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summary:这是一场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罪行。 正文: 卡维离开阿如村的那个早晨,稀薄的阳光笼罩着灰黄色的村落,这是这片土地上为数不多的生机。无论贫穷或富有,不分人类或牲畜,太阳都一视同仁。然而它过于置身事外了,苍天降下福祉或是灾难,文明兴盛然后衰落,它都只是在那悬挂着,不思不想,不闻不问。太阳几万年如一日地在这片燥热而贫瘠的土地上悬挂着。 在这场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政治浩劫初露端倪的时候,卡维便已造访过阿如村。那时候卡维二十岁,他的父亲还没有亡故,母亲还没有远走他乡,他还坚信着自己会成为这个国度最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在那个平平无奇的清晨他站在阿如村最高的哨塔上,鲜艳的瞳孔只映出一片潮湿的荒芜。“教令院的官员已经来过了。”安普叔站在卡维身旁轻叹一声,如此说道。 对于沙漠而言,雨水有时并非恩赐。六个月前,倾盆的大雨摧垮了阿如村外强中瘠的排水系统,灭顶之灾在短短几天内席卷了这方立锥之地。内涝、饥荒、瘟疫,死亡阴魂不散地在阿如村上空盘旋。村里最强壮的男人快马加鞭地将求救信送进须弥城,六个月后才等来几个漫不经心的官员。 “接风宴不够令人满意啊,”官员们腆着大肚子一边说着,一边喝下村子里仅存的最后一滴酒。“不过您家里的女佣我很喜欢,村长。我该给您多少钱?”其中一个在晚餐结束后这样问安普叔。“那不是佣人,那是我的女儿。”安普叔垂下眼,脸上分辨不出特别的情绪。“是吗?她和您可一点也不像!”另一个哈哈大笑道,“准确来说,她看起来也不像沙漠里的人。您的夫人来自哪里?” 安普叔在此刻猛然抬起头,和出现在门口的霍斯撞上了视线。沉默寡言的守村人正死死捂住妻子的嘴,试图阻止她手里的铁锤落在官员肥硕的后脑上。安普叔以一个微小的幅度摇了摇头。他重又垂下眼去,平静地回答道:“我的妻子多年前便已病逝。科德……更像她的母亲。” 阿如村的人们都知道村长安普叔终身未娶。三十岁时他从边境线上捡回一个女孩,那是雨林的弃婴。安普叔对村民们说,她从此以后是沙漠的女儿了。二十年时间,足以让她从一棵濒死的野草长成一株艳丽的悼灵花。而此刻,安普叔看向这个做了他二十年女儿的女孩,看着那柄本该捶向雨林爪牙的利器举起又落下。他只能沉默地、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在雨林对沙漠的垂怜姗姗来迟的夜晚,阿如村的每一个人都隐约明白了一些不需要明说的真相。这个村子对于教令院而言,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垃圾场。教令院强制决定的选址、任由村民自生自灭的态度、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雨林只有在需要处理垃圾的时候才会需要沙漠。然而沙漠不必叫阿如村,不必有一个独身的老村长,更不必有一个还不是寡妇的寡妇。 “他们是怎么说的?”卡维把手插进衣兜,皱紧的眉头像一座痉挛着的陡峰。 “他说他们不会不管,但是具体事项还需要上报。诸如此类。”安普叔说着,目光静静地落向远方和天色融为一体的扬沙。 “啧。”卡维轻啧一声,烦躁地把被风吹散的金发拢到耳后。他抿了抿嘴唇:“给我一周时间,我会重新设计阿如村的排水系统。” 闻言,安普叔转过头来,语气里透出一丝愕然:“你说什么?” “我说,我会帮助你们的,”卡维明亮的赤瞳里闪烁着温暖的笑意,“您不相信我?我可是教令院最出名的妙论派毕业生。我今天就联系我在教令院的朋友们,医生和其他物资很快就会来的。” “您做到这一步已经足够了,阿如村原本就谈不上什么排水系统。”安普叔看着卡维,轻声说道。 “我就猜您会这么说。但是阿如村经不起第二次暴雨……哪怕下一次是在两百年之后。”卡维的半边身体探在栏杆外,在风里飘动的金色头发如同太阳一般耀眼。“下水道可是一个城市的良心。” 然而很快卡维就意识到阿如村的沉疴不止一处。阿如村附近并没有可直饮的河流,村子唯一的水源是几口时不时干涸的水井,男人们经常需要跋涉数十英里去最近的一条河流取水。但村子的选址是被强制定下且不被允许更改的,因为经过教令院测算,阿如村到边境线必须保持最小的安全距离,这样才能在保证雨林安全的前提下将运送疯学者的成本压缩到最低。 ……这群该死的学者。卡维气愤地把羽毛笔扔进墨水瓶,把手指深深地埋进发根里。窗外渐渐亮起来了,晨光的灰烬轻柔地盖住卡维的半边身体。他转过身面向窗户,感觉朝阳带着一种近似慈悲的冷漠。轻微的叹息声里,卡维伸手熄灭桌前的夜灯,推开面前已完成一大半的图纸。他的存款不足以支撑两份工程,但是没关系。