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itre3】夜莺的独白
上午九点,一辆由四匹白马牵引着的马车停靠在我家门口。夏洛特不顾新鞋上的淤泥,热情地掀开帘子,下车迎接我,她穿着墨绿色的大裙摆,珊瑚色的胸衣,胸前戴了几只盛开的粉色月季,身后是一件及地的华服,穿过白腻的胳膊固定在肩膀上。她打着伞,头发间别着粉色的纱网。她牵过我的左手,弯腰致意,“我们先去克里林诺宫吃午饭,下午再前去沙龙。” 我点头,跟着她坐上马车后座。车间内弥漫着淡淡的枯玫瑰香,也许是太阳太过灼热,连车夫都穿了一身黑色的斗篷。夏洛特打开折扇,一边扇风一边问我:“零,在你眼里,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您问我?” “嗯。” 马车急速地奔跑在瓦市路上,我期望碎石上的马蹄声能盖过我尴尬的心跳。夏洛特笑道:“难道真绪没有跟您说过什么关于我的谣言?您没有听到舞会上宾客的纷纷议论吗?” “我不想让您对我有误解,把我当成一个奇怪的人。认为我是某个大家族的孤女,或者一位喜欢寻欢作乐的遗孀之类的。我向你保证,他们就喜欢在你面前一派胡言。”夏洛特对着我支起手臂,粉纱下的血眸从喜悦变成认真的凝视,扇尾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庞,红唇抿起,说道:“您不想知道我是怎样拥有这份财产的吗?” 我点了点头,夏洛特接着说道:“我的家族来自北法,在路易王朝时,我们一度繁荣。但随后,我的家族因为战争而人丁稀少,只剩下了我和我的哥哥。为了经营家族余下的庞大产业,我和哥哥来到巴黎大学求学。神父破例让我们一同学习,要求是我必须受戒,不能谈论爱情,学习一结束,我就被征召选入修道院修习神学。我的哥哥随后与一位公爵的女儿结婚,不幸的是他们双双死于战争。这时我已经受雇于修道院,处理对外捐赠的一切事物。王朝复辟后,主教被诬陷杀害,我就以主的名义收下了这座古堡和公爵的所有财富。” 夏洛特摊开双手,向我展示手中一串小小的手链,系着一朵金玫瑰和一颗铁钉,一串字母,La défance,,以及一颗火漆印。“这是修道院的纹章。” 她又拿出来一块勋章,一根羽毛笔,一块红宝石“这颗勋章来自我每年对大教堂的捐赠,羽毛笔和宝石都是我哥哥的。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处于对主的爱戴,希望这里的人能享受主的福祉。” 她眨了眨眼睛,把手链一圈圈绕在手腕上。我半信半疑,却仍旧点了点头、夏洛特微笑着说:“我不想让你认为我的钱财来历不明,在巴黎,一个有钱的未婚女性实在是太过招摇了。” “在克利诺林宫,我向您介绍几位老修女,她们都曾与我共同工作过,现在在为皇后服戒。皇后的花园里修建了一座漂亮的小教堂,您可以尽情参观。” “下午参加沙龙的时候,您可以一直坐在我身边吗?我想向您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马车停在了克利诺林宫门口,我牵着夏洛特的手下了车。皇后还在梳妆打扮,因此我们先被安排到了前厅。夏洛特提议可以先去花园走走,她对这里很熟悉。果不其然,花园内种植了大量紫丁香和鸢尾花,小路都铺上了白瓷砖,树上挂满了橙色的纱丽。夏洛特带着我走到了花园内的一座小教堂,用石砖砌成,只建造了静室和忏悔室。门口有一位满脸皱纹,头发竖起,穿着修女服的老夫人。夏洛特上前,打开扇子,和她攀谈了几句后,那名老人立刻喜气洋洋的堆着笑容迎接我们。热情地不像一名神职人员。夏洛特摇了摇扇子,对我说道:“我就不进去了,零。” “你出来之后,请来前厅找我。”夏洛特拉下了脸上的粉纱,转身走去。我点了点头,跟着妇人进入了小教堂。教堂内部十分阴凉,我穿过一道用黑曜石堆砌的长廊,墙面用彩窗做了透风隔断,窗沿被干花缠绕,阴凉且凉爽。长廊的尽头。是一口棺材。棺材表面用石头打造,并且镌刻了白色的十字架,棺材的头部被玻璃开了一个小窗,我极力伸头想看清内部,但是前面的老修女忽然停下,两手交叉在前,对我说道:“先生,这里就是皇后的忏悔室。” 棺材前面用同样的黑曜石打造了一块耶稣受难像,外围用木头框住,上方悬挂了一块蓝布,遮住了半身。受难像后方竖起了一块镜子,受难像前方铺有一块软垫。 “皇后多久来这里忏悔一次?”