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itre2】月光协奏曲
3点的钟声将我的神智短暂地唤回了图卢兹,雪茄已经熄灭,我的医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捏着打字机敲出的纸业,饶有兴趣地一字一字默读着。墙上的钟声已经敲到4点,我知道今天她不会来了。 ‘我忘记了后面发生了什么,太混乱了。’我低下头,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医生放下纸张,问道:“你后来见到腓特烈公爵了?” “是的。”我又为自己点上了火,医生拉下了窗帘,在我的前面点上一只蜡烛,把摊在桌前的纸张收走,叠到一起,“一张,两张,四张...” 在那天的宴会结束后,我注意到,腓特烈公爵在观察我。在我清晨捧起书时,对面阁楼的黑色窗帘会被准时拉起。而在傍晚吃饭时,对面的二楼也会亮起烛光。公爵一直在看我。 我的医生显然不太相信这话,于是我俯下身,交叉着双手,从桌上杂乱的纸张里找出那封白色信件,上面残存了浓烈的玫瑰香味,“因为我收到了这封请帖。” 那是在一个不同寻常的周日早晨,一封信件伴随着铃声出现在我的门口。当我第一次收到它时,我激动地难以自禁。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收拾舞会的衣装,一件高贵的黑色呢绒西装,打上红色的领带。我对着镜子反复排练,见面时我要捧上她的左手献上一吻。 巴黎各式各样的人都来参加了周日的舞会,来自不同行业,不同角落的狂欢者们,疯狂地挤进了这座古老的黑色古堡。我想向管家展示那封高贵的白色文书,但他只是调笑地轻笑了一声,“先生,您不必如约而至。”随后,人潮就把我挤进了舞台的正中心。钢琴手在二楼弹奏着春日圆舞曲,大厅的正面树立了繁多的镜子,来自各个世纪,各个国家的知名画作悬挂在墙壁上,正中央是一座连接外部的活温泉。贵族和舞女们四散而坐,谈论着这座古堡里的所有物品。来自意大利的花瓶,希腊的扶手椅,中国的瓷器,英国的窗帘,不同的艺术品在这座大厅里面呈现出奇异的和谐氛围。巴黎的剧本家,南特的作家,维也纳的小提琴手,继承了百万遗产的遗孀们,舞女,政客,出版商,年轻的神学家,政治学院逃课的学生们,自称贝多芬后人的天才演奏家,马戏团老板,官员。他们高谈阔论着政治学派,最新的赞美诗,画廊的画作,圣经的新书。年轻的贵族在舞池中间成双成对地跳着交际舞,在巨大的水晶灯的笼罩下,我很快就被这绮丽的熔铝弄得头晕目眩。 “先生,来杯香槟酒吗?” 我的手里不知道被谁塞上了一杯橙黄色的液体,我极力吼出声,问道:“先生,您知道腓特烈公爵在哪里吗?” “我有他的邀请函!” “先生,这里没有任何人见过公爵。”他摇了摇头,对我这个怪人嗤之以鼻。我只能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在穿过舞池的中间,我被好几位少女拉着衣服,邀请去跳一支舞。但我摆手拒绝了,在这里找到公爵简直难如登天,到处都是曼妙的躯体和冲人的香水味。我好不容易逃离了舞池,挣扎着在巨幅画像下喝了一口水。画像上挂着一位青年,金色的头发,红色的双眼,他的胸前挂着一串玛瑙,双手交叠在大腿上,身后是一束军旗。 “您在这里?” 我回过头,真绪摘下高礼帽上的黑色头纱,他牵过我的手,我被他拉着走到了舞池中央。 “您收到邀请函了吗?” “您在说什么,来这里不需要邀请函。” 左手相扣,我抚摸上他的右肩。“但是我收到了一份。” “那位腓特烈公爵到底是谁?” “她给玛丽女王当过伴读,又给路易十六画过像。” 旁边的贵族给我抛来一个媚眼,她的舞伴则打断了她:“错了,她在科西嘉岛上刺杀了拿破仑,随后又组建了巴黎公社。” 我听得云里雾里,又兴致盎然,我不由得跳得离他们更近了,“你们见过他?” “零,这里没有人见过他。” 趁着乐师还没有演奏下一首曲目之前,真绪带着我走上了二楼得一间书房。我无意间瞥见一身纯黑色得裙摆从我的身侧飘过,随后是浓烈到窒息的鲜玫瑰味。