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荡无情的母亲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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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楠楠很久没有出现了,郁小小点了只烟,把这些年来做的哆啦A梦挫平磨碎。她拿着锉刀,一点点把哆啦A梦的耳朵磨碎。齐飞带着耳机进来,她看过去,又收回视线,“林儿睡着了?” 齐飞点点头,苦着脸说孩子真闹神,问郁小小当时怎么看的孩子。郁小小挫着石雕,想当时她怎么做来着? “我请了个育儿嫂。” 齐飞眼一亮,但后来想到什么,还是摇摇头。 林儿是齐飞生的孩子,她托关系在国外高质量jingzi库买了jingzi,据说jingzi来源是个很帅智商很高的大学生,在常青藤名校。果然生下来的孩子高眉深眼,很是可爱,才几岁言语就逻辑清晰。 “请个育儿嫂过来,我怕那小魔头给人玩儿坏了。”齐飞摇摇脑袋,虽是这么说,眼里却都是温情。她筛选了性别,选了个女孩儿,如今小小年纪就开始逮着鹅跑。骑在鹅背上当坐骑。 郁小小问她怎么想要个女儿,齐飞就愣,然后道:“这需要什么理由吗?” 郁小小就笑,问她如果一定要有个理由呢。 齐飞认真思索,片刻道:“我无法想象肚子里爬出来个男人是什么样的。”她摇摇头,她脑子里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选项。 “你不怕她一样受欺负吗?” 此言一出,齐飞皱着眉,一言难尽,好像想到了林林骑着大鹅欺负得大鹅满腹无语的时候。她摇摇头,想不出林林被欺负的样子。 郁小小说当时你差点被换亲,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公平的地方,总有看顾不到的时候,你不怕林林遭遇这些? 齐飞摇摇头,“如果为了这些就剥夺林林出生的权利。这才是最大的不公平吧。” 郁小小笑,她和齐飞在一起总想笑。她一点点把哆啦A梦的眼睛挫平,一边吸一口烟。烟圈出来,齐飞皱着眉看她,要她不要吸烟,说二手烟对孩子不好。 郁小小失笑,她把烟熄灭。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有一天,郁楠楠忽然到她面前,从兜里掏出闪着光的宝石和项链。价值连城的宝石就被他这么随意地扔在桌子上,他说,你别找那些男人了,我养你。 郁小小拾起一颗红宝石,天然的剔透的红宝石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她忽然意识到,剧情开始了。 她放下宝石,仔细去看郁楠楠。在他遮盖的长长的刘海下,看到难以掩饰的兴奋与颤抖。她看到他微微抽动的手指、惨白的脸,她听到他不平稳的呼吸,他紧紧盯着她,眼里现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执着的光。她摸着那颗宝石,忽然想到那年的巴洛克天鹅,她摸着摸着,脸上露出笑意来,那是一种经常出现在她脸上的温和的笑意,她说:“你长大了。” 他的眼神一瞬黯淡下去,像是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反应,然而那幽幽烛火在眼底亮起,他盯着她,“我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宝石。” 郁小小仿佛闻到了隐秘的铺张的血腥气。 她一瞬间呼吸困难。 她遇到了那个大佬。 那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到公园去钓鱼,当时她和路青分手后,路青考到了市里去。这条河就由她一个人霸占了。 原本她以为只有她一个傻子,会在拦了网的地方钓鱼,直到那一天,她拎着板凳去往熟悉的地方,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带着草帽支着腿的钓鱼佬。 本来郁小小也只是好奇了一下,直到那边一会儿一条鱼一会儿一条鱼,搞得郁小小以为上游的网放开了,但她还是一条鱼没钓到。 我技术这么差的吗?郁小小怀疑人生,她溜达溜达凑过去,看人家桶里的鱼。