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鹤归
这衷情只是寻常,勉强地笑了笑,话锋一挑,便翻过了方才的插曲,重新讲起了小花的故事,“哥哥,我们继续讲给你听吧……” “……在一番鸡飞狗跳之下,小花拉着小季,追着驴,一起来到了大景鼎鼎有名的山——花亦山下,他们将在这里,入学明雍,那是一切传奇的开始……” “……” 随着十四夜和阿是的故事重回“正轨”,花皎君不知不觉中伴着青年悦耳的嗓音坠入了眠梦,隐于暗处的玉泽的心却久久不能平息,可是他所在的这方领域仍然在不断变幻着,故事缓缓流淌,识海中的世界也愈发光怪陆离,玉泽也仍要四处行走。星河的幻影散作的星光盈满了这一方天地,使得后来者的出现平添几分梦幻的光影。 幻幕自旋转的黑洞中扩散而出,环萦在那识海中唯一客居的灵魂身侧,玉泽认出来越来越多他所知道的或熟识或陌生的人们,前方是南国公府的木微霜和林珊满身伤痕地浴血微笑,左侧是透明的闪着微光的陈喻言执着教鞭厉声训诫,右侧是动作干净利落地练武的曹小月……甚至,他还看到了早已死去被花忱收尸的齐耀,少年失去五官的脸颊上闪过泪光,铜钱散落,决然赴死。 但这里更多的还是他不曾知道的陌生人,他只能根据幻影的衣着勉强判断,这里是无名的念云守将,那里约莫是越阳的景南军士,这个大概是天泉的百姓,那个应是蜀中的行商……无一例外,染血升平。 他终于明白了,这片识海,是一方墓林,住着一群已经死去的人们,一些盘旋在心头的疑问也终于解开。 为什么这些幻影都没有面容,因为时间的流逝身体的折磨,花皎君的记忆已经模糊,几乎已经忘却了他们的脸庞,为什么忽然想要听故事,因为花皎君不想就这样忘记他们,为什么识海中会出现这些人,因为花皎君还没有完全忘记他们,忘不掉,想不起,并且……舍不得,放不下,不想忘,不愿忘,而为什么他玉泽会看见他们,是因为花皎君他*文明大景*的在回光返照! 一旦拥有了这样的认知,一时就连玉泽都觉得情绪激荡,识海泛起波澜,有长风推着他穿过幻海,坠入千朵莲的川流。 “……是谁呀……”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自藕花深处传来,轻柔婉转,甚至少了几分虚弱,玉泽拨开绯粉莲荷,见到了慵懒小憩于荷上小舟的青年,面容昳丽,身姿清癯,犹见得几分旧日未曾长开时的光景,却是三千华发,早衰虚弱地,倦怠着要奔向死亡。 时光在一瞬间颠倒流转,似乎曾经的曾经,也有那样一个瞬间,一个纯澈通透的少年,拨开盛放的藕花莲叶,见到过一个曾惊艳了他所有时光的人物。 这是玉泽第一次在这里见到这副身躯这个灵魂的主人,在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花皎君已经仅仅距离死亡一线之隔的时候。 “唔……客人自何处来,又将去往何方?”南塘话总有种儒雅婉转的古韵,被青年说出来更添了三分温软,花皎君斜倚舟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倦意依然萦绕着他,他懵懵地看了看舟前,隔了半晌反应过来,眨了眨眼,忽而笑了,“原来当真有客人……寒舍简陋,若客人做客而来,怕是招待不久,若为夺舍而来……陋舍将倾,亦不值得君大费周章呐……” 这感觉真是奇妙,视界被混淆成两半,玉泽看到了花皎君所看到的自己,原来,也不过是一无脸无面的孤魂野鬼罢了。 他来到了花皎君的梦里。 可这,又当真只是梦境么?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让他来看到、听到这些?为什么囚住了他,却还认不出他?为什么……又突然愿意见他?玉泽在心底发问,好像陷入执迷,可存在于心底的另一半他却又意外地冷静,平静地告诉他自己,因为他在不甘。 是的,他是如此不甘心,无论过往还是将来,从生至死,经历过这么多也成长成熟了这么多,原来他于花皎君是如此微不足道。 “皎君,我是玉泽。”玉泽端不出笑,那无面的脸颊大抵也分辨不出什么表情,于是他柔软了声线,不惊动青年的美梦,却执拗地不想揭下那融进了rou里的面具,现在的他,还是玉泽。 “……哦,玉泽呀……”花皎君似乎仍有些困顿的迷蒙,口上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却似乎在唤一个陌生人一般,或者他的确在唤一个陌生人,因为他仍没有想起一丝半毫与玉泽有关的物事,过了好半晌他晃了晃神,方才反应过来来人是谁似的,恍然轻呼,“啊,是玉泽啊……” 这个名字距离现在的他实在太过遥远了,十年的光阴流转,他几乎不能顺利地立刻将玉泽与宣望舒这两个名字联系起来,便是翻遍了记忆,也要翻寻上好久,好在他刚刚听过了小十四和阿是讲过的故事,勉强将玉泽同那明雍书院里青绿色的玉狐狸画上了等号。 那只玉狐狸后来染了色,离开了明雍,成了黑色的熙狐狸。 他没有怀疑玉泽,轻易便相信了玉泽的话,是还当自己是在梦中么? 许是过往故事里的本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模糊朦胧的记忆也开始活泛起来。于是玉泽便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一朵荷叶晃了晃细长的茎,而后劈头盖脸地向他撞了过来,他竟然没能躲开。 荷叶散成了莹绿的光点,亲昵地围绕在玉泽的身边,破碎的画面蛮横地冲入玉泽的脑识,将他带回不知该说是过去还是未来的往昔。 【…… 摘星楼台,灯火高悬,偌大的楼台,台下重兵把守,台上却只两个人。 “南塘……是个好地方。地方好,人也好……” 身着一身暗紫长袍的熙王世子手执一纸书文,笑意盈盈地长身玉立于花月归的对面,像一只狡猾的狐,又或是满怀恶意的豺狼,他轻飘飘地问着青年,却也仅仅只是一句问句,“皎君,你说对吗?” “唔咳咳咳咳……”那人方要开口,却是捂唇一阵压抑地撕心裂肺的咳,好一会儿缓过来之后,才嗓音低缓地回应,言语尽是疏离,“乡野小民,当不得殿下如此亲密,南塘,自是极好的。”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欸呀,好歹曾与乖徒有过师生之谊,何必如此生分?”宣望舒依然笑眯眯的模样,言语间却是毫不留情地扎心戳肺,“南塘现在,可是有一群人恨你恨到恨不得生啖其骨rou呢,即便如此,你也要这样为南塘说话么?” “咳唔……宣望舒和玉泽先生,又是同一个人吗?”花月归面不改色地咯了一口血,他收起浸满了血的手绢,眉头皱也不皱,“熙王世子殿下与景军帐下小小军师,本就该距离遥远,而且,在下为何会被南塘所恨,殿下当真不知?那罪魁祸首,不是正在在下眼前么?” “若你当真是一个小小军师,我又何故如此?”宣望舒眼见着花皎君咳血,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而后又迅速恢复老狐狸的状态,他并不否认自己曾作下的事情,祸水东引,于他们而言再容易不过,只是……“只是我没想到,南塘叛乱之事,竟也没有拖住你几分,背下骂名,宁愿以后永远也回不了南塘,也要同我作对么?” “……”花月归转身,眸光悠远,似是在看夜幕晨星,又似在看沉眠山峦,向宣望舒暴露了后背,却不再望向他,“非是同你作对,我并不反对你追杀贾家,那家人恶贯满盈,杀多少遍也不为过,同熙王旧事扯上关系我并不意外,只是不是现在。” “承永没多少时间了,我知道,你等不及复仇,我也理解。”更深露重,寒意迫地青年又低咳了几声,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是……贾家牵扯众多,我也不愿意就此让一城百姓的性命陪你做赌。” “确定要保他们?”宣望舒走到青年身侧,与之并肩,却不知是否看到与那人相同的景色。而后便听到了青年再一次的强调,“准确地说,是现在要保他们。”以后就不一定了。 “即便你以后再也回不去南塘?”宣望舒步步紧逼,似乎也不知自己所为何意,罪魁是他,推手是他,最后假惺惺戳心安慰还是他,而后他听到了青年捂唇混着咳的回答,“……不过是……咳咳唔……永远不能回南塘……罢了。” 南塘……早就没有花家了。 “……”宣望舒默然,花皎君却已经主动提及了他此行的来意,并且给出了令他难以拒绝的条件,“殿下又何必抓住这点不放?暂时保下他们的命,半月后金兰关隘,在蜀中与金兰的景军会与熙军同往。” 宣望舒微微睁大了眼,在星光之下,回首去看青年苍白的侧颜,语气也多了几分起伏:“……皎君出手如此大方,却是教我感到惊讶了。” “呵,不过合理交换罢了。”青年喘咳着回应,“不必故作亲密不断试探了,殿下放弃一部分追杀计划,今夜本就为此而来,不是么?” “……是啊,你说的没错。”前一刻毁人无形,下一刻握手言和,宣望舒重又笑了笑,“如此,便谢过……” 夜风吹拂而过,吹散了所有尘封的真相。 ……】 光阴匆匆流淌着,倏尔一瞬,倏尔恒久,待玉泽回过神来,那小舟中的华发青年仍恍然未觉,温柔浅笑着问他:“那玉泽,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十年光阴一梦惊,或许,是在梦中至此罢。”玉泽拨开一池莲叶,缓缓地来到舟边,“意外客此,已有数月光景,神魂深陷,难觅归途。” 意外的坦诚。 似是心有所感,玉泽握住了青年垂在身侧的手,好细,那只手苍白细瘦,握着尽是硌人的指骨,摸不出几两rou来,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两人的灵魂相贴,虚无中神秘的联结变得有迹可循,玉泽将自己一直以来单方面的联觉折叠起来,反向还给了花皎君,连同这些时日的爱恨悲欢一起,尽数在花皎君的面前展露。 记忆与幻影在识海中燃起,破碎的光点跃动着邀请此地的主人重拾遥远的旧梦。旧日的光影倏然闯进了脑海,在混乱与无序中重现故人。 “是这样啊……”花皎君笑了笑,动作迟缓地在小舟中撑起上半身,似乎终于打起了几分精神,他半坐在舟中,另一只手轻轻叠在了他们交握的双手上,温和地安抚着,带着几分笃定,“别担心,你并不属于这里,会平安归去的。” 他没有对玉泽共享了自己得到知觉和心绪表达什么抵触,也没有对玉泽窥见了他的记忆而发表什么感想,更没有提再也不能回南塘的桎梏,只是温温柔柔地说,他会回去的。 十年,真的能让一个人改变良多,玉泽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少年总会长大,他变得成熟,变得强大,也变得如此陌生。玉泽定定地看着这十年之后的花月归,对他话语中的笃定发出疑问,如此肯定,是因为曾有过什么相似的经历吗? 他的心绪通过联结很好地传达到了青年的心底,第一次听到另一个人的心声,花月归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他眸光潋滟着看了玉泽一眼,心声悠悠地传递了过去,似乎久远之前,曾有过离魂的经历。 宣望舒的身体虽然一堆毛病,可看起来要比他能活得长久的多,玉泽才二十二岁,正是命不该绝的时候,是机缘也好,磨难也罢,抑或是仅仅一场无关紧要的漫长梦境,他总是要回去的。 “……哦,好。”花皎君似乎把心音的交流当成一种难得的游戏,倒是难得与十年前好玩的少年重合了一星半点,玉泽眨了眨眼,轻身坐在了花皎君的身侧,配合地玩起了心音传递。 这种感觉很奇妙,两个人不同的思想在同一片脑识中相互碰撞,思想的碎片在洪流中一览无余,在敞开的神思中,没有什么是能够被隐瞒的秘密。如同牵引一般,一人所思勾起另一人所想,玉泽还在想自己是否有隐秘需设樊笼,青年掺杂了笑意的柔和心音安抚着他,没关系,他不会看的,而花皎君却对他毫不设防,是光明磊落,也是尘埃落定,早有终局。 玉泽想起了方才不久看到的记忆,却见花皎君微微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心音里想着,原来过去还发生过这种事吗?他早已不记得了。 “……”他又想着十年前的花皎君,问十年后的他,在一切都摊开在他的眼前之后,对玉泽是怎样看待的?他难得感觉到有些紧张的心思,花皎君会如何回答?有过欢喜吗?还是仇恨着?又或许两者皆不是? 对玉泽是怎样看的?