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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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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你所说的观念论,夏青被你们当作疯子,那是不是也因为,他有一个你们不能理解的观念?不,应该这么说吧,被冠上疯子或神经病的,我看都是因为这样。」

    「你不也说我是神经病?」

    「我的确也不能理解一个人想要被痛殴的心情。」

    「我不是想被痛殴,我只是想被你痛殴。」

    这是个甚么样的对话?崔河吐嘈自己,不可能跟应采声有这样的对谈。他还是看得出来应采声对夏青已经不耐烦,不会帮他说这样的话才对。只是,究竟怎么样才叫疯呢?怎么样才叫不正常?这很难界定。

    崔河唯一觉得明确的是,夏青和应采声就算都被认为是疯的,他也还是认为他俩有极大的差异。应采声还拥有灵魂,但夏青却让人感觉空空洞洞地,难以沟通。有没有可能只是他不了解夏青而已?崔河虽然这么想,却又自个儿摇摇头,他完全不想去理解夏青这个人。他太在意别人了,真的是职业病。理不理解夏青又怎么样呢,他不是只想理解应采声吗?

    思绪混杂一同,在意的,不在意的,需要在意的,不需要在意的……他想要的究竟是甚么?说得单纯些,他只是喜欢应采声;知道与否不会改变现实,但他还是不喜欢有事被瞒着的感觉。

    眼下这事急不得,在应采声那儿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而应采声似乎是感受到会被逼问,这几天都没有开口要到崔河住处去。除非应采声下学期也到学辅中心来,不然他再也没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他私下对谈。

    期末已经差不多结束,他却没有一点放松的感觉;还是班上同学马家铭给他电话说要出来喝喝酒,他才想起这就快寒假了,已经没有课业压力。

    「在哪?」

    「新开没多久那间,你好像没去过吧。过学校外面那条街,转个弯就到。你找不到再打我手机。」

    那是间小店。虽然开在转角,但不怎么明显,大白天也关着,藏在住家与其他店家之间,一侧还让路树挡住,平常几乎不会发现它的存在。里头所有都很简单,简单到近于无趣。

    崔河本以为朋友是要拉他到像夜店那样嘈杂的地方。这儿灯光昏黄,只放点轻音乐,沙发皮质已经劣化,搭配有水渍的玻璃桌面;单人座的便宜铁椅子没几张,店内也没几个人。说难听点,挺寒磣。

    电话里崔河就觉得朋友的声音有点模糊,到达时他已经半醉了。

    店长的名字叫骆保。长长的捲发扎个马尾在肩边,下巴蓄鬍,黑框眼镜,三四十来岁,像是美术科班出身,颇有大眾认定的艺术家气质。所以这酒吧的感觉才和一般店不同吧,崔河猜想。

    崔河对店长点头打招呼,坐到马家铭旁边的位子上打了他背一掌。

    「死了没有?」

    马家铭没回答,继续睡他的觉。倒是店长举起食指对着崔河,开口说了:

    「这是鼎鼎大名的崔班代?小铭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嗯,不错,虽然不算我的菜,但是是帅哥没错。」

    崔河第一个感想,有点娘。用手指指就算了,另一手还撑在下巴;撑撑下巴也就算了,他还一付少女托腮样。崔河对性向绝对没有歧视,不过这的确是纯粹的生理无法接受,让他瞬间起了点鸡皮疙瘩;而且还提甚么菜不菜的。不开口挺有文艺气息的,一开口那就是除了娘娘腔没其他字好让崔河形容了。

    「甚么鼎鼎大名……」他苦笑,「那我应该不用介绍自己了,不过我只是普通人。」

    「哎,你不用这么怕我。我想我也外显得明白,我就是个基佬。就是你们说的gay,我们没有你们想得这么脏的。喏,我跟小铭就是好朋友,他不是gay也可以当朋友啊。哦,我忘了说,我姓骆,单名酒保的保,叫我阿保就好。」