那鱼扑腾着都快一桶了,她再往水里看,又有一条鱼上钩,她木着脸看着那桶里的鱼被放回去,然后很快又钓上来一桶。 她感到自己被深深地嘲讽了。 那男人看她一眼,又把鱼竿放下去。郁小小深觉不公平,她从来没在湖里钓到过这么大的鱼。于是她跑到上游,发现她猜得不错,上游的网确实被放开了。 等她再回到那里,只有两条凳子腿儿的印子,那个男人早不知所踪,她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半晌,她转身离去。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那个男人的女儿是柳彤。 刚开始郁小小并没有认出来,她和男人因为钓鱼术的探讨而加深交流。一个有心,一个有意,两人很快熟起来。有一次她去他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年轻凌厉的女孩儿,她的胸前吊着一枚黑天鹅吊坠。 郁小小一直盯着那吊坠。 那个女孩儿很不高兴,她瞪她一眼,露出罕见的孩子气,然后往外去。 郁小小认出了她。 那是柳彤。 柳彤的母亲早已死亡,她在死之前把她的丈夫骗回,把过量的救心剂灌入了他的口中。在急速的心脏跳动中,晕眩颤抖恍惚一齐出现。她抱着骤然软下去的丈夫,在缓慢的早已失代偿的心脏跳动中,慢慢地闭上眼睛。 她的嘴边是一抹幸福的微笑。 柳彤并未对此有什么反应,虽然她还小,前路未卜,但她似乎早料到这样的结局。 最后她被男人收养。男人是雇佣兵,年近三十才被召回来。他接手了柳彤,也接手了她身后代表的产业。见到柳彤的第一时间,他拍拍她的肩膀,看眼她身后站着的家主,轻声说了句,别怕。 柳彤从阴狠漠然变成如今坦荡大气的样子,男人功不可没。 郁小小从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柳彤,高兴过后便是深深的惊悚。她几乎一瞬间就意识到了那个小boss是谁。随后她的心里涌起巨大的荒谬感。 为柳彤。 那天她回家的时候都是失魂落魄的。 郁楠楠那时刚刚从试炼场出来,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漠然血腥的气息,看过来的眼神好像要把人嚼碎吃掉。等他意识到视野里的人是郁小小的时候,那择人欲噬的眼神才变作一股幽暗的神色,他深深扶额,再抬眼时,已经是略微柔和的神色。 那是一股很怪异的柔和的神色,像是带了不合适的面具。 他看到了她的沮丧,眼里闪过凶狠的光。他凑过去试图问她发生了什么。然而郁小小看他一眼,烦躁地把头扭过去。 她又开始闭上眼想事情了。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明明在他身旁,眼里却没有他一星半点。那骤然暴烈的气息一瞬间显露,又很快被他压下去。等郁小小察觉不对睁开眼时,他还蹲在她的脚边,手里端着果盘。 盘里是切开的橙子。 她左右看了看,怀疑的眼神落在郁楠楠身上,然而这个已经长得很高的男孩乖巧地蹲在她的脚边,好像刚刚感受到的不对劲和他毫无关系。但是吃着甜沛的橙子,郁小小却忘不掉进来时郁楠楠的眼神。 那是见过血的猛兽厮杀猎物时的眼神。 那一瞬间,她如同被冷铁浇筑,浑身的血液冰凉。 她意识到,原著的原主害怕,不是毫无缘由。 郁楠楠还在那边轻声问郁小小怎么了,郁小小一下子被唤醒,她看向郁楠楠,又看向桌上的宝石。她想起文中对于小boss的描写。不知是不是为了讨好读者,小boss被封在扇面绝地反杀的过程写得极为香艳。然而在郁小小看来全是痛苦与不寒而栗。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郁楠楠。 她知道不该怪罪郁楠楠,他也只是为了自保。然而想到柳彤小时候的样子,到现如今的模样,和后期的阴森疯狂。郁小小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弃,对于郁楠楠。 还有她自己。 “你在想什么?”一只手摸上来,郁小小下意识要甩掉,却被他牢牢握住。他的手湿润细腻,像是蛇身上无机质的鳞片。郁小小的手被那滑腻的手牢牢握在手心里,他的眼睛看着她,里面尚未褪去的红血丝可怖。 不知是不是因为给了珠宝的缘故,郁楠楠一反之前的态度,试图插手她的生活。郁小小很厌烦这样的举措,尽管他的插手目前还只是在一些很小的方面,比如吃她的水果,拿走他不喜欢的抱枕。但是她感到一种密密麻麻的令人恐怖的侵入感。郁楠楠不做不知道,他一做,她便立时意识到他在过往对于她毫无声息的渗透。 