我问道。修女支起眼皮,说道;“一般在大主教到来之前。皇后会邀请他过来宣讲。” “棺材里面躺的是?” 修女摇了摇头,“据说是皇后祖辈的一位友人。因为原先教堂的旧址搬迁了,所以他被移入了这里。” 我点头,“谢谢您的带领。” “不用谢,先生。请回吧,腓特烈公爵在等着您。” 我回到了前厅,皇后已经梳妆完毕,因此大部分人都已经离开。只有夏洛特还坐在沙发上,她的手里捏着一杯红茶,又替我倒了一杯,呈上托盘和糖块。“谢谢你。刚才修女告诉我,皇后有一位祖辈的友人,安葬在这里。” “是吗。”夏洛特喝了一口茶,说道:“我想是那位腓特烈公爵吧。他是我的祖辈。皇后也来自北法。” 我没有想到腓特烈家族还有这一层关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夏洛特放下粉纱,继续说道;“该走了,零先生。我想他们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夏洛特挽着我的手臂,穿过一条长廊,仆人收走了我的手杖和夏洛特的阳伞,并且拉了两张椅子请我们入座。前后左右坐的都是王公贵族,让我有些受宠若惊。夏洛特热情地和左边的邻人打招呼,并且介绍说;“零先生,这是上一次没有见到的坎普斯男爵。他在南特的证券行业工作,我想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向我打招呼的是一位红色胡须,红色卷发,面容丰满的男人。他发亮的绿色眼睛不停地在我和夏洛特之间打量,并且一脸的不可置信。夏洛特支起手臂,斜靠在桌子上,说道:“先生,这位是我的男伴。” 坎普斯男爵和我握手之后,就继续转过身和别人交谈。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夏洛特立刻站起身,向这位尊贵的女性行屈膝礼。她的浅金色的头发被巨大的帽檐分成了三层。中间搭载着各种羽毛和装饰品,这使她的头发像一个皇室的玻璃展示架,而非她奶白色身体的一部分。她穿着一件低胸的银色裙子,后面的侍女提着她巨大的裙摆。皇后浅蓝色的眼睛淡淡地扫过了我们身上,掂起夏洛特的右手,说道:“非常感谢您十年如一日地出席我的舞会。” “您举办的舞会非常有趣,而且这里样样不缺。”夏洛特垂下眼睛,说道。 “还缺一样,您美丽的容貌。”皇后伸手点开了夏洛特帽下的粉纱,“至少就在今天,请您不要吝啬地展露她。所有的先祖都栖息在我的宫殿,您不需要为了谁守丧。”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疑惑,高贵的难以深入的宫殿居然供奉着公爵历代的先祖,并且皇后与他们如此熟悉。我观察着夏洛特的反应,但她公式化地回应了皇后之后,就僵着身体入座。夏洛特长舒了一口气,对我说:“她总是对我说这些吓人的话,我早说了他们都已经长眠了。” “可能是那些画像吧,皇后总是觉得他们仍旧活着。我早早建议她撤下这些老古董,换上当今国王的画像了,那些都是从彼得堡运输过来的,既新鲜又好看,比这些老古董美丽。”长桌尽头的五幅巨大的黑色背景的肖像画,在不远处审视所有参加午宴的来客。 等所有人都到齐了之后,菜品从长桌一端一道一道传下来,夏洛特熟练地使用着刀叉,一边对我说:“他们真的认为这些能吃饱吗?这些鹅肝,面包,烤小牛rou,到我们这里都变冷了。” 我应和着点了点头,夏洛特的脸上显示出了由于礼貌需要掩饰,因此显得更加露骨的厌倦神情。 “零,我有些困了。”她旋转开脖子上挂着的一瓶嗅盐,凑近闻了闻,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哈欠。“和这些徒有其表的贵族坐在一起吃饭,真是让人发倦——” 我想出声安慰她,但是她血红色的眼睛却在下一秒突如其然地睁大了。随后,夏洛特灌了一杯子的茶,把刀叉整整齐齐地摆在白瓷盘旁边,用丝巾擦了嘴。对于我的安抚,她根本没有听。旁人的话机械地混杂在刀叉和餐盘的碰撞出的嘈杂声中,她的目光徒然的跟随着对面的来客。在她发倦的惨白色脸上,这时显示出一种幸福即将来临的光芒。我以为她听见了我的话,转身却看到我的老朋友拉开了对面的两个空座位,邀请他的夫人入座。 英治一寸寸地脱下手上的白手套,他和夫人都穿着白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只鸢尾花,淡粉色的马甲内衬,西装袖口做成了新颖的喇叭状。