他有的是才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蓬勃的梦想和满溢的善良。 七年之后,卡维在再熟悉不过的苍白的日光里转过身去,走向拉着木车和行囊的牦牦驮兽。在他身侧,灰发的男人沉默得如同一尊年迈的雕像。 “该走了,艾尔海森。”卡维一边拉住缰绳爬到驮兽背上,一边出声提醒他的同行者。 艾尔海森依然平视着那方小小的村落,灰绿色眼珠一动不动:“我身上的东西很碍事。” 卡维闻声转过上半边身体,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艾尔海森:这个男人赤裸着上半身,仅仅在腰间围了一件卡维的上衣。艾尔海森在离开时拒绝穿上人类衣物,但是裸体过于有伤风化,他们只能出此下策。卡维忍不住笑了一声:“这东西在你看来都算碍事吗?” 艾尔海森这时候才转身抬起头,看向这个出言不逊的金发男人,平静到寡淡的表情里掺杂了一丝不解。他没有办法理解这声笑里包含的情绪,就像他不懂面前这个人永久地望向他的眼睛。这个名叫“卡维”的男人如同一团潮湿的迷雾般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激怒他、困扰他,赤红的眼瞳里饱含着挑衅的火焰。然而视线不经意地交接时,那双眼睛总是在说,我已经像这样注视了你很多年。 很多年?艾尔海森的脑海里没有有关“过去”的概念。他的记忆启程于一辆燥热的囚车,被木栏切割开的车窗外是一片颠簸的沙海。他从未思考过过去。他好像从出生起就把沙漠的野兽视作家人。然后呢?……头好痛,艾尔海森平静地想。体内熟悉的热流喧嚣不堪,他无意识地用唾液润湿了下唇。撕碎那个人,扯开碍眼的金色毛发看一看他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你说得对,我也很想弄清楚,他回答道。首先,我得制服那头驮兽—— “好吧。如果你觉得碍事,你到车里再脱掉也可以,”卡维扬声道,“我们该走了,我不想因为一个疯子错过在绿洲过夜的机会。” 不,他还是活着比较好。艾尔海森顺从地爬上木车,毫无波澜地开口道:“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什么?”卡维拉紧缰绳,驮兽开始迟缓地移动。 艾尔海森仰起头,透过狭窄的空隙看着卡维的背影。许多年以前,一个年幼的男孩也曾经像这样隔着壁橱百叶门的缝隙看着那个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的陌生哥哥。瘦小的背影、纤细的手腕,齐耳的金色短发像是某轮灿烂的朝阳。很多年过去了,男孩长成一个愈发擅长沉默的大人,而他一直注视着的金发男人一如既往的绚烂而耀眼。?年轮一刻不停地缓慢转动,季节随着背影的衣着变化而变化。男孩在某个瞬间发现自己看他时已经需要略低下头了,他也会有所察觉吗?男孩偶尔会这么想。 这个问题的答案,时间也不知道。 在渺长的寂静里,沙粒落下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卡维啧动唇舌的声音划破了平整空气,算了,何必为难你。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又说:“艾尔海森不会不明白任何事。” “我就是艾尔海森。”车上的男人回答道。 驮兽上的男人嗤笑一声:“不,你不是。” 风沙卷走句尾尚未落下的余韵,然后没有人再说话。 在夜幕降临之前,卡维和艾尔海森抵达了最近的一处绿洲。太阳沉没,而黑水高悬。他们在这样一个无风的夜晚扎下营来,足底guntang的沙粒蒸腾掉最后一滴水汽。卡维手脚麻利地搭好帐篷,擦燃一束飞扬的篝火。在四溢的光亮里,艾尔海森全身赤裸地坐在木车尾部,仰起头看向某片不知名的沙丘。火光照亮了他的半边侧脸,映出他眼底正汹涌澎湃的沙浪。 “过来吃晚饭,艾尔海森。”卡维一边用木棍穿起一块上好的兽rou放在火上烤制,一边扬声对艾尔海森道。 艾尔海森转过脸看了卡维一眼,又把头转了回去。他说:“我不吃熟rou。” 卡维以一种不出所料的神情耸了耸肩:“你可以不吃,但是我也不会给你提供生rou。从离开阿如村开始,你也不能再自己捕猎。” 艾尔海森的视线没有因为禁令动摇。他依旧冷冷地注视着愈渐漆黑的沙海,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你无法限制我的自由。” “要试试吗?”卡维把烤rou搁在食盒边缘,掸了掸裤子上的沙土站起身来,望向不远处赤身裸体的男人。那双赤红的眼睛就像一对律动着的红宝石。 “我不明白。”男人像陈述某个公理一样这样说道。 “什么?” 艾尔海森转过脸,淡漠的灰绿色迎上灼烫的视线。“事实上,不会有螳螂想去挡住某辆车。挑衅而非猎食,这只是自取灭亡。更何况,距离我们第一次相遇还不到四十八小时。” “是这样吗?”卡维笑了起来,缓缓地走向那辆停滞的木车。他仰起头来看向坐在车尾的男人,语气平缓地重复道:“你觉得是这样,对么?” 