她的生活被无形的水浸润,当那水开始显出颜色,她才恍然惊觉。 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郁小小皱着眉看他,他低着头,另一只手把橙子往这边送。郁小小敛目,低头衔起一块橙子。小块的橙子含在唇齿间,郁楠楠手微动。郁小小忽得凑近他,头发几乎要缠在一起。她看着他急速收缩的瞳孔、感受着陡然的大力,舌头将橙子一点点挪进去,艳红的舌尖在湿润的唇齿间若隐若现。她把橙子咽下,然后倒回沙发,手臂往上抬,“松手。”她这么说道。 郁楠楠不由自主松了手。 那点凶狠消失无踪,他怔在那里,身上显露出一点小时候天真的意味来。郁小小看着被攥红的手指,那红痕仿若绳索纠缠其上,她感到一股凉意,她抱抱胸,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隔壁炒菜的香味。 下雨了。 郁楠楠一次次珠宝往这儿送,他插手的范围也越来越多。他好像有股畸形的观念,好像他支撑起郁小小的生活,郁小小就要听从他,忍受他。 或许不是畸形。 郁小小默默计算着时间,她往大佬家里去的越发频繁。柳彤是柳六安收养的女儿,但他本人是结过婚的,和国外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他们两个是同行,只是在一次任务后失手,女人为了保护他死掉。那之后柳六安就好像失了笼头的疯子,我行我素。直到有一天家里把他叫回去,他看到了柳彤。 柳彤和那个女人并不像,外貌上天差地别。只是柳六安看到柳彤的第一眼,他仿佛看到了当初在树墩上擦枪的女孩儿。路易斯看到他,举起枪,阴郁的眉眼间泛过一丝笑意,她玩笑似的砰一声。阳光刺眼,那无形的子弹穿越空气,直直射入了他的心脏。 那之后,柳六安收了手,他像个真正的慈父一样教导着柳彤,给她支撑,给她安全感,教她怎么正常地生活。那杀掉路易斯的罪魁祸首早被他掀底。在一日日的教导中,他也越发平和。 他成了如今郁小小看到的样子。 郁小小其实对他很感兴趣,她能感受到他压抑的东西。她很好奇他是怎么压住的,或者说,她好奇事情的转变原因。 直到她看到柳彤,她好像一瞬间起了疑问,又一瞬间知道了两个答案。 然后感到深深的悲哀。 郁小小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么大的反应,她早已将自己扯碎,在世间周旋。只是当熟悉的人出现,她好像在那一刻又变成了那个纠结自苦的郁小小。 于是她意识到,她其实根本就没有疯得彻底。或者说,她只是在用疯来当做逃避。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坚定地选择活下去。她好像遇到了根本不能抛却的底线。她没办法对柳彤下手。 她不想对柳彤下手。 只要我不再纠缠柳六安,只要我不再来这里。只要我不把那瓶抗老液带过来,事情根本不会变成那样。 或许,这一刻,她才真疯了。 她在桌上看到了那瓶抗老液。 郁楠楠什么时候带回来的,她不清楚,她只是回家的时候在桌上看到。郁楠楠说这瓶抗老液能够把他带给mama的衰老弥补回一点。 说这话的时候,他从后面虚搂着她,指尖触着镜中的纹路。 郁小小老了。 郁楠楠今年二十二岁,今年的郁小小,已经四十有余。 她的视线落在那瓶看起来很朴素的抗老液上,视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她的全身心都在那上面,以至于郁楠楠抱住她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郁楠楠埋在她的脖颈,深深吸了口气,被体温慰贴的衣物的洗衣液的香气飘出来。他抱着郁小小,仿佛身心都宁静下来。 那在试炼场带出的杀戮的无机质,也慢慢消退,露出属于人的特有的温度来。 而郁小小还在盯着那瓶抗老液,仿佛眼前闪过的是柳彤悲惨的未来。 她没想到柳彤会来。 郁小小打定主意不想要那样的未来,或许是一直在被动接受命运的耍弄,她在接连的折磨下崩溃,于是决定不再按照命运安排的路线去走。 死也没关系。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郁小小感觉身体为之一清。她的思绪是混沌的,但是那股久违的轻松和快意让混沌也变得鲜明。她把那瓶抗老液扔进了垃圾桶,但是又怕不够彻底。她想把它倒进马桶,又不知道抗老液是否会对下水道里的生物起作用。如果倒进河里,河里的鱼又是否会显示出异常? 