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拜堂成亲与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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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西胡家此刻正热闹着。 今日便是胡二少爷的大婚,时辰一到,小厮们就起床忙活,他们要赶在天亮前把红灯笼与红绸布挂上,府内里里外外的窗棂上都贴满了红双喜,远远望去,好不喜庆。 胡夫人一晚上都没睡个安稳觉,她早早地梳好了发髻,一袭火红的裙装,特地戴上了自己最昂贵的首饰,细细用石黛描了眉,涂了艳红色的口脂,岁月只在她脸上留下寥寥的痕迹,好似今日出嫁的不是于二小姐,而是她。 对胡夫人来说,今日不止是二少爷的大喜之日,更是胡家光耀门庭之日。胡家一路资助岑举人进京读书,大少爷前年才娶了岑家的千金,一家都搬到了京城边上,如今二少爷更是攀上了高枝,有了于县令的庇护,胡家就算在整个晋竹横着走,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小女儿想要哪家的夫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胡望泽半梦半醒间被叫起来,他张开手臂任由四五名丫鬟帮他穿好婚服,再懒洋洋地招呼睡在榻上还衣裳不整的通房丫鬟去给他倒杯茶水。 “我儿,昨日睡得怎样?” “混混沌沌地做了些梦,睡不大安稳。” 胡夫人提着裙摆踏进了他的卧房,先是伸手抚平他衣领的褶皱,又嗔怪道:“……都要成亲了,还这么不节制,晚上可别怠慢了人家于小姐。” “孩儿记着呢。” “今儿你爹可是从江陵酒楼里特地请师傅过来,备了三大场宴席,流水席从早吃到晚,在宿西风风光光地大办你的婚事呢!” 胡望泽吞吞吐吐地问:“娘,你,你……有没有听说那姑娘成亲的事?” “谁?”胡夫人有些不解,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面上带着鄙夷,“噢,你说那个镖局的野丫头吧,没听闻音信呢,兴许早死在运镖的路上了吧。你想她干嘛,好好成你的亲,谁都不许搅了你的好事,娘去外头替你看看情况。” 胡夫人路过那名通房丫头的时候,上手隔着单薄的衣物狠狠掐住了她背上的rou,咬牙切齿道:“小贱蹄子,成天净想着怎么勾少爷是吧,连他成亲了都不肯放过,看我不好好收拾你,滚出来!” 还没等胡夫人在那丫头身上招呼十个巴掌,大门外就有人在大声喊冤,晦气极了。 彼时胡家的大门刚打开,家丁们摆好了桌椅板凳,震天响的鞭炮放个没完,就等着镇上的人陆陆续续赏面来吃席,没想到还真有人来闹事。 胡夫人怒气冲冲地从后院赶到前门,一眼就瞧见了衣衫褴褛的老婆子拄着拐杖赖在门口,扯着嗓子干嚎“冤哪——冤哪——”,就算家丁将她抬走,她也要不依不饶地爬回门口,抱着门柱死活不撒手,存心要让胡家丢了颜面。 “把她丢远点!今天可是我儿的大好事,别见了血。” 老婆子听到她的声音,连忙爬过去死死地抱住了她的腿,哭嚎道:“胡夫人,胡夫人!你也有女儿啊,你也有心肝rou啊,那我女儿呢?我女儿她死不瞑目啊,她才十五啊……” 胡夫人努力踢开她:“哪来的糟婆子,有冤你跑县衙去,跑我们胡家来干嘛,给你三两银子,有多远滚多远!” “夫人,夫人,您不认得我了吗,我是西边那条街糕饼铺子的郑三娘,我女儿郑小仙,两年前来过胡家送糕点的,当时胡二少爷还夸过她好看来着……”老婆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胡二少爷要跟我家小仙好,说等她长大了,要收她做小的,结果你家少爷出尔反尔说她是破鞋,污了她的名声,闹得满城风雨,小仙才怀着身孕去上吊,夫人,您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吗?” “就算您不记得小仙,当年从胡家里赶出来的丫鬟您总该记得吧?她一个十二岁的丫头懂得什么,还不是被你们这些老爷少爷糟蹋了,何必被野狗分尸呢……” “胡说八道!”胡夫人怒目圆睁,一脚蹬在她的心窝上,直踹得她翻白眼,“一个糕饼铺子的人都敢在胡家头上撒野了?自己女儿是个万人骑的贱货,搞出人命来的非要找个冤大头是吧,来人,还不把她拖出去掌嘴!” 胡望泽在后院里自然也听到了前门的吵吵嚷嚷声,他顾不上还没戴齐的发冠,心急如焚地穿过走廊跑到门口,却什么也没见着,没有闹事的人,也没有当初扬言要来挑衅的祝宁,他有些失望,低着头颅踢地上的石子玩。 