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鹤归
玉泽是被一阵钻心的疼痛痛醒的。 他匆忙中想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对身体失去了掌控能力,像一个生锈的齿轮,与机关失去了链条的联系,失去了使用的价值,被弃置在黑暗的角落中。 痛意之中,他听到了粗重的喘息声,而后便是一阵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尽皆咳出的剧烈嗽声,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身体与灵魂毫无链接的迹象,但是莫名的,他就是知晓了,那是从他的口中发出的。 这副身躯似乎属于一个久病沉疴之人,虚弱得让玉泽感觉此人即刻便要久别人世,却偏偏要费尽心力挣扎着,要留在这人间。 黑暗中难以感知光阴流逝,或许须臾间便是年月,也或许格外漫长的才是一瞬。 有光刺破了黑暗,照见了禁锢玉泽的角落,而后便是各种色彩的强势闯入,满目却是混乱而无序的光与影。 “他”睁开了眼睛,却看不真切了,原来已是半个盲者。 有人在唤——“皎君”。 玉泽的思绪迅速地发散开来,明雍之中,正有一个以皎君为字的少年,花家世子,花月归……亦是他的乖徒。 会是他么? 这一切,又究竟是怎么回事? “嗬……嗬……”“他”在艰难的喘息中挣扎着努力平复呼吸,虚弱地从床榻上支撑起身体,辨别着来人呼唤的方位,精准地“望”向来人,用低哑干涩的嗓音回应着,“……阿离。” 玉泽这才知晓,原来“他”的听力亦是损耗不轻,听时尚觉遥远,然而不过瞬息,他便同时感觉到了来人搭在脉象上的轻柔触感。 或许连触觉也是被削弱过的。 “啧……”来人有些暴躁,“他”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却从声音里听出难以掩藏的焦躁与恐惧,“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了,用蛊也快不行了么……” “……阿离。”“他”又一次低唤着,隔着这副破败的皮囊,玉泽明显感知到,“阿离”的情绪被轻而易举地抚平,又在“他”的咯血喘息中变得更加糟糕。 这并不意味着玉泽被困在一副皮囊里还能对周遭的一切有着准确的感知,那原是基于“皎君”对“阿离”的深刻了解才能产生如今的知觉。 仿佛从骨子里肆虐猖獗的疼痛仍在继续,但能共享“皎君”的感知,至少能让对现在的情状一知半解的玉泽获取情报得些便利。 “……唔!”嗓间淌入一片湿润,苦味沿着湿意蔓延,蜿蜒崎岖着,要浸透五脏六腑每一寸血rou,干呕的欲望与苦意并驾齐驱,玉泽感觉自己的眼眶也要不自觉湿润,可是没有,那里仍然是干涩的,纯粹到极致的苦充斥着他的整个脑识,双耳却仍努力地辩识着“阿离”的嗓音,男人强硬地给“皎君”喂下了这碗风味甚苦的药汁,端着药碗的手却微微颤了一下,又稳稳地扶在他的唇边,“阿离”见他难受欲呕,却不得不颤着声要求他咽下去,“别吐!咽下去……喝完这碗药,我们就吃蜜饯好不好?咽下去……求你……” “皎君”没有出声,但是玉泽感受到五内翻涌得厉害,这副皮囊的主人却仍试图在“阿离”面前表现从容,他沉默着一口将一碗药汁吞咽入腹,下一瞬便被喂了一颗“蜜饯”,那或许是蜜饯罢,亦或是那苦意太过霸道绵长,柔软的果脯含在口中,玉泽却只能感受到舌尖试探过的形状,除了苦,他已尝不出任何味道。 喉嗓又开始发痒了。 