她下意识想了很多,那股终结一切的念头促使着她。好像抗老液还完整就意味着剧情有一天会走,她想不到合适的解法。那股念头还在催促她,冲动之下,她把抗老液倒进了马桶。 马桶似乎也光洁如新。 她的心重重落下来,好像一直徘徊的岔路口走出一条路,死路也是路。好像走钢丝的艺人在无尽的心惊胆战间滑落深渊,却在落下深渊之时露出解脱的微笑。 她站起身,环绕四周,一切都好像变了样子。她再没有所谓前路,只有好好珍惜每一天。 她将死在这个世界。 先感觉到她的变化的是郁楠楠。 生死之间挣扎,让他的一切都变得分外敏锐,尤其是他分外关注的郁小小。他感到那股居于世外游离的带来恐慌的感觉不见了,但是一股新的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无望感出现了。她好像放弃了所有,什么也不再抱希望,所以呈现出一种分外轻松的模样。 他不知道郁小小怎么了。 但是他害怕这样的变化。 他抓不住她。 他开始并没有发现抗老液的事情,只是郁小小脸上的细纹一直不消,他送给她的礼物,哪里有过问的道理?直到他上厕所的时候,一条巨大的蚯蚓钻出来,他下意识间用出了试炼场的武技。而那条蚯蚓被打成rou泥,在一滩rou泥间,点点萤光闪烁。 他检测出了抗老液的成分。 郁楠楠沉默了。 半夜的时候,郁小小正睡得沉稳,她正做梦梦到在天空里飞,身下是茫茫的云,目之所及,天高海阔。 忽然间,她感到翅膀被什么东西缠住,平衡开始不稳。她拼命挣扎想把东西甩落,然而那东西越甩越紧,她渐渐维持不住平衡,视野开始颠倒。那东西缠上身躯缠上脖颈,她的翅膀被束缚,她不可避免地一头栽倒下去,直直落入深处的海,四面八方的海水争先恐后灌入她的身体。 郁小小陡然惊醒。 她大口大口喘气,冷汗自额头溢出,她感到身体很重,脖颈处好像有什么热气。她挣扎着把灯打开,在一片炫目中看到郁楠楠的脸。 他正红着眼看她。 你神经病啊!郁小小几乎要破口大骂,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然而心悸还没过去,她说不出话。只抖着手,死死盯着郁楠楠。郁楠楠抱着她,紧紧贴在一起,泪水止不住地流,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等郁小小终于缓过神来,她狠狠把他推开。然而郁楠楠却像赖皮蛇一样,死也不撒手。她气得咬牙,然而就算肩膀被咬出血印子,郁楠楠也不肯撒。 我都要死了还要迁就你?郁小小死命推他,然而推了左边缠右边,推了上边缠下边。被一次次入侵领地的郁小小气得手抖,“郁楠楠,我给你脸了是吧?” 然而郁楠楠还是哭,哭得泪珠黄豆一样往下掉,眼圈红得发肿。他委屈地看着她,好像郁小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郁小小推不开他。她该生气的,只是她已经生不起来气了,她躺平在床上,任由郁楠楠抱着她哭,她手臂疲惫地挡住眼,“郁楠楠,你怎么了?” 半晌,她听到郁楠楠道:“你把抗老液扔了?” 原来是这个,郁小小恍然,她问:“怎么了?” 郁楠楠絮絮叨叨开始说,下水道跑出来的异物,那些异化的生物,还有可能被发现的地方,他说了很多,包括他怎么处理的这样的情况。 她想的果然发生了,郁小小躺在床上,听郁楠楠说话。他的嗓音带着哑意,哭意,到后来越来越沉静。那双搂着她的手也越发紧。 郁小小被勒得发疼,她拍手让他松些,然而郁楠楠不肯,反而得寸进尺离她更近。他缠着她,在这样的黑夜里。 她恍惚里,好像有什么很久之前的猜想浮现出来。 “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郁楠楠道。 “我想离你更近一些,只是这还不够近。” 然而是这样的近,也并不容易得到。这到底抚慰了郁楠楠,他没有要求更多,而是抱着她睡去。不知在多少年前,他被郁小小关在门外,于是拖着那堆积无数次的城堡,去想该怎么开门。 如今他进来了,在不需要经过郁小小同意的情况下。 只是那城堡,早在搬家的时候不知所踪。 他只留下那薄薄的一张木片。 郁小小又一次在桌上看到了抗老液。 她以为她眼花了。 然而揉了又揉,抗老液还在那里。她冷着脸去找郁楠楠,郁楠楠却执意要郁小小涂抹。 “抹上它,损伤会小一点。”他推过去,郁小小要扔出去,他便一伸手兜住,动作迅捷。 郁小小扔一次,郁楠楠送一次,每次他都默默清理残局。每次看到桌上原封不动的抗老液,郁小小都仿佛看到了逃不开的命运。 你以为你做了决定,事情便能按照你想要的走吗? 好像天都在嘲笑她。 