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日]福音为谁而书
因为单人床的床单上,除了他还躺着另一个人,所以,狛枝在夜里忽然惊醒了。 一把冷汗裹紧了他的脊背与胸膛,像梦到了甜美的故事,理所当然,梦被掐熄了。美梦只在美梦世界里成真。谁知道躺在身边的会不会其实是一具不会呼吸的尸体;谁知道是不是其实流水线工人正在捏造只会发梦的脑细胞;谁知道是不是其实精神分裂正在把他送往地狱。 谁知道呢。 冰凉的汗水让额头和两鬓都变得黏糊糊,黑夜从不因月光总会光顾而优待任何房间,狛枝并不能清晰地看明白,就躺在他的旁边,也许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宛如爱重主人的犬只一样蜷缩着的某个人的身影。他隔着黑夜向尸体投去目光,看不清楚五官,只有一个轮廓。 就像,儿时依偎着入睡的爱犬,最终死于车祸;而曾经赋予拥抱的温度的父母,也死于空难。那么我有没有可能,我会不会,在梦的时间里亲手制造了一具尸体,所以才会有人与我同床共枕? 你还活着吗? 狛枝把身体的重量压向到右侧,支在床单上的是左手的小臂和手肘。他侧耳倾听,鬓发垂落到抿紧的嘴唇边,那蜷缩在床单上的、与他共眠的身影,很幸运的还不是一具尸体。他得以借着月光看清楚,日向君微皱着眉头沉沉睡去的脸。 微弱的呼吸声被囚禁在房间里,诗人编织的美梦都不会赐予这样虚无缥缈的光景。已经被天堂扫地出门的人,怎么还会获得天使的垂怜,一定是搞错了什么吧。 我得把日向君叫醒,狛枝心想。日向君怎么可以擅自躺在我的旁边,要是夜里地震了呢?要是天花板忽然砸下来了呢?要是天然气爆炸殃及这个房间呢? 像那丢进废墟里的剁烂的左手,尸体才配与他长眠。和日向君躺在同一张床上,只会让不怀好意的未来变本加厉,所以日向君,快点睁开眼睛走开吧。 狛枝伸出右手,手指触碰到日向看上去相当疲惫的脸,却又顿住。他凝视着日向,不由得想到,日向君是因为工作熬夜到了几点?看起来憔悴得像是立刻就要猝然死去了。 也就只有预备学科会为着未来机关交代的任务弄得分身乏术,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了;走错房间的理由会是这个吗?累得没办法确认这究竟是谁的床,直接倒头就睡,结果就让他们两个都不能好好休息。 但是日向君是怎么进来的呢?未来机关给每个人都分配了单独的寝室,他应该有给寝室门好好上锁的……吧? 狛枝发了一阵子的呆。温热的指腹贴合在日向微凉的脸颊上,是一种怪异的触感,好似下一步的动作就是他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唇丈量日向的呼吸。简直就是要让人心生惶恐了,天平在他心中占据了左右心室,疼痛地摇摆着,他近乎听到细小的鸣叫,窃笑说:不然,还是不要叫醒日向君了。天平的另一端却又在极力反抗,大叫着不对,不对,不是这样。 让日向君留宿一晚也不会怎样,你其实根本就不想让他走吧? 不对。 难道你现在不是,因为日向君突然出现在身边,所以怀疑自己可能谋杀了日向君吗? 那又怎样? 狛枝听见,自己的心声轻柔地说,又不是我拜托了日向君,重新垂怜我。 自从,关于自相残杀的故事随着岛屿归于平静而落下帷幕后,本科的大家相继找到了想要去做的事情,狛枝和日向则加入了未来机关。从记忆里横插一脚的同学关系转变成共事的同僚,那段并非真实存在的修学旅行会变成梦境,偶尔打扰狛枝。 因为一切都结束了,因为还要挽救过去的错事,因为记忆的面包被切成一片片,又错开顺序重新推入烤箱,接着变得焦黑、变得难以入口,所以狛枝意识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般对待日向。可那又是哪一段以前呢? 是沙滩上的初次见面吗?还是被告席上的针锋相对?还是重启的修学旅行里,他用沾满沙粒和汗水的手与日向紧紧相握,约定成为朋友的——那一段碎片? 醒来以后,体会到的爱意与感动都变得令人作呕。没有办法不对现实里的日向君恶语相向,做不到重新变成一片可口的面包。是日向君的问题,日向君根本就不值得被温柔对待。 就和十五岁时的手腕仍完好无损,没有烙下刀疤一样,曾经的面包洁白柔软,咬下一口就会溢出幸福,幸福得让人感到恐慌,因此从梦中醒来后,癌症又回到了狛枝的身上。 他们并不是同一个班级的同学、并不是朝夕共处的朋友、并不是希望可以委身的对象。睁开眼睛梦境就会消散,就算是心怀嘲弄的狛枝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不会成真的美梦。但那个时候了解到所有真相的狛枝,轻易地接受了做梦的事实,微笑着说,没有关系哦。 和日向君并不是朋友、日向君只是预备学科什么的,我已经开始期待了。如此不堪的你所带来的不幸,又要教会我什么呢? 于是,小狗挣脱项圈,飞机坠毁在海上,现实里的贾巴沃克岛空空荡荡。