钻心附骨的疼痛裹挟着蚀骨的麻痒,自喉管不断上涌的或许是残余的苦涩药汁,或许是淋漓的暗红腥血,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异样的柔软的坚硬的东西,自制力不断融化,难以抗拒,难以自抑,意志被压迫到极限,分明还想苦苦支撑,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回应。 初时只是一阵压抑的低咳,可痛苦一旦破开了一道可供宣泄的伤口,便如山洪倾塌,一股脑地要冲出喉嗓,融成一片撕心裂肺的哑,那些泛着腥气的,苦涩的,腐朽的,破碎的,一并做了洪流一粟,随着喑哑的嗽声翻涌喷溅。似乎有一小部分撞到了“阿离”的手,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竭力捂住口唇,触手一片粘腻嫩软,元是破碎的内脏血rou也被一并咳出来了。 玉泽被这一阵咳得头晕目眩,神识一阵激荡,但到底不是rou身的主人,受到的影响要稍弱一些,先“皎君”一步清醒过来,听到三道异口同声的惊唤—— “皎君!”/“哥哥!”/“小花!” 三声?无力倒下的身体被男人揽住,身体仍在眩晕着,而随着时间增长,玉泽对自身意志的掌控力也在缓慢增强,哪怕出不去,旁人进不来,疼痛也一点点远去,只在知觉中留下苦痛的残影,维持着感知上最低限度的链接。一时他愈发有了余裕分析新来的客人,只“小花”这一个称呼,便足以让他对“皎君”身份的猜测越发笃信了,小花,皎君,花皎君,花皎君,除了花皎君,还能是谁呢? 花皎君,花月归,他的……乖徒啊…… 年轻的先生一时感到索然无味,他不知道让他忽然进入花皎君的身体里究竟有什么用意,这并不是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时间段的花皎君,会是未来吗?还是一个臆想的痛苦的幻梦呢?让他来感受花皎君的痛苦吗?他想起来自己隐秘的谋划,这痛苦,会与他有关吗? 若是,那曾经嬉笑怒骂的少年会愿意让玉泽看到如此狼狈脆弱的一面吗?花皎君甚至不知道他的身体里多了一个住客,多了一个能肆意分享他的感知,了解他的所思所想的外人,即便这并非玉泽本意。 而且,花皎君快要死了。 哪怕已经半聋半瞎,疾病缠身,伤痛入骨,难离病榻,皎君坚定顽强的求生意志足以令包括玉泽在内的任何人都敬佩不已,可想再多都是无用的,即便灵魂仍在勉力留下,这副千疮百孔的身体都在告诉玉泽,他快要死了。 属于他的时光的花皎君太过年轻,才十六岁的光景,少年一直是姝丽的,鲜活的,恣意的,少年意气,鲜衣怒马,他慢慢长大,在逝去的岁月里渐渐学会变得进退有度,鹤行华章,他会光风霁月,风华绝代,一切与腐烂枯朽有关的词汇从来都与少年难寻干系,以致玉泽从来不曾想过花皎君与死亡搭肩的情景。即便花家世子成了他的棋盘上最特别的一枚棋子,在他布局的预想中,也是或有波折险难,但从来不涉及死亡。 而现在,花皎君就快要死了。 玉泽被困在这方皮囊里,也会随着花皎君的死亡而死去吗?他不知道。或许,花皎君的死亡会让他回到本来的时空,或许更早,也并不会那么糟糕,他阴差阳错地来,也能阴差阳错地走,而这里的花皎君,也仍会痛苦挣扎地活着。 “哥……哥哥……”遥远的呼唤自外界声声传来,玉泽感知到紧闭的眼帘微微动了动,皎君晕厥过去的意识循着呼唤与黑暗抗争起来,像是两块缝合在一起的布料紧紧靠在一起,然后被一股力量强行撕扯开来,光亮重新双眼睁开的缝隙里闯了进来,是刺痛的,双目的主人却不舍得重新阖上了,花皎君眸子微微眯了眯,试图就这般适应过分灼目的光明,而后一个高大的人影挡在了他的面前,为他挡住了令他难受的光,也将他困在了自身的阴影里。 “哥哥……”声音离得近了,也变得清晰起来,玉泽辨认出这是一个青年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年轻,语调里盈满了对皎君的担忧,尔后他便感觉到自己的唇张了张,在一片干涩的哑里,发出带有安抚意味的呼唤,无力的手微微抬起,被人急切地一把握住,他唤着,“阿是。” “阿是。”他的唇角艰难地牵了牵,挤出一个弧度微弱的笑,那或许并不能算是一个笑容,他轻声道,“别担心,我已经好多了。” 骗人。玉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这是一句谎言,即便对花皎君的感知联结被他屏蔽了一部分,但灵魂残余的交融依然清楚地告知他,这具身躯的病痛伤疼从未减轻,对灵魂的凌迟也从未停止,而能清醒过来说上这声半句的话,已是全凭皎君一腔毅力的结果。他能分清,别人也是同样。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言,却无人能忍心戳破。 “小花。”又是一个青年人凑上前来,他挤过那个“阿是”,花皎君眼前的阴影晃了晃,又是一个阴影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把病人扶在了自己的怀里,病者嶙峋的背骨硌到青年肌rou饱满的胸膛,青年却若无其事一般,反而将人拥的更紧了些,雌雄莫辨的嗓音贴着他的耳畔响起,“小花,我寻到了之前药方里一直缺的那味药,滇离已经去熬药了……” “你别吓我,我很害怕……”青年的声线颤抖着,他怀中是心心念念的人,本欲依靠亲密的接触来确认皎君的存在,但他却仿佛快要感受不到怀中人的体温,太低了,他本已是天生体温低于常人,可那不涉及伤病,可是小花,小花的体温已经比他还要低得多了,青年几欲哽咽,反而得了怀中人温柔的安抚,小花吃力地抬起空闲的那只手来,轻轻地拍了拍青年拥在他胸前的手背,慢吞吞地调笑着,“别怕,谢谢小十四这些年费心为我寻药了,我的小十四啊……怎么越长大越胆小了呢……” “哥哥,我也害怕。”被握住的手感受到了收紧的压力,却很小心地没有让皎君感受到疼痛,“阿是”插进了他们的谈话,他像以前一样一字一顿,却不再是诉说着伪装的谎言,“哥哥,好疼。” 真的好疼,胸腔里跃动的心脏像是要迸出身体一样,患有无痛症的身体告诉他他并没有受到一份伤害,可是住在这身体里的灵魂却像是被千刀万剐了一般疼痛到难以呼吸。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自从哥哥缠绵病榻每况日下,他都时不时感受到从未体会过的感知,可他宁愿自己体会不到。阿是更加难以想象哥哥所一直经受着的痛苦,或许是自己的百倍千倍,或许更多,可是哥哥从来不说。阿是可以说,所以阿是说了出来,他说——“哥哥,好疼。” “是哪里伤到了吗,阿是?”花月归却是一惊,反手握了回去,阿是反而不答话了,相握的手指轻而易举地插入哥哥的指隙中,变成十指相扣的姿态,他轻声唤着,“哥哥。” “小花,齐安的春天,就快要来临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坚持坚持?从今年到明年,再从明年继续坚持到后年……已经说过多少次请求他坚持的话了?十四夜已经数不清了,可他依然要这么说,人总是需要一个盼头的,他们贪心地想要与花月归度过往后的每一个年头,可为什么,说出口的话语越来越微弱了呢?“我们约好了,再一起度过来年的夏天,看在这里种下的荷花盛开……” 他们在齐安的居处外挖了荷塘,种了藕花,花开花落已经有两三个年头。来年的莲荷也会像南塘的荷花一般绽放,而皎君的双目却已经…… “……好。”