    崔河搔搔头,说,他对这也没歧视,不如说他的实习内容之一就包含排解这些性向问题甚么的,所以骆保也不用这么忙解释。

    「我想先说个清楚,不然到头来被问东问西也麻烦。同志就是这样啊,老是会被一些直男直女问些有的没的白痴问题。」

    崔河有点心虚,之前他替人諮商时也问过白痴问题,反被教训了一顿。

    骆保说到一半打住,上上下下打量着崔河,良久才说:

    「你好像跟我某个朋友的男朋友有点像。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应该不是直男。」

    崔河差点没被免费的白开水呛死。他咳了大半天,说,这怎么判断的?就因为长的像?

    「我就说是直觉啊。」骆保挥挥手,开玩笑地嫌弃崔河洒出来的水,拿抹布擦拭乾净,边问他要喝甚么。

    崔河没甚么概念,只说别太烈,由骆保决定吧。待酒递上,崔河确认了一下马家铭的清醒与否,才小声地说,他的确不算是直男。算是个新手吧,不知道骆保方不方便请教一下相关的事情。

    骆保咯咯咯地笑,说,他也有个朋友的男朋友做的是像崔河这种諮商师,听说也是很爱问问题,好奇心重得呢;崔河不禁怀疑这圈子究竟是多大。

    「你问啊,反正现在没甚么人。看在你长得不错的份上,都给你问,不过问到白痴问题我还是会骂人的哦。」

    崔河认命地点点头,反正他早被骂过了,大概多少也知道哪些不能问。于是他开口了:

    「做完的隔天会腰痛是正常的吗?」

    「你是肾虚吧。」

    崔河本来就预想会有让他喷酒的答案,这回少呛了点。解释说:

    「不是我……而且好像不只腰。」

    「要嘛是做多了,要嘛是你技术不好,几次?」

    有点佩服骆保的直接。不过想来私下男人聊性事不也都是这样,崔河就还是把那份惊讶收回去。他挠挠后颈,囁囁嚅嚅地回答,一次。

    「第一次?」

    崔河很想提醒骆保的说话音量,但又觉得反正开口问了也就是豁出去了,尷尬地点头应是。想不到骆保嘮嘮叨叨地碎唸起来,说,像崔河这种半路出家的就是不爱做功课,一定是弄伤人家了吧,脸上都还有乌青呢,一定是因为零号太痛所以被打了几拳吧,活该活该。

    「这……当下他说不痛啊,而且他本来就││就会打我。」

    「打你?那你还不跟他分手?这种事就跟家暴一样啊,有一就不能有二,如果他平常就会打你,我看你还是早早跟他分了吧。」

    崔河说,他俩好像也不算在一起,这分还是不分,也很难说。

    骆保突然皱紧了眉头,摸摸头发,又拍拍鬍子,喃喃地说,不会吧,不会吧,该不会,嗯,也是有可能,不过真巧……。

    崔河才搞不懂他而已,就发现离自己较远一桌,方才和马家铭一样睡沉的客人,伸伸懒腰,向这里走了过来,默默地在崔河旁边坐下。因为连帽外套的帽子戴上了,所以崔河看不清他的面貌;微弱的光线下,只大概知道是个颇纤细的人,大概是个女人吧。骆保还在一边碎唸着,那人不耐烦地用鼻子叹了一息,敲了敲桌子,朝骆保脸上指了指,又作出『把甚么拿来』的手势。半句话不说,够嚣张的。

