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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穆鲁追着这个唐门已经整整一天。天色阴沉,云幕翻滚,要下雨。 沙穆鲁在一棵大松树后停了一瞬。树林间漫着一股泥土的潮湿味。他轻轻耸一下鼻尖,在泥土和腐叶之间嗅到一丝血腥。 唐门之前受了他一刀,身上有伤。沙穆鲁循着血味追上去,想起昨夜看到唐门时候的情景。 昨夜他随雇主去酒楼赴宴,本来在屋外顾着里头人的性命。不料雇主宴请的商会女老板瞧见了他的脸,竟春心萌动要他也进去喝几杯。他不欲理会。他本职不是护人性命,是师兄再三劝说那杀人的活计太多危险,要他试一试安稳的活计,才硬着头皮接下来,若是饮了酒失了警醒,岂不是要误事。 女老板叫了几声,他只当没听见。雇主已是半醉,见他如此,觉得掉了脸面,非要他进来陪上几杯。沙穆鲁心里恼火,后悔接这一单,比起保护这脑满肠肥满腹脂膏的jian商,他更想一刀结果了他。雇主要侍女出来喊他进去,他顾着师兄面子,只得忍下脑门上的火气,低头进屋。 什么破酒楼,连门都这样矮。他火没处撒,脸上尽是不耐烦,举起酒杯时也不想去看那商会女老板艳若红李的唇。 变故就在此时。沙穆鲁的酒刚碰到唇边,蓦得警觉。他耳力不同寻常,轻柔的丝竹声里仍能听到外面有一声极轻的喀啦响动。 有人在对面的房檐上。他扔下酒杯,反身翻出窗外,背上弯刀已然在手,运起金虹击殿直扑对面屋顶。月光明媚,他看得清楚,一个唐门压低身子半跪在那,手里的千机匣已然上箭,弩口泛起一点幽蓝的光,显然是在蓄力。 沙穆鲁身形不停,几步蹿上前,运起阴阳气劲,直奔唐门面门而去。唐门见他来,没有慌张,仍旧镇定地端着千机匣,手稳得很,一丝晃动也没有。终于在沙穆鲁距他还有十几尺的时候,那蓄满力的追命箭离弦而去,带起一道看不见的劲风,几乎刀片一样刮在沙穆鲁脸上。 沙穆鲁听得那破空之声,知道这一单铁定是丢了,现在至少要留下这个唐门,也好有个交代。 唐门一箭得手,看也未看,立即翻身拉动提前布下的飞星,瞬时与沙穆鲁拉开十数尺。沙穆鲁幻光步跟上,两人抛下酒楼里的尖叫和混乱,顺着鳞次栉比的房檐一路飞奔。 唐门轻功在交手时不比明教便利,沙穆鲁追出外城,终于迫近唐门十尺之内,一个流光囚影上前,钳住他腰侧便要去缴唐门手里的弩。不料那唐门机警非常,知道弩要脱手,竟然一拧腰身,直接转过身来,冰冷的面具几乎与他脸贴脸,左手一挥,几点银光顿时迫在沙穆鲁眼前。沙穆鲁正把那沉重的千机匣夺在手中,顿时吃了一惊,忙向后弯腰闪避。兜帽滑落,一星薄刃擦着额头飞去,瞬时在额角烧起一道火辣的痛意,他感到有血顺着头发向下蜿蜒。来不及停顿,手里的千机匣咔地一声响,他低头一看,那匣尾连着一条精细的银链,此刻绷紧了,唐门手一翻一拽,到手的千机匣瞬时又被夺了回去。沙穆鲁稳住身形,抬手抹了抹脸侧的血,唐门拿回千机匣立刻迎风回浪与他再度拉开距离,却没有再跑了。 沙穆鲁知道他在想什么。唐门是想速战速决。他刚掂量过那把千机匣,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轻便行事,里面没有装多少箭的样子。唐门站在远处,面具下露出的脸神色冰冷,承霁衣裹不住的胸口在夜色里白得发光。沙穆鲁觉得自己一肚子火气都有了地方倾泻,掂掂手里的弯刀,问:“不逃了?” 唐门眯了下眼睛,似乎对逃这个字不太满意。两人僵持几息,唐门隐去了身形。 沙穆鲁深吸一口气,舔舔流到嘴角的血,一股躁意从鼠蹊处蹿起。 真不错。 他立在林子里,收刀静心,仔细感觉周围的动静。过了十几息,他猛得越出几步,一招极乐引使出,顿时从一片树影里拉出一个人来,紧紧扣在身侧。