他默声用唇语对我说道,“你怎么也在这,老朋友?” 我想告诉他我作为公爵的男伴,出席了这次午宴,但我转头却发现公爵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她留下的一顶帽子,我耸了耸肩,摊手,左边的一个明显的空位已经说明了一切。 “公爵真是一个行踪奇怪的人。”我暗自思诚道:“今天的一切都很奇怪,先是她故意地袒露她的身世,来自北法的古老贵族,又与皇后有亲密的联系。并且世代都安葬在这座宫殿。”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当时的种种怪象,不过是公爵绮丽身世的一角罢了,她已然超越生死的生命,并不会在意在何处栖息或者长眠。也许就在某时某地,夏洛特就潜藏在一座阁楼里,用羽毛笔与画中的先祖对话。 “抱歉,我来晚了。”午宴进行到最后一道餐点,侍从从前面传来一份切开的三角形苹果派。夏洛特终于姗姗来迟,侍从已经更换了她的餐具,因此她正用着崭新的刀叉,费力地切割着硬地的黄油质地。不知为何,她从外面回来之后,本来没有血色的脸就更加惨白,全身颤抖着,裙摆也有一块湿透了。我俯下身子,低着声音问她:“夏洛特?您还好吗?需要我替你拿出嗅盐吗?” 我这时仍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尽头的画像高高在上,审判着我面前不知所措的少女。夏洛特咪着左眼,弯起嘴角,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她叉着一块刚切好的派,刚要入口,英治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公爵,您喜欢这道菜吗?” 手中的银叉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夏洛特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在手里篡紧了揉成一团的餐巾,瞪着眼睛捂住嘴。我弯下腰,帮她捡起餐叉,后面的侍者立刻上前,换了一套餐具,并且从一整块烤制好的苹果派里面重新切下一块,放在餐盘上。英治笑着说道:“我只是见到后厨突然加急烤制了这道菜,以为是公爵临时要求。” “全法最好的苹果园都在南法,一座叫艾德路易斯的果园里,这也是我家的产业。”英治切下一块苹果派,整齐地削入弓弦面前的盘中,“我的夫人也喜爱这道甜品,呵呵,你们的品味出奇地一致呢。” 那道粉纱下的目光死死地瞪着英治,公爵僵硬地入座,摇晃着高脚杯,将杯中的红色液体一饮而下,酒意让她的眼眶泛红,看起来既愤怒又悲伤。夏洛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很荣幸。可以问您贵姓吗,我还从未在巴黎见过您。” 我不曾想到他们之间会有如此尴尬的交集,长桌上凝固的气氛让我局促地不知道向谁求救,显然公爵和英治已经进入了交锋的状态,说出的词语温柔礼貌又像利刃出鞘,我瞥了一眼对面的弓弦,却发现他的神色木然而慌张,面上微笑着,但手势却处处压抑着英治,甚至明里暗里地嘲讽着英治。看来这里只有我处在状况外。他们从果园产业吵到保王党,拿破仑,奥地利。我从未见过夏洛特这样唇齿精明的模样,她从失态到慢条斯理地摇晃着酒杯,珠玉连盘地反驳英治的观点,时不时瞥向坐在一旁的弓弦,得意地扬了一下眉毛。我在桌布下握住她的手,又被她奋力甩开。 用餐最后,所有人都向皇后行礼道别,他们之间的战争才终于结束,夏洛特戴上帽子,以胜利者的姿势向英治行了道别礼,头也不回地回了马车。然后一放下帘子,脸上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她一边用手绢抹着眼泪,一边吸着嗅盐平复过于激烈的心跳。 我只能拍着她的背,试图安抚她,解下外套盖在她的背上,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沉寂了千年的心跳第一次为了谁而悦动,应当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