在打扫战场,他们救治同伴,清理残敌,收敛尸体,捡拾兵刃,还有很多战士在割人头——那是军功凭证。

    很多好不容易爬起来的天元军伤兵,被他们扑上去乱刀砍死,一些伸出手求救的天元军战士,迎来的却是冷冰冰的补刀。

    西沉的日头,在云层间隙洒下金辉,渐渐大起来的山风,吹拂着沙尘如雾,行走在其间的雁门军将士,劫后余生,却怎么看怎么像鬼。

    无论赵宁、杨佳妮,还是赵北望、王柔花,乃至赵镇中,一时间都是沉默无言。

    今日之战,是时隔百余年后,齐军跟草原军队初次大战。他们胜了,却是事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惨胜。惨烈到战斗结束后,将士们都无心欢呼,无心雀跃。

    他们有接近两万颗胡虏头的战功,却也有一万多手足兄弟长眠于此。

    正面进攻草坡的两营将士,死伤都是近半。

    乙字营情况稍好,但在围歼天元军的过程中,没有被陌刀阵收割的天元战士,都是悍勇死战到最后一刻,依然拉了很多人垫背。

    赵北望带领的中阵万人,最终也是死伤半数。

    这一战天元军几乎无人投降,哪怕是到了必死的境地,依然酣战不休。他们展现出的作战意志,是草原军队没出现过的,在雁门军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战况再度证明,如果没有乙字营、丁字营率先取得突破,及时击败阿古拉所部,哪怕扭转战局形势再晚一些,结果都会是雁门军战败。

    这样的胜利,让上到赵北望这个雁门军主将,下到雁门军普通士卒,都心绪低沉,说不出话来。

    “莫说本朝开国之初,征伐突厥王庭的大战,自从卫霍大败匈奴以来,千年的历史中,盛世皇朝对战草原军队,正面战场都鲜有这样的战绩。”

    良久,在场年龄最长修为最高的赵镇中,面容黯然的说话了,“这是雁门军跟天元军的首战,是雁门军对天元军的首胜,也是......首殇。”

    赵北望张了张嘴,只觉得满嘴苦涩,什么也说不出来。

    王柔花沉吟片刻后道:

    “此战胜得侥幸。战争还将继续,大战还在后头,我们必须重新审视天元军战力,重新定义敌我双方的强弱关系,这样后面才不会犯大错。”

    赵北望接过话头,沉声道:

    “天元军的强弓非比寻常,临阵四矢,已经打破了战争惯例,杀伤力也很离谱。强弓劲弩一向是我们的优势,现在这个优势几乎荡然无存;

    “天元军中的修行者,多得不可思议,占比竟然比雁门军还要高,这是从未出现过的情况!还有他们的甲胄......

    “往后我们要战胜天元军,必须要注意这些问题。”

    众人不再眺望死尸遍地、血流漂橹的战场,转而面向凤鸣山主峰方向。

    身旁占据天元军第一道防线的雁门军,虽然刚刚经历惨烈搏杀,此时依旧军阵森严。经过这场血战生存下来的将士,无论此刻心情如何,都经历了成长。

    听着众人讨论渐渐热烈,变成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军议,没怎么说话的赵宁眼里有了些许笑意,其中的欣慰之色分外明显。

    跟其他人不同,赵宁的心情并不沉重,甚至还很放松。赵北望等人对今日之战的战果,不是很好接受,但在赵宁看来,今日能取得胜利,就已经足够。

    从某种意义上说,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在天元王庭的百战精锐军队面前,雁门军战力本就处于下风,这是事实。

    若非如此,前世国战开始时,雁门关、山海关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攻破,大齐北方也不会那么快就落入敌手。

    正面交战,雁门军本就是要败的,更何况还被天元军占着地利。开战之前,赵宁内心的目标,也只是竭尽所能,让双方能打个平手。

    最重要的是,通过先锋这一战,要让雁门军意识到,他们现在的敌人,已经不是他们之前认识的那个对手了。天元军的强悍,让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若不能如此,等到双方主力赶来会战,雁门军一旦犯错战败,损失就无法估量。

    现在,雁门军已经认识到天元军的难缠,赵宁最重要的目的达到。万余将士的损失虽然惨痛,但从战略战术上来说,委实不算太大的代价,完全可以接受。

    更何况,大军毕竟是赢了,攻占了天元军的第一道防线。

    再往后,因为地势的关系,骑兵冲阵的发挥余地将大为减少,步卒对战成为核心。双方各有多少优劣,目前还真不好说。

    当夜,雁门军将营寨前移,全面控制谷口地带。

    自此开始,大军休整,救治伤员,并未再战。

    随后不久,赵玄极率领雁门军主力到来。与此同时,天元军也迎来了他们的增援。

    在此期间,没有跟先锋同行,也没有随主力行动的赵逊,从不远不近的地方赶到凤鸣山,第一时间就来见了赵宁。两人见面没多久,赵逊又离开了营地。

    赵玄极到了之后,了解到先锋战况,大为震动,而后便连夜召集诸将,紧急军议。军议持续了整整一夜,研究在“全新形势”下,进攻凤鸣山的战法。

    翌日早晨,诸将走出大帐时,无不是面色凝重。

    赵宁离开前,赵玄极走过来按了按他的肩膀,叹息一声,“你是对的。如果当初采取了你的进军策略,战争或许是另一番形势,对雁门军要好不少。”

    这话的鼓励成份很大,对赵玄极来说,不可能因为目前的困境,就心神动摇。

    但赵玄极终归是承认了赵宁见解的正确性。在刚刚的军议中,他也让赵宁畅所欲言。这一回,无论赵玄极还是诸将,对他的意见都格外尊重。

    这不仅是因为赵宁之前的进军之策,更因为赵宁在第一战中,是大军取胜的最大功臣。

    他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智勇两方面的能力,赢得了雁门军诸将的普遍敬重。

    到了这时,没有人再把赵宁当少年人看待。他这个“少帅”的身份,也有了真正的意义,而不再只是赵北望嫡长子。

    一旁,赵北望看赵宁的眼神有些复杂,既不乏赞赏,又不乏惭愧,还带了些平视意味。这说明他不再只把赵宁当儿子,可以随意教训,而是多了些平等意味。

    王柔花就简单很多,看赵宁的目光充满骄傲,有一股我儿终于长成为大丈夫的欣喜。

    在赵宁离开后,赵北望忽然道:“这一战我感悟良多,已经摸到了王极境的门槛。如果时机得当,我很快就能跨进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