好多年过去,花皎君也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的思绪曾被很多事情所占据,而对一个人的看法有时只是无关紧要的玩艺,也无有闲暇能予以分薄,只是难得地在沉酣的梦里,他第一次开始回想。 如果是16岁的花月归,知道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或许会对着玉泽表达出自己的愤懑和疑惑不解。或许还会少年冲动歇斯底里地问上一问,为什么总要牵连无辜,熙王案冤屈,花家难道不也是满门忠烈么?夹在仇恨双方的百姓呢?他们又该怎么办?即便是一场最小型的战争,波及到的无辜又何止百千。百姓都知道熙王冤屈,或许也为其抱屈过,只苦于无权而无力申冤,他们是最伟大也最平凡不过的生命,是最愚昧也最明事理的群体。难道为了复仇,就能不顾无辜的苍生百姓了么?熙王的命是命,百姓的命就可以不管了么? 若再后来,经历再多一点的花月归会明白过来,他的所有意气难平,也不过是一种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的迁怒。冤有头债有主,玉泽也不过是承永夺嫡之路上的一个受害者,难道受了冤屈,还不能让玉泽去报仇了吗?若连报仇都不可以,这天底下又有什么道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而若想对那九五之位上的人复仇,玉泽早已无路可走。战争中出现伤亡总是无可奈何的事,更何况哪怕仇恨盈满心头,玉泽做的也已足够多,只是是花月归觉得,为百姓,其实还能做到更多。 便是他力竭声嘶地同玉泽计较又能如何?悲剧重提,也不过是对一个心中存在着道德的人的心做再一次地凌迟罢了。若他心中毫无道德,同他计较那些逝去的生命也将毫无意义。玉泽显然不是毫无道德之人,可是谁又能忍心,再去伤一颗已然千疮百孔的心呢? 而对那些无辜之人,一心复仇的玉泽做不来,但是没关系,花月归可以做,他将记得每一个存在的生命,他将拼尽全力去挽救战争所带来的悲剧,他将用一生去践行所择之路。 可是现在玉泽面对的是二十六岁的花月归,拖着一副病骨残躯,他已经没有力气去纠结那些无意义的爱与恨。算起来,十年前的玉泽,也才二十二岁,还是个比他年少的弟弟。这样想着,花皎君看着玉泽,抬手轻轻拍了拍青年人的肩膀,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 “……”弟弟,这个想法倒也不算错……玉泽沉思着,一时有些恍惚,原来,皎君是这样想他的。 是啊,弟弟,没有人完美无缺,玉泽的复仇已经尽可能地试图减少无辜的伤亡了,但那些死伤并不是玉泽的错,这个糟糕的世代在压迫着所有的人,识海中天光乍现,白发的青年坐于舟中,朦胧的光影下,恍然间竟有着仿若神佛的悲悯,那确然是一个人的悲悯,玉泽凝视着青年苍白姝丽的侧颜,听着心音所传来的辞句,所以玉泽有他的复仇路,花月归有他的苍生路啊。 梦境在醒来之后终结,两个灵魂的交流却并未结束。得到了识海主人的允许,玉泽终于在识海中得到了更多的自由,花皎君清醒的时候,似乎依然很喜欢和他用心音聊天,或者说,享受心音交流时既不用虚弱咯血也不用断断续续半天说不全话的舒适感,那会有一种他没有受伤也不曾生病过的错觉。 对此,躺在病榻上的青年很坦然地承认,即便早已习惯,但依然没有人会喜欢伤病,至少他花月归不会。 似乎玉泽的出现给花月归带来了一些奇妙的动力,青年每日清醒的时间有了微妙的延长,这似乎是一件好事,但除了平日里两个弟弟的插科打诨,所有人都默契地沉默了。 玉泽与花月归心如明镜,知道他们终于意识到了那即将到来的终局原来从未远去,或许令人难以接受,但……滇离更是心知肚明,这些年花皎君换了无数个药方,十四夜带回来的药再有神效,能吊命吊这么久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最近来齐安的人越来越多,总会有人能找到渊谷小筑这里来。 于是玉泽惊异地发现,有客人来拜访花皎君了,而以滇离那个脾气,竟然也没将人拒之门外。 是的,在此之前,有人更早地寻到了这里,却连门槛都没能跨过去。