皎君好脾气地温声应着,他顺着十四夜的话,低涩的嗓音轻飘飘的,春日纷飞的柳絮一样,“来年……我们再一起赏荷……” 他没有说什么“人本就是会死亡的”这样自然却更伤人心的道理,玉泽却听到了他内心的忧愁,困囿于异身中游荡的灵魂倏然一滞。 【来年,还能有多少个来年呢?按照现在的情况,怕是……要等不到下一个来年了……】 原来他早已有了觉悟。 “啧,你们这什么姿势!”屋门被强硬地一把打开又轻轻闭上,滇离端着一碗散着热气的药步伐稳当地走了过来,眉头紧锁,视线在与转首望向他的皎君对视后,语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皎君,来喝药了。” 苦意再次在口中蔓延,侵蚀着花皎君所剩不多的味觉,可他一声不吭地,沉默着将这一碗苦药一口闷下,已经做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了,他机械性地将空了的碗推了推,被滇离一手拿开,一股反胃的恶心感在吞咽药汁的途中升腾而上,花皎君难过的捂住口唇,眼眶不知不觉地闪了几滴晶莹,他垂首欲呕,却被滇离低喝着阻止—— “别吐!”银饰蹭过手腕,口舌前的手被另一只手带动着捂住,花月归有些发晕,耳畔是滇离近乎咬牙切齿的命令,分明是威胁,却又带着害怕失去的恐慌,“花皎君,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死,记住了没有?” 【真霸道啊……】 花月归艰难地点了点头,苦笑着应诺,未曾反驳什么。他仍被十四夜半拥在怀里,倚靠的姿态方便了滇离喂药,安如是则在他喝完药难受的时候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脊背,滇离在他方咽下药汁后,便往他唇边递了一颗随身携带的蜜饯。花皎君口中含着尝不出味道的蜜饯,倚着十四夜的胸膛,半阖着双眸,呼吸微弱地喘息着。 【是了,我的命……不仅仅属于我自己。】 玉泽在心底蹙了蹙眉头,皎君靠着蛊和药吊着命,这样痛苦地强留于人世,到底是拯救,还是折磨? 玉泽不知道,滇离不知道,十四夜不知道,安如是也不知道。 花皎君也许知道,可他仍然选择这样艰难地活着。 一夜过去,玉泽睁眼闭眼,发现这一切并不是一个荒诞的梦境,他依然被困囿于花皎君的身体之内,任思绪神游飘荡,却不能影响现世一分一毫。并且他将这样度过很多的白日黑夜。 呆在花月归身体里的日子很是无聊,玉泽的神识与花月归联觉,可是只喝药、咯血或是咯出什么内脏的一部分并清理残局试图掩饰,便几乎要占去花皎君的一半生命。剩余的一半时光,花皎君能够清醒的机会也很少。 而更令玉泽痛苦的是,除了苦味,花月归当真品尝不出任何味道。日日被苦味浸染,他觉得莫说是花皎君,就连自己这意外而来的魂魄都要被苦味浸透了,拥有时不觉珍惜,当失去味觉之后,他方发现,只有苦的日子,实在是糟糕透了。 可惜玉泽只是被困在这副皮囊里的住客,他比这副皮囊的主人更加无能为力。困在这副皮囊里久了,会连自己的存在都开始怀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吗? 会不会连自己都只是一个臆想的幻觉?他开始思念十年前的大景,思念大景的一切。 是的,十年。这是他在花皎君难得清醒的时光中拼凑出来的线索,原来,离花皎君少年风光的逝去,也才过去十年。 十年,玉泽忽然有些想要发笑,可是他笑不出来。在这里他只剩这一点不知真假的灵魂,他只会思考,也只能思考。 