胡夫人安慰他:“没事没事,于小姐兴许还在路上赶着呢,还没到呢……” “娘,外头是谁?” “只是一个要钱的糟老婆子,已经打发走了。” “……哦。” “我儿,你不会还念叨着那个姓祝的野丫头吧?” “……啊?怎,怎么可能。”胡望泽躲开了她的视线,“你又不知道,她手上的茧有多厚,只是牵我的手,都能把我弄疼了……” 而此时,有两顶花轿相遇,一同停在了宿西镇外的风雨亭歇脚。 李叔倚靠在花轿旁,深深吸了一口水烟,丝丝缕缕的白雾从他口鼻中飘出,他“嘿嘿”笑了两声:“今儿是个好日子啊,两桩喜事都撞一块儿去了,好日子啊好日子……” 另一头,风雨亭下,祝宁与于二小姐双手交握,伫立一旁的张哲瀚手中把玩着鲜红的手帕,勾起唇角:“我倒觉得,这出戏,还不够好玩。” *** 吉时已到,敲锣打鼓声中,于二小姐蒙着红盖头,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下花轿,由未来的婆婆引过偌大的天井,她莲步轻移,身有异香,在宾客注视中缓缓走向大堂。 于二小姐是出了名的温柔明事理,琴棋女红样样精通,虽从未出过阁,但听闻她貌比西施、才胜蔡文姬,娇如四月花、皎若云间月,更何况她还是于县令的掌上明珠,胡二公子能娶上她,简直是祖坟冒青烟。 “啧啧,胡二少爷真是好福气……” “结了这门亲事,胡家怕是要飞黄腾达喽,拦都拦不住……”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胡夫人有意识地把腰背挺直,她高昂着头颅,好不神气。 通过媒妁之言,她知晓了这于二小姐闺字冬徽,生辰八字也旺夫,命里多子又多福,配他们家望泽再合适不过。她在心里盘算着,等于二小姐一过门,她就备好名贵药材,催催小夫妻早日为胡家诞个一男半女。 胡府迎来了不速之客,腰间佩剑的龚俊在门口就被家丁拦下,那家丁不住点头哈腰:“这位贵客请留步,虽然胡府今日来者皆是客,但大喜之日可受不住刀剑血气,您要不将刀剑取下?” 龚俊微微一皱眉,还是没将剑取下:“在下乃无妄山弟子,剑从不离身。” “这……”家丁与管事耳语片刻,堆笑道,“原来是无妄山的贵客,真是难得,胡家门楣添彩、蓬荜生辉!” 他转头用拉长的语调向院子里的众人宣布,那声音简直要盖过拉弦唢呐的乐声。 “无妄山贵客一位——上座——” 宾客们更按捺不住好奇的心,连桌上的山珍海味都来不及品尝,纷纷站起来观望这位稀客的模样。无妄山弟子多少年来只在雍中活动,宿西想沾上点光都难,今日竟然屈尊莅临胡二公子的大婚,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啊,连胡老爷子都亲手为他递了杯茶。 面对前来套近乎的人,龚俊只托辞前来贺喜,别无他意,别扰了婚事的秩序。 两位新人被领到大堂正中,鲜红如血的红双喜下,如提线木偶般随着司仪的指令活动。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虽然于县令没有出面,但坐在主座的胡夫人和胡老爷还是笑僵了脸。 “夫妻对拜——” 胡望泽看着面前那名陌生女子,心底有些迟疑。他既没见过她的样貌,也没同她说过话,如同豪赌一般,跪下去的那刻,就注定将伴着他度过一生,心底泛起了酸楚,可他一想到家人许诺的功名,便又觉得这都不算什么了。祝宁也没有出现,或许她不会再来纠缠了。 他跪下去的那刻,发冠与那女子撞在一起,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奇香,如空谷幽兰,沁人心脾。 下一秒,于二姑娘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在外人看来,只是新娘身娇力弱,失了支撑,新人说些悄悄话,可只有胡望泽自己知道,肩上的力气之大,直直将他按在原地不得动弹。 “这……” 于二姑娘贴着他,掀开盖头的一角,那是一张清秀又熟悉的脸庞,竟与他曾经相好的郑小仙有七分相似,不同的是,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恍惚间成了两个血rou模糊的骷髅,诡奇的疤痕从嘴角一直蔓延至鬓边。可当他集中精神看去,那却是一名陌生的女子,眼角有一道粉红的疤痕,除却长得有些英气之外,他从未见过。 于二小姐压低了声音,鬼魅的声音如恶煞的低语,听起来几乎分不清是男是女。 她说:“胡二公子,你真是白长了这双眼睛,眼盲心也盲,不仅连自己的新娘子都认不得,连她是男是女、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不如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她松开手,盖头重新遮住了一切,而胡望泽面色苍白地跌坐在地上,大汗淋漓。 