    「咦││你醒啦?再借我戴一下嘛,这眼镜很好看。」

    「不会自己去配?还我,在这种地方我看不清楚。你度数也没我多,戴得下啊?」

    「我最近眼睛也差了嘛,戴起来刚好……好嘛好嘛,还你。」骆保心不甘情不愿的把眼镜还给对方,抽出胸前口袋的一副无框眼镜戴上;少了点气派,但文雅许多。

    崔河本来怀疑是自己眼花,但听见声音,和那态度,才认定那眼熟不假。

    「采声?」

    那人闻声一震,转头望向崔河:「你在这干嘛?」

    崔河身子也不自主往后一退,「这该是我问的问题吧,你不是未成年吗?」

    他俩互相无话可接,倒是骆保领悟甚么似地,合掌叫道,啊,是了是了,原来是这样。「小应,你说的男朋友就是他呀?」

    应采声脸一热,避开崔河视线,瞪向骆保要他少说两句。

    「男朋友?」崔河突然意会过来,照着骆保前面说的那些关键字,他的那个『朋友』,可能就是应采声。若是没猜错,应采声该是跟骆保提过自己的事,而应采声的说法也许是「不知道算不算是在一起的男朋友」。

    看应采声没有要回答他疑惑的意思,才想再开口,骆保又说,你俩关係也真微妙,做也做了嘛,怎么连承不承认在一起都要害羞个老半天。

    「叫你闭嘴││给我水。」

    骆保又是一阵笑,转身去倒水,又刻意离两人一段距离,明摆着脸上写着『我这就看你们的好戏』又招了应采声瞪。

    应采声因为在崔河和骆保面前所言不一而尷尬,崔河明白;正因为明白,反倒不知道怎么提问。闻到应采声身上的微醺,只有转移目标地问,应采声几时来的?看他刚醒,不会待了一晚上吧?

    「你问题真的很多。」

    「身为男朋友我不该问吗?」

    崔河这才想起刚才的吵闹,会不会让马家铭听见这一些有的没?但想想他也醉了,之后听到甚么就要他当作梦混过去吧。

    「你是谁的男朋友?」

    「你的啊。」

    「我……」应采声撇过头,一脸谎话被揭穿的样子,嘴也不斗了,呿了一声要骆保快把水拿来,别在那不怀好意地磨蹭。

    只见骆保给了应采声水,又在他耳边嘻嘻哈哈说了甚么,让应采声骂了声囉嗦。

    「我说的难道不对?小应你真的是很容易看穿。」

    「你再吵我就跟人说你这是黑店,要你关门。」

    「好││我不说,你们小俩口自己到角落边去聊去,那里的声音我这都听不见,行吧?」

    应采声又哼了一声,往角落沙发走去,并用命令式的口吻要崔河跟着他过来。才坐下,骆保以上厕所的名义跑到崔河身后咬耳朵:「小应是心情不好才来这边喝酒的,平常他根本只喝水,连果汁都不碰。」应采声听是没听见,但还是给了他一脚。骆保装模作样的喊痛叫哎哟,也的确往厕所去了。

    应采声不说话。他将手插在胸前,只是看着窗外,偶尔推一下眼镜。

    崔河也不说话,趁着空档细细地观察应采声。

    应采声的脸小,又白,配上一副黑框大镜片的眼镜,显得轮廓更小了。虽然他说怕冷,但穿得却很单薄。一件黑色长袖,搭上说薄不薄说厚不厚的连帽外套,连围巾也没有;店里是不冷,但要骑车是绝对受不了的。

    「你穿这样骑车不会太冷吗?」崔河真是习惯了用嘘寒问暖来开头。

    「我开车。」

    「你还开车?」

    「我爸让我开的。」

    应采声还是没回头,继续瞪着外面。他大概没发现自己的唇噘得老高,看上去相当孩子气;在崔河的眼里,是可爱。

    「你跟那个阿保说我是你男朋友?」

    「那又怎样?」

    「觉得意外囉,因为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崔河有意调侃他。

    应采声在桌下的脚用力踹了崔河一下,这才把头转过来,但一样没看着他。只两手交握撑在下巴,看着桌面,之前的沉默似乎都是为了这回的开口:

    「我一点都不喜欢夏青。」

    崔河从諮商室里明白,应采声只要这样,就是有事要坦白了,因此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说完这句,应采声总算把目光移向崔河,继续说。