砰!卡维突然提起左手,狠狠地一拳锤向面前人的颈窝。咚!后脑撞击木板发出沉闷的巨响,卡维居高临下地死盯住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展翅的天隼在他的梦里日日夜夜挥之不去。他跪伏在艾尔海森胸口,双手锁住了身下人的咽喉。粗重的喘息、微微变形的手指。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他事到如今唯一的锚点。 “你敢笃定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吗?”卡维口中嗬嗬作响,嘴唇的弧度早已谈不上笑容。“你的过去、你的遭遇,你想就这样闭口不谈吗?!” 他心满意足地看着男人的眼睛逐渐变红。猛兽龇起一口人类的牙齿,自喉咙深处发出毫无意义的怒吼。然而吼叫被双手掐断,凶狠的瞪视下,鲜红的瞳仁把利刃插进卡维胸口。在漫溢的鲜血里,艾尔海森的脉搏在他掌心中激烈地跳动。 痛吗,艾尔海森?……我和你一样痛。 你的思想、你的目光,离开的我不仅是一个曾志同道合的同窗。你永远不会明白你对我的意义如何。 不过艾尔海森从来不会在乎这些。 ……他从不在乎。 好像有看不见的手抽走了最后一根稻草,卡维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力气。红潮逐渐退去,在求生一般的呼吸声里,他无言地跳下了马车。半晌,他开口道:“你到火堆边来吧,夜里很冷。” 卡维在帐篷里躺下的时候,晚星正在虚假的高天之上吟唱。被炙烤到发黑的枯枝在火堆深处哔啵作响。他侧着身子,身后传来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卡维睁着眼,透过布料纤维的空隙端详着这片安静的灰黄色海洋。两只鞭尾蝎跑过一簇无辜的沙团,他们的足摩擦着沙粒发出窸窣的响声。在这片细琐的嘈杂里,卡维爬起身,掀开了盖在艾尔海森身上的外套。那段饱受摧残的脖颈暴露在被过滤后的月光下。 他伸手抚过脖颈上泛红的指印,指尖的颤抖先于他的自我意识。然后是锁骨和不幸蒙难的颈窝。颤抖的指纹沉默着亲吻了这段不可为他人道的秘辛。只有天地知晓的暴力行径,成为某种先知先觉的自我防卫。不要靠近我。卡维在心里说。 然而手腕倏然被握住,卡维抬眼看向睡者的脸,感觉那抹残忍的灰绿色见缝插针地补了一刀。谈不上光彩的举动被抓个正着,行凶者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心虚或是愧疚。与此相反,他看起来颇为餍足。 “你要干什么?”艾尔海森开口道,依旧是听不出感情的语调。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卡维微微笑了,云淡风轻地收回放在艾尔海森脖颈上的手,“你说你的一切都是从沙子里学来的。那么,沙狐如何繁衍?” 艾尔海森依旧紧紧握着卡维的手腕。他感到一丝浅淡的不解,但依旧回答道:“交配,雌狐怀孕,然后产仔。” 卡维突然俯下身去亲吻艾尔海森的嘴唇。不,那不叫亲吻:那只是一场唇齿间的博弈。他保持着左手手腕被束缚的姿势,就这样用柔软去侵犯柔软。侵入、啃咬,谁都不愿意率先缴械。血腥味刺激着味蕾,卡维死命地盯住艾尔海森逐渐变大的瞳孔。……这一切你都不在乎吗? 风暴默契地戛然而止。卡维撑在艾尔海森身上,俯视着他问道:“沙狐在繁衍的时候也会做这种事吗?” 艾尔海森回答道:“这无法类比,雄性间不可能繁衍后代。” 卡维笑了起来:“但是它们也会交配,不是么?”他一错不错地凝望着艾尔海森的眼睛,“你一定也见过。” “是的。但在公猫之间,这只是族群地位的象征。”艾尔海森无波无澜地迎上了卡维的目光,好像刚才见血的厮杀只是一场属于两个人的幻觉。 卡维又笑了一声,轻轻拂开艾尔海森仍抓着自己手腕的手。他翻过身去重新躺下,说道:“我对公猫之间如何交配不感兴趣。睡觉吧,野人先生。”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卡维熄灭了篝火,从行囊里掏出两片面包和一块生rou。他把生rou递给身旁席地而坐的赤裸男人,低下头啃了一口面包。 艾尔海森没有动。卡维把rou塞进艾尔海森怀里,仰头喝了一口水,咽下噎人的干粮,开口道:“从此以后,你可以在与我独处时表现出兽性。进食生rou、赤身裸体……你可以随心所欲。然而在此之外的任何地方,你都必须得是一个正常的人类。除此之外,你也永远不可以在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面前被激怒。控制你的欲望。按照我的指示行事,不要靠近你不熟悉的任何人。当然,我会给你一些奖励。” “就像你最终决定和我一起离开阿如村一样,艾尔海森,你应该清楚: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