推开二楼的书房门,这里只有寥寥的两三个人,一位白发的学者靠在一层楼高的书柜旁,坐在脚手架上,他戴着眼镜,摊开了一本红色封皮的书。绿发的乐者正坐在一架钢琴前,聚精会神地演奏着。 “你不相信吗,我就是公爵。” 真绪说道,真诚的良心的火焰和无法遏制的虚妄充满了他的眼目,这双眼与我相遇,并且变得温和有礼。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公爵根本不存在。”学者合上了他的书,他背对着书柜,一步一步从脚手架上挪了下来。他示意我跟着他看向墙面上悬挂着的几幅画像,仍旧是金色头发的男性,衣着比之之前华贵了不少,甚至戴上了皇冠,但那双红色的眸子却满是轻蔑,同情,与哀伤。“....这座城堡,和这里的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骗局。他们不属于人间,所以只在晚上出现。公爵就在所有人中间,但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她。” “我见过她。”真绪说道。 “......哪一个公爵?在1765年,我的祖父曾见到她一次,那时她是大主教。” “她很喜欢举办大型舞会,不过上一次,不是在这座古堡里。” “...我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说自己了解她,从路易十六以来,没有人见过他。” 楼下的人群仍在狂欢,有人打开了巨型香槟的盖子,酒香流满了整个舞池。我和真绪离开了这个神秘的书房,在穿过人群时,我们不幸被人流冲散了,好在有另一位姑娘牵上了我的手,才不至于在湍急的人潮中迷了路。 “你的领带很漂亮,是在第二商店买的吗?” 她靠得我很近,以至于我的肩旁几乎碰着她美丽的金色卷发。 “是的,上个月我刚来到了巴黎。” “您真有品味。您今晚过得还开心吗?” “谢谢公爵的款待,我度过了美妙的一晚上。”我接着说,“不过,您收到这封来自公爵的请帖了吗?”我从口袋里抽出那封白色信件,“这里似乎只有我收到了来自公爵的邀请。” “您不必紧张,这里没有人见过她。” “有人说她给玛丽女王当过伴读,又给路易十六画过像,组建了巴黎公社,又当过大主教。” 她轻笑了一声,“看来我做得不够得体啊。” 我沉浸在茫无目的的幻想中,被她塞上了一杯香槟酒,我们走到了舞池的最中间,那座冰冷的温泉下面,四散的水珠在她的身后如银莲绽放,她金色的卷发,头上戴着厚重的黑纱,好让脸庞沾染不到一丝月光,面纱下她微微弯起的红唇,玛瑙一样的红色眼眸,她迷人的身段被黑色的孝服衬托得更加优雅了。 “我就是夏洛特·冯·腓特烈公爵。” 我忘了我所准备的牵起她的左手,献上一吻的事情,她仿佛并不生于人间,而下一秒就要随同消逝的圆月消散在湖边,厚重的裙摆衬托出她单薄如昙花的身躯。在我久久凝视她血红的眼眸后,她的笑容让我感到理解,同情,和轻蔑。我单膝下跪,牵着她的左手,吻上她戴着钻戒的无名指。 “请原谅我的失礼,腓特烈小姐。” “不用道歉,这里每个人都这样。”她回答道,“要来跳一支舞吗?” 高处的手风琴,拉起D大调协奏曲。我牵着她的手,拢上单薄的背。 “您有些醉了。跳完这一曲,我们就出去散风吧。” 古堡的花园同样富丽堂皇。一块用深红色细布做成的巨大的帐篷覆盖了府邸花园的上空,那上面缀满了金色的星星,雅致极了。帐篷下面的树林则是正在开花的桔树和夹竹桃树。这些花好像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其实是由于花盆被很小心地埋了很深。马车的必经之路都铺有一层细沙。对着对岸码头的地方,立着很大一块雕刻花纹的古董镜子。镜面光洁如新。 所有的一切在我看来都不同凡响。我想象不出世界上会有如此的瑰丽奢华。在这般隆重之中,我却牵着她的手,在这仙境中散风。 “明天,我请您去看新出演的剧?” 夏洛特挽起我的手臂,我几乎激动地不敢动弹。恼人的玫瑰味在我们靠近时就消失了,只有夜风中飘散的清凉泉水的叮咚声。“您在这里做证券生意吗?我想引荐几位熟人给您。都是我在商校的老朋友们。” “您。” 