    他认为他和夏青没甚么,但说出来,旁人一定不会这么认为。应采声本来就不是擅长交际的人,除非对上了共通话题,才有得聊;而且他老跳级,又埋头画画,根本也没时间交朋友。

    因此,夏青是他第一个朋友;至少他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

    为何和夏青谈得特别投机是,他俩对画图都有颇独到的想法见解、热爱。在他俩眼里,其他同学不过就是来混学分,求毕业而已,没半点上进心。就这点,他俩是臭味相投,也好上一段时间,也当过夏青的人体模特儿,不过仅限于上半身。直到有回他见到夏青和一个姓陈的高中生在油画教室里乱搞时,他才发现夏青这人的不对劲,也发觉自己的另类需求。换句话说,夏青算是开啟他怪癖的人。

    他看见夏青虐待那个高中生,心里油然而生一丝兴奋,好奇心,或者也有其他甚么;他加入了。也许是藉此发洩压力,应采声打人的力道丝毫不手软,当下也没任何怜悯之心;可能是让夏青的那一句「没关係,他就喜欢让人打。」给迷了。

    不过,除了打人和冷言冷语之外,应采声也没做其他事。但这次之后,应采声没有再看见这个高中生,本来以为是自己闯了祸,没想到取而代之的是最近常见到的那个白子。应采声并不喜欢那个白子冷冰冰又哀怨的眼神,受害者的表情全写在脸上,让他一点也打不下手,至此他也越来越少和夏青打交道。在某夜应采声留在油画教室赶作业时,夏青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就问应采声想不想打人,看他上次发洩的样子,不是乐在其中吗?有兴趣的话,不如揍他看看吧?

    应采声当下真觉得夏青是个神经病,但他似乎是鬼迷,接受了这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邀请。只要有人愿意让他揍,他绝对乐意揍。应采声感受到连他自己都认为病态的快感,一次次的,在夜里的油画教室,揍夏青,揍到他愉快。

    「反正是他自己说可以的。」这句话说出口,连应采声自己都觉得像是在为这种异常行为作辩解。

    夏青的确有几次想要和应采声发生关係,但都被他拒绝了;应采声并不想让夏青碰他。

    夏青不知是否是因为几次被应采声打下来,对他也有了一份奴性,竟哀求说,如果应采声不想让他碰,那能不能让应采声帮帮他?应采声简直哭笑不得,最后变成訕笑,他也不想碰他,除了揍之外的接触他一概不想。而夏青却迸出让应采声更料想不到的答案:他让应采声可以用笔,或其他东西,放进他身体里。

    「也就这一次,我实在觉得很噁心。」

    应采声说,他想起来他会做这种事,除了大半是好奇之外,也是夏青真的很难缠,反正自己也不痛,就对他乱插一通,夏青也没甚么怨言。只是隔天再看见夏青,应采声心底真是除了噁心再没其他了,往后除了揍他之外,实在也不想有甚么交流。

    结束这一长串,应采声起来和骆保要了杯水;崔河见他似乎又被亏了两句后,悻悻然地坐回自己面前。「我知道对你们这种正常人来说我就是奇怪……随便你怎么看我吧。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并不疯,打游戏可以是兴趣,怎么打人不行?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在干甚么。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你要觉得我脏就不要再接近我。」

    崔河说,怎么样叫正常?如果应采声问心无愧,何必在意别人说他怪异?「而且,我不是也有喜欢被你打的兴趣吗?」

    应采声说,这就像夏青也觉得自己正常,但他老觉得他根本是疯狗一样。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像他一样,自以为正常,别人看他却也是个神经病?那倒不如自己告诉自己有病,被人说怪还比较平静些。

    「不管夏青怎么样,总之我觉得你没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怪癖这东西,谁没有一两个?」

    应采声笑了一声,崔河不知那是甚么情绪的笑。

    「是吗?那你有几个?」

    「我不喜欢穿上衣,睡觉不喜欢有枕头,喜欢被你打,喜欢你。」

    应采声拉起稍长的衣袖遮着嘴角的笑,叫道:

    「最后一个最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