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itre1】月光协奏曲
1833年的夏天,图卢兹的一家疗养院内。 我在窗前独自抽着医生递给我的马牌雪茄,目光聚焦在窗外的一大片紫绿色的薰衣草田外,簇状的花冠在风的吹拂下摇摆,一栋橡木的房子,耸立着白色的风车,再往北30里,就是图卢兹火车站,每天上午八点和下午两点,铁轨上会出现隆隆作响的,来自巴黎的红色火车,那是我最期待的时刻之一。每当这时,我都会从沙发上站起来,像觐见贵族一样整理衣袖,然后抽上一支雪茄。 “你说,她约定好了在某一天的下午2点来见你?”我的医生抬起一边的眼皮,坐在办公桌前问我。 “是的,她一定会坐着马车而不是汽车,穿洛可可式纯蓝色的裙子,坎肩购于香榭丽舍第二商店,30年前的款式,太阳伞上的珍珠不多不少,正好是1018颗。”我像背诵一般地说出这一长串,而我的医生只是换了一条腿翘着,继续询问我道:“你怎么知道她现在一定活着?” “我知道。”我转过头说道:“因为她曾和我约定过。而我相信她绝对不会再次失约。。” 我的医生已经见惯了这套说辞,尽管他已经重复了很多遍“人死不能复生,你不如去教堂顶楼取回她的骨灰”,所以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随后问我:“你既然这么想念她,不如试试把她的故事写下来?” “我的文笔不好。”我掐灭了雪茄,尽管我从政治学院毕业,和普鲁斯特是校友,但我依然不能保证这段绮丽的故事能否维持原样。我的医生从办公桌上搬下他的打字机,放在了我面前的茶几上,对我说“我很推荐这种疗法,特别针对你这类喜欢幻想的病人。” “写吧,从你刚刚到巴黎开始写,从哪里开始呢,从你住进7区的那间小木屋里面,第一次看见塞纳河边雄伟的城堡开始。” 明明只是一年前发生的故事,再让我回忆起来,却像上个世纪的老故事一样模糊,我仿佛无意间登上舞台的演员,亲眼见证了戏剧的一幕幕上演,却无法插手,眼睁睁地看着从高潮到结尾,从相爱到分别,只剩谢幕时的我彷徨地拾起满地的红色花瓣。 1832年,我在巴黎租下了一间木匠的屋子,因为他在公爵家做秘书的儿子发了财,他就低价出租了这间小木屋,我也就顺利入住了这片寸土寸金的第七区。我的邻居是一位神秘的女士,未婚,独自一个人住在一栋偌大的哥特式城堡中,每周日晚上6点,她的城堡中会举行声势浩大的舞会。我从未参加过,在我点着雪茄,一个人在码头处思考时,舞会的笑声一阵阵的,像波纹一样荡漾开,于此同时的,还有一道审慎的目光,从身后穿透我的心脏,我转过头时想一探究竟,那角楼上的身影又融进了夜色中。 舞会一直举行到午夜2点,第二天晨曦弥漫到窗前时,这片树林又恢复了宁静。我穿好上衣,扣好金色尾扣,整理好燕尾服的下摆,出门后,我又撞上了同样的目光,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裙摆,浅蓝色,我想叫住她,但那里只剩下了高跟鞋戳出的泥土印。 我没有继续追她,因为今天我有很重要的约会,我不想让我的新鹿皮鞋沾上缠人的泥土印。我来到大路上,等待着我的老友来与我会面,怀表指向9点整的时候,那位老友坐在新的敞篷马车上,伸手招呼我过来。 我的老友与我一同毕业于巴黎政治学院,与我毕业后立即出国游历不同,他名正言顺地继承了巴黎的家族资产,经营着家族企业,现在居住于第8区的城堡内,还娶了一个漂亮的妻子,可谓是事业有成。只可惜这位老友的身体一直抱恙,因此他能邀请我,我更觉得荣幸。车夫抽着鞭子,车内点着雪茄,朦胧的白烟中,他问我:“零,毕业后你一直想当一名作家吧。” “说的没错,但巴黎的证券行业更吸引我,我现在就在一家证券中心工作。” 烟雾中,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咪了一瞬,随即又笑了起来,对我说到:“我请你去城里逛逛,我认识很多证券家,能给你带来一大笔钱财。哈哈,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总是很喜欢这门行业。” 马车拐到一家歌剧院门口,随后停了下来,这是全巴黎最大的巴黎歌剧院,老友抱歉地对我说道:“真是抱歉,我要等一个人。等他到了,我们一起去我的庄园里面叙叙旧。” 