并且,那个吃了一碗闭门羹的人,名唤季元启。 花皎君曾经最好的朋友,季家少主,季子亦。 “啧,皎君,季家家主前来拜见,可要接见?” “咳咳……不见了,阿离你……咳唔……就拒了罢。” 滇离把人挡在门外的时候,花月归正在咯血,他咳疾犯的厉害,也没有阻止阿离的意愿。 季元启闹的动静有些大,花月归人在屋内,五感俱衰都能听见他想闯进来的声响,十四夜和安如是皱了皱眉,小十四选择去帮助滇离好让这里早点恢复宁静,阿是又被花月归巧妙地转移了注意,接过离的任务去给哥哥端药。 花月归独处一室,外面嘈杂的人声和大打出手的声响愈来愈烈,可青年却仿若未闻一般,熟练地摸出安如是他们为他准备好的手绢,拭去唇边猩红的血。 皎君,你不想见季生吗?玉泽好奇地问他,花月归擦拭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又咯了一口血,他故作自然地继续收拾残局,而后诚实地摇了摇头,道,他不知道。 或许是想要见的罢?只是事到如今,见与不见,似乎也失去了意义。就不见了。 皎君,你又在骗人,口是心非,怎么连自己都能骗。他们心音相连,想到什么对方都能知道,过分坦诚地后果便是相处间多了几分活泼与放纵,玉泽这么想着,便也这么说了,得到青年虚弱清浅的笑意。那,你就当我在骗人罢。是打个谜语还是戴个面具,就像你做过的那样。 ……十年的阅历与信息差实在作弊,至少玉泽感觉自己总是不自觉地被压制,偏偏他还无法反驳。 季元启最终还是没能闯进来,只是托滇离转赠给花月归一支玉簪,而滇离大抵是打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嗤笑着也便同意了。 却是不出滇离所料,花月归接过他递过去的玉簪,用手触摸感受到一遍玉簪的样式之后,便是心神一惊,他的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无力地几乎握不住一根玉簪。 甚至不用滇离提醒这是谁送来的玉簪,皎君便已经为这簪子安排好了归程。 花皎君取出他琢磨过几多心血的琴谱,抚摩着光滑的纸面,神色晦明难辨,半晌过后,轻叹一声,将玉簪置于谱上,将其一并交给了滇离。 “流水知音……阿离,还要麻烦你,将它们带给……他了。”那个名字在喉嗓彳亍了几回,终是没有了从容道出的勇气。 滇离不爽地啧了一声,但仍然自觉地捧过琴谱,小心翼翼地紧了紧,追问着:“你不见他了?你还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某人么?” “……还是不见罢。”花月归默了一下,再一次表达了拒意,他又喘咳了几声,急促地接着道,“麻烦阿离,便带一句,祝贺大景第一乐团团长扶摇直上,鹤飞冲天,自在……逍遥。” 飞出樊笼的白鹤啊,如现在这般,一直自由自在地鸣于九皋便好……还是给他留些少年意气的记忆罢。 玉泽再次被一方记忆的碎片碰了瓷,不知从何而来的鹤鸟穿行过他的魂体,他恍惚已然回到了过去,成了少年光阴里的花月归。 【在一个风和日丽、繁花盛开的午后,季元启携着一身花树的芬芳,兴冲冲地赶到了花月归的身边。 彼时花皎君正在同愈来愈难的算学作业做斗争,奋笔疾书着,算盘打得哗啦哗啦响,见季子亦来了,便停下了手中的笔墨,迎着天光,抬头看他。 季元启手中是一支玉簪,道是季小爷精心雕琢了好些日夜,这一雕刻好,就第一时间来寻他的好兄弟了,琴瑟和鸣的至交,怎么能没点彰显关系的信物!他可是第一眼就相中了这只簪子,少年信誓旦旦地保证,皎君一定也会喜欢的! 玉簪的样式不算稀奇,非常经典的羽簪,却是料子极好的羊脂白玉,簪身上刻的是鸣鹤莲华的纹样,白鹤展着翅羽,环拥着一朵姝丽的莲荷,细看还能看到季元启独特的标识,或许季家少主的艺术天赋发展到雕刻上也是惊人,即便簪上雕纹的雕工不算完美,却依然充满灵气,妙趣横生。 季元启说的没错,花月归确实很是喜欢。 观摩过玉簪,不待花皎君打趣某人一番,白鹤少年便性急地拆了友人的发式,换了自己亲手雕琢的发簪,也不知他平日里总半扎着马尾了事,绾发的手法是如何似这般熟练的。 “哼哼~皎君,小爷就知道,这簪子就很衬你!”