他开始想念南塘,想曾经有过的最为快乐的幼年时光,想念曾递给皎皎的那一块五色花糕,想念曾经和花忱抢弟弟的囧事,想念南国公府的安宁,想念南塘盛开的接天莲荷,想泊在南塘水上的一叶扁舟,想映着南塘水色的日暮天边。 一时他又开始想熙王府,想自己的父王母妃,想熙军的将士亲眷,想那一把燃尽所有的大火,想自己从未燃尽的仇恨,想曾给自己寻过的埋骨地,想着曾恶意揣测的承永帝的寿命,想着辗转反侧的梦里取下的承永首级。 他想过明雍,想过玉梁,想过寒江,想过苍阳……他无比地仇恨着毁去他一切的腐臭朽烂的大景,也无比地思念着那块生他养他的土地,颠覆也好,燃尽也罢,他总要和那个朝代了结一份因果。 偏偏命运要与他开一个玩笑,他被桎梏于这方寸之地,未尽的复仇成了一个笑话,就连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存在,也成了虚无缥缈的玩艺。无人知晓,无人顾念。 或许十四夜带回来的药当真有着奇效,花月归的身体似乎好转了不少,每日清醒的时辰也延长了不少,玉泽得以见到更多青年花皎君的日常,青年,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玉泽一阵恍惚,一个病入膏肓,几欲油尽灯枯的病者,其实也才二十六岁,尚未而立,还是青年的年纪。 病中清醒的时光不多,能自由行动的时间更不长,花月归总是趁此争分夺秒地写写画画,他的眼睛不好,手腕软弱无力,写字也病病歪歪,能被认出来也是奇迹,可他依然日日如此。识海总是飘过纷繁的心音,玉泽仔细听了听,元是一份琴谱,一首花皎君创作的琴曲。 或许是因为被困在花月归体内,或许是因为过往便一直关注着花月归,玉泽回忆过很多事很多人,但回忆的最多的,还是花皎君。他知道,在十年前,花皎君的乐理仅仅停留在一知半解的阶段,倒是一直同他打闹逃学的季家少主,于乐之一道上造诣惊人。 而现在只在心中演绎着花皎君的琴曲,他便知,花皎君这些年的乐理水平属实是突飞猛进,只是……总会让他联想起季生。 十年前的季生与皎君关系最是密切,超越了世家之间交往的距离,两个少年在明雍里几乎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只观他们的交往,心思无猜的着实惹人歆羡,明雍是一潭半死不活的浑水,而他们两个,凭着一己之力将这潭水搅活了。 只是十年后,花月归的身边,没有季元启。 玉泽不想去揣测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无论再如何变,所谓的缘由也总逃不开世家两个字。只是琴曲中情依依难别旷荡放达,大抵,还未至最差的那种猜想。 即便他从未在花皎君身边见过十年后的季元启。 就像他未曾见过十年后的花忱一样。 花皎君偶尔会画上几幅画,一片混乱扭曲的光影中,在识海中闪现的画面实在是过分温馨而美丽,哪怕溅过血与泪,至少也是符合寻常人类的逻辑与审美,玉泽通过比对着眼前的色彩和闪过的画面,以此来确认描绘的是哪一幅画面。 青年难以描摹细节,只是色彩的拼叠便已足够动人。动笔时玉泽总是窥见识海深处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轻声指导着什么,嗓音磁性温柔,似乎每一个音节都泄露出主人对花皎君的亲昵与爱意。这是他第一次在这别样囚牢里看见别人的身影,会是与他同样的存在么?于是玉泽试图向前近些。 好在识海并不限制玉泽在其内移动,只是他离那人越近,意识周遭便越发扭曲,终于,他在一片莲池边站定,小亭立于莲池中央,却已经没有了路。亭中人顾自娓娓言说,似乎对岸边的玉泽毫无所觉,青年人的身形,却已经模糊了面容,一身月色衣衫,却时而光鲜,时而显现出鲜血淋漓的景象,小亭也随着亭中人的变化时而静雅,时而颓败。