不多时,马车上来了一位银色头发的舞女。他一进来。车内就充满了刺人的甜香,那双紫眼睛刚注意到我,他立刻热情地贴了贴我的脸。说道:“Amazing~~这就是英治先生的老朋友吗?你好啊,我是你的涉哦~~初次见面,我给你带来了惊喜哦~~”说着,他开叉的胸口就飞出一只白鸽子,嘴里叼着玫瑰花,扑腾着翅膀飞进我的怀中。 “Amazing~看来小家伙很喜欢你呢,那么就当作见面礼送给你吧。”他刚说完,鸽子就变成了一只木头雕塑,正巧落在我手上。与此同时,英治也坐上了马车,笑着说道:“让您见笑了,这是涉,我的知心朋友。”他迟疑了一下,我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在巴黎,找一个歌剧院里的舞女当情妇,实在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涉随后坐到了我们中间,他那双紫红色的眼睛让我想起了夫人,但涉奇怪外向的举动却与那位截然相反。 马车随后驶进了一间隐蔽的小花园内,家仆不多,在爬山虎的掩蔽下,我们一行人在房间里的举措更为大胆奔放。到处都是准备好的啤酒和香槟,这在禁酒令下尤为奢侈,英治对我使了个眼色,和涉上了楼。还好这里还要另一位舞女,是涉的meimei,艺名叫夏穆,他似乎认得我,一上来就扑住了我的脖子:“零哥哥哟o。” “陪我好好玩玩吧a。”我来不及挣脱,先被他灌了一瓶香槟,酒已喝下,脸也热了起来,我神志不清地抱住他,把他压倒在沙发上,夏穆笑着推开我的脸,把我仍到沙发下面,“喝了酒也不要这么冲动g,我们才认识没多久呢e。” 他很乐意喂我喝酒,一杯又一杯下肚,我已然倦怠地躺倒在地上,他却仍然保持着清醒,红发倾泻,撑着头盯着我,说道:“上面的人已经玩好了呢,等下我们再一起玩吧a。” 英治和涉下了楼,英治餍足地扯着领带,看到我躺倒在地,笑着说:“老朋友,看来你已经适应了巴黎的生活。” 涉打开了留声机,黄金的喇叭里传出的音乐足以盖住我们四人的喧yin声,英治又开瓶酒,我已经不能再喝,却还是被灌了十几杯下肚。“零哥哥啊a,你已经不行了呢e。”夏穆君笑着看着我合上眼睛,伸手捏住我红润的脸颊。 “还没结束哦o,不过o,下次再见面吧a。” 等我醒来时,时间已经接近傍晚,酒意已消,我们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我是最先醒来的,随后是英治,我们对视一眼,立刻上楼洗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重新站在马车前。车夫挥了鞭子,驶向我们真正的目的地。 英治家的城堡,比起我的邻居来简直过犹不及。不同于阴沉瑰丽的哥特式城堡,这座洁白的府邸像天鹅扬起的双翅横罩在塞纳河上,深蓝色的圆顶,高耸的塔尖,花园内种植了很多的燕子花和橡木,穿过一片花径,我才注意到花园最远端的码头,从这里可以通向后厅,也可以看到对岸的黑色钟楼,钟楼上的一间小室似乎亮起了幽幽红光,与此同时,守夜人也挂上了码头的吊灯。英治领着我从后厅进入,在微凉的晚风中,浮动着不易察觉的燕子花的香味。英治叫来了一位仆人先带我去前厅,说道;“请你去前面先等一下吧。” 穿过白色罗马柱守卫的长廊,空气中的香味愈发浓郁,前厅的吊顶上,大量的白纱像蛛丝一样几乎遮住我的视线,等我艰难地弯下腰,支起手,穿过重重迷雾,我终于一睹他的真容。他的身上有一种易碎且谨慎的美,使他靠在沙发上,手里捧着诗集时,更像一尊白瓷雕塑而非活生生的人。倒是他身边的女伴更有生气一点,红发随意地梳在脑后,见到我过来,便从沙发上支起身体,绿色的眼睛从未从我的身上离开过,他撑着手站起身,上下瞥了我一眼。 “伊耿·真绪。”我对他支起笑容,“我在《世界报》的体育周封面见过您,您是法国南部的职业滚球手。” “谢谢。”他说道,舒展着身子,“我都忘了我在沙发上躺了多久,都忘了迎接您。”真绪走到窗前,转过头支着手臂,端详着我。 “我听说,您住在塞纳河西岸?” 英治靠在沙发的另一端,翘着腿,手里捏着一杯红茶。他身后的仆人陆陆续续地都去准备晚餐的餐品,他身旁的夫人穿着塔夫绸料子的浅色西装,左肩上别了一朵红色的铁莲花,纽扣都采用巴黎样式的缝线方法,一丝不苟地有序排列,右下系上一节金色的带子。