季元启挪了铜镜来,得意洋洋地,腰间的花家环佩跟着他的动作晃了流苏,“那这就是咱们的信物了,嘿嘿,有没有感觉更喜欢小爷了?” “啊……”花皎君看着镜中的自己,笑笑,不说话,他没有提什么送簪子的寓意,却是顺着季元启的意收了下去,不算日日,却也常常簪着。 …… 都说玉碎珠死,可有些时候,人间事,是不需要玉生玉死的。 未央先生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花月归学了个半成。宣京内世家张罗了一场针对季家少主、不、是季家家主的局,如莽雀自投罗网入了局的,却是景军的军师。他佩着幽月青莲的环佩赴了宴,引着五方人马搅了局。 等待着昏迷了一宿的季家主的,是宣京众世家一夜间变了天,是季家家主察觉被曾经的至交好友花家家主背叛,愤而与之决裂,又被花家家主反身重创的消息,以及……枕边似乎犹带发香的鸣鹤莲华白玉簪。 ……】 当玉泽回神,情不自禁地想要窥探更多之时,周身的记忆回溯却已然如同水幕一般流散了。 季元启后来怎么了?从皎君那里,玉泽约莫知道一点。他在明雍时,便总嚷嚷着要办成大景第一乐团,而今十年过去,倒真是让他做成了。 但“决裂”之后,季元启与花月归之间又发生过什么?花月归不记得,玉泽也不知道。但他可以猜测,想来,也无非,逃不过“阴差阳错”四个字罢。 两翼闪着微光的灵蝶飞过眼前,停留在花皎君苍白的指尖,也唤回了玉泽飘远的思绪。借着灵蝶的感知,花皎君的视野短暂地变得清晰起来,玉泽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到了属于“人”的面貌。出众的五官,病态的面容,空无一物的紫檀鸟笼,以及秋家标志的灵蝶。 自越过了这十年光阴,难得在记忆之外看到玉泽认识的人,元是秋家家主,惊墨。 来人来地很巧,未卜先知般赶上了花月归保持清醒时身体稍微轻松一些的时机。 也确实是精通卜算天命之道的高人。 惊墨神情忧郁地凝望着他,双眸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灵蝶飞舞过,卜者明澈的目光似乎能透过皮囊,直面潜藏于内的魂灵。 他被发现了,玉泽这般想着,但或许,他并不值得秋家家主在意。 “皎君。”惊墨的嗓音总带着几分神秘的空灵,就像被高坐神坛的神像,合该无喜无悲,可他并非神明,而是身在人间的卜者,于是空明的嗓音染上了红尘的悲意,惆怅难明,他说,“许久不见,甚为想念。” “你……”他说,“我早说过……逆风执炬,反烧自身……” “……嗯。”花皎君依然是温和地笑着,他握住卜者颤抖着探来的手掌,轻轻喘息着道,“你说过,我们同是逆命而行的可怜人,姑且……算我做到了罢?” “没有关系的,惊墨,还不是结束。”过往有如烟云,满身伤病的青年笑得坦荡从容,言语间满是笃定与对惊墨的信任,也在无奈地惋惜,“只是,我要先走一步,以后,不能再与你同路了。” “……”惊墨的神情愈发低落起来,能够让花皎君坦然与之谈及生死,怕也唯有他能做到,但是这同样也意味着,花月归的时间是真的不多了。 他们并没有交谈多久时间,即便想,花皎君的身体也不能允许。 离开前,惊墨方才主动提起了玉泽的存在。 “时机至时,他自会离开,只要等待即可。”卜者的目光复杂而忧伤,花月归听懂了他的暗示,立时了然,他安抚地对惊墨微笑着,却没能起到什么作用,他们都知晓,能够等待的时机,只会是花月归的死期。 “倒是你的身体,已不可劳神多思了。”惊墨不抱希望地提醒着,他摇了摇头,“否则……” 否则会怎样?他们都心知肚明。可是花月归也的确不可能照做,半生飘摇,头脑便是他最大的倚仗,年年夜夜,花皎君早已将思索刻入骨髓,又怎么能不多思?便是强制他停止思考,他也定然是做不到的。 惊墨离开了,也给玉泽留下了一根定心针,可是玉泽也愈发开心不起来了,便是与花皎君在识海里互通心声地打着无聊的机锋,也没能提起他的几分兴致。 能够归去的时机就在眼前,他的归途几乎已然明朗,可那却是花月归的末路终局。 他是能主动进入花皎君识海里的记忆碎片的,那些青年记得的,不记得的,快乐的,悲伤的回忆,都在识海中好生安置着。