这次他长了心眼,使了十成十的力气,教唐门动弹不得,右手一刀挥出,就去斩他拿千机匣的那条臂膀。 唐门没有挣扎,却一偏头,淡色的双唇轻轻张开,一道银芒从口中射出,力道不算强劲,却是直取沙穆鲁右眼。 沙穆鲁心里大骂一声,挥刀打落,手一松,又给这唐门滑了出去,他双刀如轮连招赶上,却只划到那唐门的发带,一头青丝顿时散开,混着一股清淡的竹叶味拂在他脸上,让他愣了一瞬。唐门像只轻巧的鹞子落在不远处,胸口起伏,死死盯着他,显然没料到突然被破了浮光掠影,也是吃惊不小。 沙穆鲁两番被唐门逃走,这辈子没遇到这么麻烦的对手,却没生气。他歪歪头,欣赏唐门散着头发持弩立在那里的样子,那头到腰下的漆黑的长发柔顺地简直像个姑娘家,散在白皙的脖颈和胸口,让人心口发痒。唐门眼神虽冷,但嘴唇却微张着喘息,眼角两腮一片薄红。沙穆鲁想起刚才抓着人,手下也似乎有些发烫,看来还是个病美人。他兴致大起,歪歪头,把手里的刀收回背上,抄起手向唐门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唐门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举动,盯着他谨慎地向后挪动脚步,见他没有追上来的样子,反身就消失在了漆黑的松林间。 过了几息,四野俱静,沙穆鲁抽出弯刀,向着唐门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唐风鹞隐在一株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给自己打绷带。他这一单本以为可以轻巧拿下,不料目标请了一个明教弟子护身,那明教谨慎地很,他跟了足足十日也没找到机会下手,只得时时盯紧,弄得吃睡都马马虎虎,夜深露重趴在檐上踩点,还有些染上风寒,他本没当回事,谁知昨晚额上隐隐烧了起来。他知道这单不能再拖,终于给他瞅准那明教进屋去敬酒的空当,一箭追命取了目标性命。 可这明教实在难缠,追着他一直到城外山林中,中途时抓时放,戏耍于他似的,简直阴魂不散。他的几个装备补给点俱都在城中,被明教迫得根本没有机会去补充箭匣,更糟糕的是热度已然发散,不能脱身不说,中间短暂交几次手,一时不慎还被那明教在侧腹上砍了一刀。还好他穿的是承霁衣,里面衬有一层薄薄的软铁甲,不然直接要开膛破肚了。 简直像猫抓耗子,把猎物弄个半死不活,再慢慢拆吃入腹。 他额头guntang,咬牙摸索着打了绷带,不一会儿就有血迹洇出,掂掂千机匣,箭匣几乎打空,不由有些无奈,筋疲力尽地向后靠在树干上。 真是跑累了。 他十五岁离堡,一条摸黑的道儿走了七年,大约也知道自己不得善终,却没想到这样快,这样毫无预兆,这样折磨。他突然想起饮露峡的青青竹林和唐家集上的笋子汤饼。 好饿。他心里有点委屈。为了找那明教的破绽,他盯了整整两天,根本没吃任何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忽然很想吃笋子汤饼。热气腾腾的,细细的笋丝拿水焯得脆脆的,同烤得香酥的腊rou一起码在汤饼上,再撒些碎碎的芫荽,浇两勺带着油花的鲜香鸡汤,每次练完功课,他都能吃上两大碗。 人说人之将死就会想起家乡,这话或许有些道理。 翻滚的云幕终于落下雨。密集的暴雨打在树叶上,一瞬间就把他淋了个精湿。 他眼前发黑,心里却微微松口气。 这是好事,雨声可以混淆一些动静,也可以遮掩他身上的血腥气。他打起精神,把散落的湿发勾回耳后,抱着千机匣静静屏息。 要是这次能活着走脱,就不做这一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