抗老液越出现,郁小小越扔,郁楠楠就越送。他固执地送抗老液,郁小小固执地不肯接受。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接受,郁小小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送。于是一个扔一个送,那抗老液一直出现在郁小小的面前,她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暴躁。 我活不得,竟也死不得。 而郁楠楠每送一次抗老液,心间的阴霾就增一分。他的眼神越来越压抑,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郁小小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肯接受呢?是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吗?所以该他弥补的损伤也不肯我来? 他麻木地一次次兑换,看着格子里的券一次次变少。他一次次违反规则使用着武技,因为反噬而现出虚弱被宵小攻击。那瓶抗老液一次次出现在桌面上,郁小小仿佛一戳就炸的气球,郁楠楠沉默着好似深埋的地雷。 终于有一天,郁小小的精神值濒临极点。再一次看到抗老液刷新一样出现的她崩溃地握紧拳,又一巴掌扇到了郁楠楠脸上。郁楠楠偏过头去,嘴角缓缓流出鲜血。他的腮帮已然麻木。他低着头,长长的刘海盖住他的眼睛。郁小小颤抖着手,努力压抑着,深深呼吸。 “郁楠楠,”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把这东西拿走。” 他木在那里,不肯动。 郁小小又说了一遍,到第三遍的时候,郁楠楠还是不动。郁小小彻底崩溃,她抓起那瓶抗老液径直扔出窗外。那抗老液坠落,坠落,擦过绿叶,树枝,在凝结的空间中坠落。最终,啪一声,碎裂在一双棕色靴子前。 那桌上终于没有抗老液了。 郁小小猛得喘气,好像要把之前没有喘够的气喘完。郁楠楠还是低着头,他没有再兑换抗老液。他立在那里,好似一尊雕塑。沉沉地什么也看不到。等一下下喘够气,他忽然动起来,走到郁小小面前,刘海下的眼睛看着她。他双手捧起郁小小的脸,额头抵在额头。 “还是不行吗?” 他的声音轻如柳絮,郁小小在刘海下看到一双充盈着疯狂的眼睛,似乎还能看到悲伤与痛苦,“为什么不行呢?” 他这么说道。 为什么不行呢? 郁小小也想知道。 那双手紧紧箍着她的脸,不让郁小小转开。他看着她,眼角徐徐坠下一滴泪,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断掉。他反而笑起来,“没关系,没关系。” “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他猛得抱住她,任由郁小小在怀里疯狂挣扎,他箍得郁小小身子骨发痛,好像要把她揉到身体里去。 “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他喃喃自语,好似发条断掉乱蹦的玩具,终于一脚踏进了深渊。 郁小小很久没再去过柳家。 直到那天柳家派车来接。 她得到一个令人惊恐的消息。 柳彤死了。 郁小小脑袋嗡鸣一声,好像一瞬间和世界断连。等她回到人间,就看到摸着佛珠的柳六安沉静的脸,好像柳彤的死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说,慢慢说,柳彤最近见过你吗? 他说,柳彤心悸而死。 柳彤的母亲是心脏病,所以柳彤有心脏病似乎也说得过去,只是柳彤从没表现出来。郁小小半张着嘴,觉得干渴得厉害。 柳六安说柳彤去过郁小小家。 他说出了一个日期。 郁小小如雷轰鸣。 那是她和郁楠楠吵架,随手将抗老液扔出去的时候。 命运以一种郁小小从未预料到的形式,拐到了它既定的方向。 而她是帮凶。 她的嘴巴开开合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柳六安还看着她,他的面相并不凶恶,很多年的修身养性使得他看起来很是儒雅随和,只是有时候沉下脸时,还能依稀感觉到他年轻时的威势。 他慢慢地说,小彤那天很高兴,说她找到了一个对她很好的阿姨。 他说小彤特意修剪了头发,穿上最漂亮的裙子和靴子去见她。 他说,你知道小彤去见谁了吗? 密密麻麻的耳鸣声嗡响,她半张着口,干燥的空气灌入身体,将残存的水分带出,她好像站在酷烈的眼光下,满目炫白,浑身赤裸。 