即便心神相通,却也要玉泽经历过一遍记忆之后,与花皎君交流过,青年才能知晓分毫,那些被磨损的记忆,即便识海保存的完好,花皎君也难以记起了。 岁月让他遗忘,也让记忆成为了玉泽唯一成功隐瞒花皎君的物事。 起初,玉泽还会避嫌地躲开四处飞散的记忆碎片,他也并不喜欢进入记忆中的感觉,因为在那些记忆里,他会不再是玉泽,而是花月归。 而后来,与花皎君接触愈深,玉泽渐渐地沉默着改变了主意,他冥冥中想要为花皎君做些什么,可他只是一介幽魂,也确实什么也无法做到。 随着时间的流逝,玉泽能寻到的记忆碎片堆的越来越多,可花月归毫无所觉,他总是在梦里的南塘莲荷深处泛舟沉眠。 玉泽也曾与皎君提起过记忆的事情,那时花皎君是怎么想的?青年自认半生还算磊落,也无不可见人之事,反而促狭地调侃着他,催促他,寻摸完几个记忆碎片再讲给青年听,皎君对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记忆显得兴味盎然,俨然是把他当成了讲故事的说书客。 得了主人家的允许,于是玉泽反而放开了束缚,主动探寻起这些破碎的记忆来。 皎君记不住的,或许他可以代他铭记。 玉泽再次见到了星河。 【 …… “殿下,我想……在神明的注视下死去。”口上道着神明,一双星眸中却满满地只有少年一人的身影,记忆中的誓言总有些模糊,他的虔诚趟过了时光,动人心弦,“为此,我必定竭尽全力,不会死在您看不到的地方。” 少年睁大双眼想要捂住奇术师口唇的动作僵在了半空,奇术师轻笑着宣告着自己短暂的胜利,手法奇妙地变出一朵蓝色的蔷薇花,别在了那人的鬓边。 那并不是什么俏皮的玩笑话,后来的后来,他的确信守了誓言。 身后是仿佛永无止尽的追兵,身前是山穷水尽的绝路,部从皆欲精疲力竭,星河怀中掩护着花月归,背后的长袍被涸血洇墨,奇术师用生命给殿下展现了一场最盛大的秀演。 当真是……淋漓尽致,意兴阑珊。 他们冲出了重围,等到终于与接应的人马会和,确认了彼此的安全,星河方才如同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无力倒下。 背后深中数箭,其中一箭穿心,箭头猝了毒药,腥黑的脓血汩汩向外流淌,经过如此剧烈的奔逃,毒素约莫已经深入脏腑,药石罔救,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他意志极为顽强。 奇术师倒在了花皎君的怀中,该是痛苦的,可他却分明是在笑着的。 “星河——”曾经风靡大景的奇术团长形容狼狈,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缓缓地描摹着青年姝丽的面容,如同过往每一场秀演那样从容轻笑着,而后竖起了食指,轻柔地抵在了皎君干涩柔软的唇上,“嘘……” “请,再看一看我,然后……向前走罢,殿下……无需为我逗留……也无需……为我回头……” 在殿下的怀中,青年慢慢地,神态安详地,失去了呼吸,阖上了双眼。 与之相对地,却是那被称为殿下的青年环抱着逐渐冰冷的尸身,目眦欲裂,一瞬白头。 他无声地嘶吼着,却已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泪浸透了视界,难以自抑地流淌,悲伤与绝望盈满了心魂,有什么在跃动中破碎,部从静默地守着他们,无人打扰。 …… 那一次的反击非常成功,花月归的存在至关重要,敌方损失惨重。 星河与一众牺牲的将士葬在了同一片墓园中,下葬时,与奇术师一同下葬的,还有一柄名为“盈光”的佩剑,那曾是花月归的佩剑,后来,成了星河的墓藏。 …… 又是谁曾温声低语过? “世人晦暗,唯你盈光。” ……】 玉泽捂住了双眼,哪怕灵魂并不需要这样的动作。 他看过星河的逝去,看过画师了了用命完成的绝作,看过木微霜和林珊楼台困锁,一场大火燃尽了所有……也看到了十年后一切尘埃落定的结局,宣望舒复仇成功,宣望钧登上了那个至高的位置,凌晏如的变革主张在新朝进行地如火如荼……万国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