我刚想开口询问她为什么穿着孝服,又觉得提起伤心处实在有失礼貌。夏洛特看出了我的窘迫,她掩嘴轻笑道,“只是一位不熟的亲故而已。穿着孝服也足够安静。” “我们来聊聊这个月报社新写的社论?还是主教新宣的福祉。零先生,现在不比之前,没有那么多死刑犯供我们消遣。”她说道死刑犯三个字时开心地迈了一小步,“那些贵族们最喜欢谈论这个,那副优雅皮囊下的冷酷真令人作呕。” 我不知道如何接话,她的阅历看起来至少有半个世纪了,可是容貌仍旧像少女一样。索性管家递来了一封信,让她立刻回去处理。她听完之后,向我眨了眨双眼,举起食指竖在嘴唇前,“明天下午第二场开演之前,我们在圣克莱门咖啡店那里见面。”随后提起裙子跑走了。 等到我回到朴素的小屋门口,她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小阁楼上,隔着5颗松树的距离,她把书桌上的信纸收进抽屉里,站到落地窗前。她打着的黑伞完全遮蔽了月亮的影子,泠泠的月光穿透她黑色的丧服,轻薄的仿佛下一秒就会从此化开。 我向她挥了挥手,她也同样向我执意。 在我背过身去后,我立刻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哀伤。我安慰自己说这只是每个外省人来到巴黎的必经之路,却不知道这种预言的情感,恰巧来自我准确无比的直觉。 在宾客们全部离开后,那座古堡瞬间归于平静。一辆马车停在我的家门口,真绪从马车上下来,敲响了我的房门。我准备了药茶和点心,简单地招待了这位朋友。他捧着白瓷杯,吹了一口气,说道:“您见过公爵了?” “她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我以为会是一名容色衰老的夫人。” “她和你约会了吗?” 我讪笑道:“抱歉,这不是我的目的。” “有人说她继承了家族的巨额财富,迎娶了她就能进入上流社会。也有人告诉我她的财富来自于已故的丈夫。”真绪放下茶杯。他的声音沙哑。 “她的丈夫?” “据说死了有300年了。” 我自然时不相信这个传闻,她的样貌看上去不满30岁,举止也和其他少女无差。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她推拒追求者的一套无聊说辞罢了。对面的真绪放下茶杯,起身说道:“祝你有一个愉快的晚上。” 第二天,我如约坐在咖啡店的扶手椅上,她穿了一身浅色的裙子,胸前别了一只新鲜的鸢尾花,帽子前面仍旧别着黑纱,显示出她仍然在服丧期间。我们走进了巴黎歌剧院的二楼,一同随行的还有两名女伴和他们的丈夫,都是巴黎证券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舞台上上演了王尔德的《夜莺》,这部改变自英国的歌剧第一次在巴黎上演。比起我们那些无趣的谈话,夏洛特更愿意倾听台上的歌剧。她在栏杆上支着手臂,上半身倾斜出去。第二幕闭幕时,她才收着身体,挪到了沙发上。 我后来又与她约会了几次,都是在巴黎歌剧院的第二间的楼座内,每次都来了不同的女伴,我也顺利交上了许多朋友。他们都对夏洛特表现得十分尊敬,彷佛她是微服私访的女王似的。夏洛特很喜欢《夜莺》这一部剧,因此我们的约会也都定在了每周一的下午3点。但我仍然对她一无所知,除了必要的寒暄,剩余时间她都趴在栏杆上,瞪着眼睛看向一楼的舞台。 我中间又参加了几次英治先生家的晚宴,回到家之前,我总会看到她在自家码头前面,打着一把黑三,和对岸的绿光遥遥相望。 我原本以为我们的关系会止步于此,但是一个月之后,我们照例在剧目散场以后散会,这时,夏洛特递给我一封请柬,来自一位友人举办的巴黎沙龙。聚集了所有上流社会的名门贵族,甚至皇后也在邀请之列。 “我的服丧期结束之后,您愿意来当我的男伴吗?”夏洛特垂下红色的眸子,说道。 我欣然同意,夏洛特喜不自胜,她安排了管家带我去香榭丽舍定制了一套新西装,“您真是太好了。”她热情地贴上我的脸,解下一块丝巾叠进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