他说,如果你有什么线索,可以告诉我。 他有礼貌地将郁小小送出去。 车子开到桥边,郁小小要下车,那些人放她下去。她拖着腿到桥上,看潮水涌动。眼前弥漫起一片水滴状的红,又慢慢晕染开来。她听到王易静静的带着笑的一句。 你疯了。 “我疯了。” 她这么说道。一瞬间想要一了百了。 可我实在是个懦弱的人。 郁小小的腿在抖,她跳不下去。她是不想死的。 她可以选择一条死亡的路,用各种间接的方式来给自己铺定一条死亡的结局。她可以服药,可以无声无息死去。可是当她面对惨烈的死亡,面对自己直接选择的血的死亡,她做不到。 她为她的懦弱崩溃,她为她的懦弱痛恨,她为她的懦弱自厌。 于是她意识到,她从未认识自己。 她从不高尚。 她一直都走错了路。 她没办法为别人而活。 郁小小不知道这算什么。她以为她可以是个道德感极高的人,她以为她可以通过帮助别人来获得锚点——在此之前她确实得到了支持,可是站在桥边,看到滚滚而来的涛涛江水,她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震颤,好像她一直以来都缺失了某一部分。 她爱她自己。 她不愿意放弃生命。 或许她的勇气全部在上一个世界用尽,她的道德感早在一次次折磨中崩溃。她从道德中得不到正面反馈,于是早在悄悄的时候便放低了要求。只是她的潜意识和自我意识处于消息延迟的两端,她苛责着自己要做一个道德完人,她以为自己早已看透自己的所需,她甚至假惺惺地告诉自己我早已接受你的卑劣。 你想活不想死的卑劣。 可是,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一直没有接受自己。她不肯接受自己拥有向上的欲望,不肯接受就算满身脏污也不想去死的自我,她有着生物对于生命最原始的渴求。理性带来的道德厌弃没有办法剥夺她对于生命的渴望。 只会加重她的折磨。 而她所有的反复无常,都来自于她错误的认知与错误的应对。 她一次次觉得她建立起全新的自我,她一次次认为她已经度过那一阶段,她一次次试图寻找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其实她只是在逃避,她不肯真正去看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肯接受自己内心真正想要什么,她早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样子。 她到现在也没有记起。 人的快乐是可以被cao控的,人可以通过既定的程式获得他人想要机体获得的快感。郁小小是个高度社会化的动物,她在一次次的教育中早忘记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她以为自己是忒修斯之船,她以为她疯了,她以为她建立起真正的自我。但她的真正的自我,在内心底处,看着天空上带着翅膀头顶光环的琉璃一样拼命让自己纯洁的人发出冷笑。 她越是背道而驰,越是感到折磨,她越是思考,就越是摸不清自己真正的想法。有时候她快乐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快乐,还是自己觉得该这个时候快乐。她本不该有这样的怀疑。 她本不该有这样的怀疑。 但她到底不甘心。 她不甘心。 她的一切化作泡沫,缠绕在她的身旁,那些曾经出现在脑海的令人厌弃的想法,明明白白出现,她曾经诅咒过挡路的汽车,曾经暗暗想不肯行方便的人怎么不去死,曾经觉得那些哭哭啼啼什么也不做只会抱怨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她会为这样的想法感到抱歉,她会在内心拼命道歉。 只是那些想法层出不穷。 她越是道歉,那些想法就越是频繁,她越是约束,那些想法就越是恶毒。 她一次次矫正,一次次铺叠,一次次混淆。 直到她掌握不住人生的轮盘。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捂着脸,痛哭出声。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或许是哭那些许愧疚,或许是哭丢掉的道德,或许是哭早已看不清的自我。永远的直观的残酷的死亡最能唤醒人刻印在基因里的恐惧。她瘫软在地,在奔流不息的江流声里嚎啕大哭。月暮高垂,一望无际。她摸到寒冷的地面,泪水渗透其中。