他最迷人的那双紫红色的眼睛下,一颗泪痣精巧地点缀在右眼眼尾。他支起身体,右手臂搭在扶手上,左手被英治握在手中,平静地审视着我。 “那里有什么好,都是大革命的低级暴发户们,比起这里来更是不值一提。”英治不等我回答,说道:“你不如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可以每晚都去香榭丽舍大街上听剧。” “但是那里的租金只有每月50法郎,并且足够安静隐蔽。” “你的生活真有意思。” “况且我在那里认识很多艺术家和作家,住在这里我谁也不认识。” “你住在西岸?那你不可能不认识腓特烈公爵吧?” 真绪突然捏着茶杯转过身来,叉着腰问我。英治紧紧扣住夫人的手,食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梭,眼睛里依旧满是笑意,夫人喝了一口红茶,闭着眼睛反问道:“腓特烈?哪个腓特烈?” 这场谈话最后以我们四人坐上餐桌而结束,晚饭时,英治很乐意谈论“大革命”导致的一系列后果,尤其是他瞧不上的军官做了有钱人,和这些老牌贵族平起平坐。现在的年轻人不愿意相信大主教的宣讲,而是去追随拿破仑提出的主义等等。他谈起拉·封丹的诗,并且打算邀请夫人用拉丁文朗诵一遍《塔西佗》,称赞他的才思敏捷,像一部上了油的机器。我则是边附和着边切着鹅肝,用奶酪刀抹着法棍,夫人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偶尔回应英治的话,“他最近很喜欢读这些书,特别是雅各宾派的著作,真是晦涩难懂。” 英治笑着切下一片奶酪,“弓弦近日很关心我,如果你也能抽空去读一读,你就会知道大革命损耗掉的国家元气是多么严重。这些人总期待着能通过战争抢走我们的位置,可地位是与生俱来的。正如法兰西天生归属于我们的统治。” 他似乎打算接着谈论拿破仑在加冕仪式上夺过主教手里的皇冠这一件事,可惜电话及时响起,仆人递来时特意嘱咐,“这是从巴黎大剧院打来的”。弓弦不动声色地停下刀叉,用餐巾抹了嘴,在英治出门后迅速站起身。真绪盯着他走出前厅,大门声乓地响起,“他如果足够听话,就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间打来。” 我则是好奇他们说的腓特烈公爵,问道:“你提到的这位公爵,她就住在我隔壁。” 真绪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电话铃在弓弦出门的瞬间被挂断,随后又一遍一遍急促地响起,英治吩咐了几句后,他们回了座。英治为自己到上一杯香槟酒,举起杯子,问道:“零,晚饭过后我们就去香榭丽舍大街,你有时间吗?” 似乎是觉察了英治的意图,电话铃再一次响起。我推拒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晚饭过后我还要继续我的写作。” “得了吧,你们这些学者的事,什么时候做都可以。” “不要扫了朋友们的兴致。” 我闭上眼睛,尴尬地不敢回应那道恳请的目光,回道:“今天一天我都十分享受,我们去花园里走一走。” 英治放下了翘着的左腿,站起身,摘下手套放在桌子上,“我有些累了。” 再次来到后花园时,我注意到邻居家的码头同样点上了灯。后花园的正中间矗立着一尊小的耶稣受难像,地下放着一盆圣水,雕像下挂着一串十字架。我本想和弓弦说上几句关于那位神秘的腓特烈公爵,但他总是回道“真是非常抱歉,我对此一无所知。”眼神飘忽地瞟向对岸的码头,然后再聊起关于礼拜日新宣的主教福祉,诗人新作的感恩赞美诗等等。再次经过码头时,他停了下来,对岸的灯熄灭了,水面上浮起一轮银色的圆月。 “你该回去了,需要我请车夫送你回去吗?” 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当我到家门口时,邻居家的码头上多了一道打着黑伞的阴影。她纤细的肩膀背对着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向河面张开双臂,似乎想要抓住黑暗中的什么东西。 直觉告诉我,她是腓特烈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