唯一的观者讶异地看着那无面之人若无其事的模样,即便没有五官,玉泽也能感觉到,他是在笑着的。 仅仅凭着衣着言语,玉泽并不认识他,就像他不认识滇离与十四夜一样,可他认得皎君画过的画,秋声不过塞归雁,怒时如狂风呼啸的,亦可是金兰的黄沙。肃杀凄凉,热情绚烂,临头一笔,又是血色浸染。 是花皎君再次咯了血,神智恍惚中,似乎听到了谁的呓语。 【……皎君……我在。】 亭中人似乎消失了,烟云一样,连同那片盛着小亭的莲池。 玉泽初时对这异象毫无头绪,可亭中人的出现似乎打开了某种神秘的枷锁,于此之后,他看到了更多如于生死之间矛盾的幻影。 皎君不琢磨琴谱和画画的时候,偶尔会定定地对着一副叶子戏牌出神。 青年并不刻意想着他在做什么,玉泽知道这是叶子戏牌,还要得益于识海中倏然凝实的蓝发人影。 那人身着蓝纹黑底的长袍,故作神秘地披上了兜帽,兜帽下的面容不出玉泽预料地业已模糊,因为衣袍大部分是玄底宝蓝,纯白的内衬被暗红发黑的涸血铺满时反而愈发触目惊心,他的胸膛时而干净整洁,时而又变成被箭矢无情刺穿心脏的模样。 如此诡奇,他也神情自若地顶着致命的伤口在玉泽面前把玩一套牌卡,与身体的主人动作同步一般洗牌出牌,他在识海里面,皎君在外面,默契地猜着暗牌,狎昵诡戏,宝蓝色的蔷薇盛放,似是笑语盈盈。 是奇术师,辨不清面目并不妨碍玉泽认出这个短暂的合作者,云汉奇术团的团长,星河。如同先前不能靠近亭中画者一样,他依然不能靠近星河分毫。星河似乎也毫无逗留之意,未曾向玉泽望去一眼,如同秀演谢幕,他执着蔷薇向观者致意,幻化做漫天星光,淋漓尽致,意兴阑珊。 【……向前走罢,殿下……无需为我逗留……也无需……为我回头……】 “哥哥,天冷,别受凉。”安如是轻轻走到了花皎君的身边,动作轻柔地将人从矮几旁抱起,步履轻缓地移到长榻上,好生安置地调整了半倚在床的姿势,十四夜适时在他身后垫了软枕,好让人倚靠地更加舒适,白发的青年在他手边寻了个位置坐下,方才发声以宣示自己的存在,“小花。” “阿是,小十四。”花皎君叶子戏牌被没收也不恼,被挪到了温暖的榻上,他也便将注意分给了这两个一直陪伴在身侧的弟弟身上,安如是方才与他相贴过的体温似乎仍是guntang着,模糊的视线勾勒出两个青年高大的身形,弟弟们,也长得比他还要健壮了……榻上的哥哥思绪迷离了一瞬,难得感怀地喟叹一声,“原来,已经十年了……” 十年,原来过得如此之快,初遇时,他们都还是比自己纤矮的小少年。 “是,哥哥,”安如是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只是平静地叙述着,“我们认识,已经有十年了。” “……小花,”十四夜定定地看着已经不再比自己高大的小哥哥,声线飘忽渺然地像猫随意翩飞的浮毛,“你说,我们还会有下一个十年的,是吗?” “……”小花垂下眼帘,不再看向他们,气氛忽然沉默了,安如是有些微恼地向十四夜投去一个眼神,又被花皎君恍惚地转移话题拉回来注意,青年的目光始终是涣散的,不论是看向他们,还是望向别处,“小十四,阿是,再……给我讲讲故事吧?” “我忽然……想听一听故事了……”他嗓音干涩地很,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瓣,难得有些不自在,亦或是有些自嘲,“或许,是关于一个……耽误了你们十年的人的故事……” “……”安如是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十四夜悄然阻止,十四夜轻轻对着好友摇了摇头,轻声应了句,“好,小花,我们讲故事给你听。” 