能够眺望到夕阳颜色的海滩,竟然连一棵椰子树也没有,令人大失所望;而只在梦境造访的日向君,面对着他的时候,只会略带不好意思地露出笑脸。 狛枝以前见到日向君那样的笑脸,都会紧张得说不出什么话。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真是不幸。 品尝着自己的感情所制成的甜品,并不会变成一个功能齐全的大人吧。所以狛枝在深夜醒过来,发现日向在身边沉睡,好像已经干涸的爱意拼命游过岛屿的近海,一下跳进了他的嘴巴里,可是苦味的不健康的代可可脂,做成巧克力也只是味道相似。 狛枝的手指轻轻下滑,触碰到日向轻微的鼻息。 他想起来,其实在工作的场合中碰到日向君是相当频繁的事情,但也只是会碰面而已,就和普通的同僚一样,只是点点头,招呼也不会打一个。没有人惋惜他们要好过,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梦中有过约定,狛枝表现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日向对此也什么都没有说。即使硬要说些什么,狛枝也无法说出动听的话。 在现实世界里,觉得不对也是正常的,他们本就没有什么联系,希望峰时期更是几乎没见过面,除开同僚的关系,他们之间本质上就是陌生人。只是做过的梦在捣乱,发生过的错误还没有消除存在感,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既然是梦,那就不要给予他希望了。 他和日向君有时候在走廊擦肩而过,日向君怀里捧着大堆资料,眉间乌云密布,脚步匆匆,脸上从来就没有过笑意。他会想这就很好,和程序中的日向君完全区分开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日向君只是深夜出现在他的床榻边,沉沉睡去,就让他那可笑的爱意死灰复燃了,让他想要吻一吻日向君疲惫不堪的脸庞。 是日向君不曾正眼看过他,所以他心安理得认为日向君并不在乎程序中发生的一切。毕竟不能让绝望时期的他恢复意识,能见证希望的诞生、获得希望的荫庇,还有比这更好的未来吗?到底还想奢求什么呢? 所以说,预备学科就是差劲。为了完成工作只能拼命,以至于累得走错房间。把日向君叫醒吧,用尽所有恶意让日向君觉得难堪、让日向君再也不会出现在如此寂静的黑夜里。 最好,把那一场梦也一起带走。 一缕月光游入房间,是黑暗中唯一的一束光,狛枝不觉得它美好。他的手指落在日向的肩上,抓住日向,用上几分力气晃了晃。 日向君、日向君。他低声地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温和到显得怪异。 你是不是走错房间了? 唔……? 他看到日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月光漫过眼底细碎地浮动着,西服被睡得皱巴巴。 狛枝?他看到日向茫然的表情。 啊啊……抱歉。他听到日向声音沙哑,小声地对他说。 狛枝看着日向,看着日向眼中的那一缕月光,心说,真是,糟糕透了。 完完全全、糟糕透顶。 他的手不受控制,重新上移,指尖触碰到日向的脸,爱的滋味破土而出,罔顾他的意愿正在苟延残喘。明明就不想这么做,明明一点也不想。可是他凑了上去,用手指,用嘴唇触碰到日向。 只是在梦里见到日向君,就觉得满足什么的,根本就办不到。 你会是在回避像小狗那样死掉吗?你会是也想要挣脱项圈吗? 日向君、日向君、日向君。 就好像,光着双脚走进海浪之中,被破碎的贝壳磨破皮肤,疼痛难忍。但是他握住了日向君的手,只顾着微笑,把伤口完全抛到了脑后。他看见夕阳的余晖落在日向君汗水涔涔的脸上,让他很想亲吻的嘴唇正在呼喊他的名字。 于是,他凑上前亲吻了日向君,从日向君的嘴边品尝到夕阳的味道。 幸福得心脏都要被捏碎了啊,日向君。他对日向君说。 日向君有点惊讶,又摇了摇头,对他笑着说,别说那种话,狛枝,觉得幸福是好事啊。 是吗?是好事吗? 是这样吗? 就算是在现在的我,吻了日向君,也可以觉得幸福吗? 心脏、要被捏碎了,日向君。狛枝低声对日向说。 他看到日向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日向并没有直接把他推开,也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而像是他梦到过的那样,对他摇了摇头。 别说那种话啊……狛枝。 狛枝看到日向轻轻地笑了,那个笑是他熟悉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不再需要我了……不过,狛枝。 ……能觉得幸福,是好事哦。 他听到,日向这样对他说,正如美梦中的那般。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