她仰头看到惨败的月亮,像是无机质的岩石。未干的泪痕反射出亮光,她头晕目眩,世界颠倒。 她晕倒在地上。 郁小小醒来的时候,发现回到了家中。头重脚轻,她一摸额头,微烫。郁小小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客厅,厨房里有着动静。她走过去,看到郁楠楠在灶台前忙碌,穿着可笑的小黄鸭围裙。煨着的汤冒出白汽,不知什么的气味盈满厨房,有些鲜美。郁楠楠咚咚咚地切着菜,是冬笋。 她有些恍惚,咚咚咚的声音在耳边接连不断。她一脚深一脚浅,像踩着棉花,她抱住郁楠楠。 郁楠楠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继续切菜。郁小小抱着他,好像抱住了什么东西。她的脸颊贴在郁楠楠的后背,热气透过皮肤和衣服。她的手臂环绕住他的腰肢,整个人倚靠在上面。 冬笋很快被切成块,又一根根切成条,再被一根根切成丝。细细的冬笋贴在菜刀上,透出青白的钢铁色来。咚咚声不停,他把冬笋切成文思豆腐一样的细条,手稳而利索。郁小小眯着眼,听着咚咚声,有种安心的感觉。 切完冬笋切豆腐,几刀下去,豆腐变成块,又是几刀下去,豆腐变成条,再几刀下去,豆腐变成小块。 咚咚声不绝,小块的豆腐被拾起,一刀刀改过去,一朵朵的小菊花出现了。郁楠楠垂着眸,平稳地切着豆腐块。郁小小还在他背后靠着,他的刘海早被粉色发卡撩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郁小小几乎睡了一觉,她再睁开眼,世界变成凉蓝色,她看过去,看到一朵朵精致的豆腐花,薄且碎的冬笋。她问他要做什么。 郁楠楠一顿,淡然自若地把炖汤的盖子掀起,把冬笋放进去。细碎的几乎沫一样的冬笋散入汤里,好像细碎的浮雪。一朵朵的小菊花堕入,在水里自由伸展,菊花瓣根根分明。 他把盖子盖上。 总感觉今天的汤味儿拐了。 郁小小喝了口汤,再看郁楠楠,他还是那样,阴郁沉默。她怀疑是不是自己低烧所以味觉变了。 可其他的饭还是一样的味道啊。 吃完饭,郁楠楠去洗碗,郁小小坐在餐桌旁,看厨房里隐约可见的人影。她搬了家,这个房子没有以前的大,郁楠楠睡沙发。 他带回来珠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想着换个房子吗? 郁楠楠沉默地做着家务,他跪在地上擦地板,将地板擦得锃光瓦亮。做完家务,他又坐到沙发上,拿着书看。他手腕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链子,普通的粉色心形连着扭索的链子,心形-扭索-心形-扭索-心形……看起来像是地摊上五块钱三条的货色。 高中毕业后,郁楠楠没考上大学,他的分数够中专,但是家里没有钱给他去上。于是他一边打工一边赚钱。 中专就在附近,他毕业后,找了个超市店员的活儿。郁小小从未过问。他总是隔一段时间打扫一次卫生,有时候郁小小出门回来,家里就变得干干净净,好像约定好不要出现的小时工。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他开始带珠宝回来,身上多出奇怪的气息。 他一日比一日冷漠嗜血,一日比一日成熟冷酷。有的时候他递过来珠宝,郁小小都不敢抬头看他。 他的动作也越来越过分强势。 但是今天,他心情好像很好。 柳六安又约她去钓鱼了。 她很久没去钓鱼了。 她知道柳六安想问什么,但她不能说。 她本能地按照着小说行动。 又一次赴约回来,她看到了正换衣服的郁楠楠。他半脱衣服,肌rou鼓起。不知何时,那具羸弱的身躯已经渐渐被脂肪肌rou填充,变得富有力量感。 他看过来。 郁小小的视线在鼓起的肌rou上一晃而过,他毫不在意地把衣服全脱下来,换上宽松的黑色衬衫。刘海也被放下来,那双眼睛在长长的刘海后,遮住他所有想法。 他身上还残存着锐利的杀意,郁小小避过眼去,径直到室内。郁楠楠换好衣服,从兜里摸出一枚小小的河马帽子,指尖已然带不进去,他摸着那顶小小的帽子,杀意慢慢散去。他看一眼闭上的房门,又看眼帽子,指腹在光滑的石头上摩挲。忽然,帽子上出现一抹血红。他皱眉,抬起手,是一道小小的刀口崩裂了。 看着那道血红,他不知想些什么,慢慢把手指放到嘴里含吮。血被吸走,他看着可爱的帽子上显眼的血痕,眼里渐渐涌起一股暗浪。海水拍打着礁石,他吸着手指,那抹血痕仿佛化作一抹妖艳的红,射进他的身体里。 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