十四夜一只手寻摸着牵住了小花,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缓缓开口。 “从前,在大景的水乡南塘,住着一个以花为姓的世家,有一天,这里盛开了一朵漂亮的荷花,小花,他在皎洁的月光下诞生,有着漂亮的花瓣和可爱的性格,受到家里的花朵们的宠爱。” “可是好景不长,几年过去,大景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变故,花mama和花爸爸,就在这时,离开了花哥哥和小花。” “在这之后,花哥哥继承了家主之位,艰难地将小花养到十岁,花哥哥特意为小花寻了一位西席先生,一只别有用心,但是对小花还算温柔的白毛狐狸,云朵狐狸。” “小花有两个很喜欢的jiejie,木jiejie和林jiejie,她们都是漂亮的挺拔的树,也很喜欢、关心着小花,是彼此十分珍爱的家人。” “小花小时候有好多哥哥,除了会和小花捉迷藏的大花哥哥,还有总是吹曲子的墨水哥哥,总是喝酒做梦的酒壶哥哥……” “大花哥哥在小花十岁的时候,离开了家,到一个叫明雍的地方求学,六年后,小花也来到了明雍。” 十四夜将青年的过往娓娓道来,除开历史,还多了几分童真。哪怕是故事的当事者本人,在听到十四夜的表述时,亦忍不住抿唇一笑。 “六年后,在玉梁的司空小馆,哥哥遇见了同样出身南塘的纱布娃娃,阿是。”安如是适时接过话头,抢先开始了自己与哥哥的故事,他的声音微颤,但这些年经过十四夜的故事熏陶,他还是很能维持讲故事的氛围的,“纱布娃娃学不会感受疼痛,总是受伤流血却毫无所觉,这让娃娃的阿爹阿娘很是担心。娃娃不想让爹娘担心,于是学会了说关于疼痛的谎言。” “直到遇见了小花哥哥。”青年眸光微敛,他的手臂缠着纱布,却是这两年才养回的的习惯,“小花哥哥将阿是护在了莲心里,有哥哥在身边的时候,阿是从来不用说谎,因为哥哥将阿是护得很好,在哥哥身边,阿是从不会受伤。” 直到……哥哥缠绵病榻,再也不能护住他了。 “在遇到阿是之后不久,小花在明雍的书阁,因为一本书,一首歌谣,认识了一只白色的小蝙蝠,小十四。”安如是开始发怔了,十四夜重新稳住故事,故事线却开始偏向属于他们的过往,“阿是和小十四是好朋友,可是小十四是惧光的小蝙蝠,只能在黑夜里出行……” “……小花带着疲惫晕倒的小蝙蝠赶到了齐安,被当地人当做了灵巫,还认识了一条奇怪的银蛇,他叫梨子。” “……就这样,经过一番波折,小花哥哥带着小十四,和梨子在齐安解开了血月的诅咒,小十四撑开小花哥哥送的绸伞,解了心结,也接纳了属于月色的自己。” “后来有一天,小花哥哥回到了齐安,和小十四一起参加了星回节,那一次,小花哥哥唤醒了小十四,带着只属于月夜的小十四,撑着伞,一起等待月落,一起,看到了从日出到日落的盛景,真的很美……那之后,小十四便知道,他不再只拥有月色,他寻到了属于自己的太阳。” “再后来,大景再次发生了像十多年前一样,不,要比从前更可怕的变故,这场变故,让大景尸殍遍野,也让大景重获新生,在所有人感到动荡不安惶惶终日的日子里,是小花哥哥将阿是和小十四护在了身后,他的身后护着很多很多的人,大家都很喜欢小花,尊敬他,爱戴他……甚至,渴慕他。” “很多人因为小花哥哥得到了希望与救赎,可是小花哥哥,却在最初,便已在寒江的悬崖边一坠千丈,被寒风刮去了所有的花瓣,失去了武功,失去了健康的身体,只留下无尽的,并且在日后持续增添的伤痛……” 十四夜的声音渐渐轻了,他的目光开始飘忽,手指隔着衣衫虚虚点着榻上青年的身躯,呢喃着细数了起来。 “这里,在渠戎军的牢狱,被钝刀割断了手筋脚筋,你以身作饵,为蜀中金兰联军拖延了足够的时机,那一次,渠戎后方被拦腰斩断,金兰大捷,元化先生叮嘱要卧床静养至少一年才能勉强减轻后遗症状,你却只休养了半年不到便又奔赴战局……” 白皙修长的手抚上病者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早已愈合的伤口犹自不甘心地留下错乱无序的烙印,rou粉的颜色堆叠在惨白之上,却比任何混杂肮脏的色彩更令人愤恨作呕,花月归敛了眼帘,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腕,又被覆着薄茧的手指按住,温热的手指水上漂蓬一般点过伤痕,自手臂而至肩背,隔着衣料,抚过那些藏于阴影的伤口。 “这里,从玉胡回转后被背叛,为了最大限度地保全沿途的百姓部从,动了离种下的蛊毒,除了叛徒,无有死亡,你全身经脉寸断,肩膀中了三支毒箭,若非有内劲吊着,怕是都等不到元化先生和离来救你……” 指尖继续向上攀沿,移到了青年垂敛的双眼,指腹与薄薄的眼皮相贴,十四夜感觉到了微微的颤意,却不知是青年的眼皮微动,还是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声音已经几乎哽咽了,却还在细细清数着,过往,荣耀……苦难,伤痛。 “这里,罗宛来犯,邪医瓦西里给全城百姓下了毒,那一次,你因为蛊与毒的冲突勉强得以安然,却主动放了半身血液做了药引,一城因解毒及时而得以迅速反攻甚至反将一军,而你血液流失,毒素流转周身,伤及双眼,视力急剧衰弱,即便元化先生与离倾尽全力,也仅仅只能让你免于目盲……”可是现在,目盲与否,又还剩下多少区别呢? 十四夜的手轻柔地抚摩着那娇嫩脆弱的皮rou,好像触到了肌肤之下脆弱的眸,那双水色眸子从来都是熠熠生辉的,青年一抬眼,一回眸,便已是万千情思蕴于无言,灵动而盈满生机。 从来如此,本该如此。 他不再于指腹下那双垂敛的双目停留,臂肘微动,指掌重又向下而行,划过几欲枯萎的经脉。 “这里,苍阳雪灾,被暗斋残党和漠海军追杀,为了护住城内未来得及转移的老弱病残,你强行动了最后一次武,武脉彻底被废,连暗器也施展不了,本就虚弱的身体也……” “这里……”白发青年的手悬于哥哥起伏微弱的胸膛上,“还有这里,最初的坠崖……几乎,粉身碎骨……” “……那些……都已经过去了。”花月归并不常回忆自身苦痛的由来,他动作迟滞地抬起手臂,捉住了小十四的手,在战乱四起的年代,回忆伤痛于一军主帅而言,是最无意义也最不值一提的事情,他本意并没有料到十四夜会转而谈及这些故事,在过去的几年里,那些都是会动摇军心的不稳定因素,是即便在乔忆桥的报纸又或是言千晓的大作里也少有提及的东西。 而一旦被身边亲近之人提及了,便意味着那已经不只成为了他一个人的伤痛。 “要怎么,才能过得去呢?”安如是怔怔地问道,那些伤痛所留下来的,从未离哥哥而去,在严实包裹的中衣之下,是如混乱不堪的蛛网、如蜷曲缠绕的荆棘一样的伤痕,阴森着虬结着,烙印在骨上,难以斩断,难以尽除。于是他唤着,“……哥哥?” “……”那人不答,他们也并不纠结于此。 “哥哥,你从未耽误过我们,我们也从不觉得你耽误了我们。”早已长成青年的弟弟们拥在病弱的哥哥的身边,终于借此时机倾诉衷肠,“一想起当年能遇见哥哥,我们便心生欢喜。哥哥,你别想推开我们。” “……”他想说莫执迷,想说他不值得,想说时日无多,可他唇瓣颤了颤,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而那两个擅自搅乱心湖的弟弟却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