司仪也察觉到了不对,他紧张地望向两位长辈,试图圆场:“二位新人莫紧张,瞧紧脚下了,夫妻对拜——” 与此同时,一声高昂的唢呐声如穿云的利剑,将胡家的所有嘈杂声通通压下,一曲《百鸟朝凤》铺天盖地,浩浩荡荡的花轿队伍闯入天井,轿夫们个个凶神恶煞地带着刀,一看就是来闹事的。 胡夫人坐在主位上急得团团转:“今日是冲撞了哪路神仙了,怎么净有来闹事的……” 胡望泽只见过几面的林伽身穿喜服,沉默地拨开花轿的帷幔,凤冠霞帔的祝宁人未至,声先行。 “胡郎,我说过我要在你之前成亲,我可没有食言,就是办得匆忙些了,没能好好请你大驾光临,只得借着你的婚事一同庆祝了,你该不会介意吧?” “虽然不能同你成亲,但能与你一齐拜堂,也算圆了心愿吧。” 又一位新娘穿过宾客云集的宴席,娉娉婷婷地走向大堂,周围竟无一人敢上去拦她。 “祝宁!”胡望泽现下也顾不上那鬼气森森的于二小姐了,他匆匆从地上爬起来,眉头紧皱,竟是要动手将她驱赶走,“你在胡闹些什么,一个姑娘家家的,非要损了自己的颜面吗?来人,还不把她请走!” 祝宁大步迈进大堂,伸手直接扯掉那枷锁般的红盖头,她嗤笑一声:“颜面,要什么颜面?你们胡家要颜面,我祝家就不要颜面?那怀着身孕上吊的郑小仙、‘勾引’二少爷的婢子就不要颜面,连个姓名都没留下的无辜女子就不要颜面?” 众人来不及反应,祝宁就从宽大的婚服中反手抽出那把长刀,刀尖自下而上划破了胡望泽胸前的红团花,刀柄在她手中转了半圈,准确无误地将利刃送进了胡望泽的腹部。 “造孽啊——”胡夫人含泪尖叫,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敢贸然上去送死,她扯着胡老爷一齐跪在龚俊面前,“大侠,大侠,您救救我儿吧!这,这妖女要大开杀戒啊!” 而龚俊只是避开了他们的跪拜,向堂上的胡望泽发问:“胡二公子,在下无妄山弟子龚俊,敢问祝姑娘所言是否属实,你真的抛弃了这些女子,又将她们残忍地逼上死路吗?那些流言,也是你撺掇他人去传播的吗?” 此话一出,在宾客间掀起一阵波澜。众所周知,无妄山不会掺和无因无果的案子,不会动手杀不该杀之人,当年裴青天是如此,而今日这位龚少侠敢如此发问,不可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惊愕的胡老爷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颤抖着嘴唇道:“……造孽啊,这孩子,学谁不好非要学……” 胡望泽没有回答他,他握着刀刃的手掌溢出鲜血,只注视着祝宁,结结巴巴道:“宁,宁儿,她们都已经过去了,我,我是真心想同你在一起的……我都盘算好了,不管于二小姐怎样,我都要把你扶正……” 祝宁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她不是没有杀过人,可当她将刀刺入昔日情郎的腹中,温热的血顺着刀刃流到她指尖,虽然这并不致命,但她还是有些心软,把刀抽了出来,失了支撑的胡望泽跌坐在地上。 胡夫人连忙将他护进怀里,一边用布帕捂着他的伤口,一边哭哭啼啼:“……苍天无眼哪,还有什么王法!光天化日都敢杀人,有什么愁什么怨冲着我这个老婆子来,反正都半只脚踏入棺材了,可我儿才弱冠啊,他懂得什么,犯几次错又不打紧……傻愣着干嘛,还不去叫大夫!” 祝宁叹了口气,她用喜服缓慢地擦拭刀上的血迹:“……我早该想明白,我们之间是身份悬殊。你做你的富少爷,我做我的小镖客,你要是玩腻了我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可我偏偏是祝家镖局未来的主人,就算是我现在亲手杀了你,你们胡家也连一个屁都不敢放。” “你也配做祝家的女婿,做梦!” 祝宁只觉得累,闹剧到这儿就该收场了吧,从李叔到林伽,哪个不是陪她疯到现在,胡望泽受了她一刀,胡家也丢了面子,还有无妄山坐镇为她将公道,还有什么不满意。 被众人遗忘的新娘子步法飘逸,几个呼吸间就来到了祝宁身后,她握住祝宁执刀的那只手,在祝宁耳边轻声问:“……到这儿就停手了?他手上,还有这胡家沾了多少条人命,这种种只一刀就可相抵吗?” 祝宁吃惊得转头看她,却只看到了红盖头下遮挡得严严实实的面容。 “祝姑娘,你可别忘了,你不是为你一人而来的。” 那人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借着祝宁的手臂驾驭起那把长刀来,只一瞬,刀光撩过胡夫人的胸前,却连她垂落的鬓发都未割断,她怀中还在呻吟的胡望泽就头身分离,浑圆的脑袋上眼睛还未合上,就顺着台阶滚落到天井中央,胡老爷的面前。 胡老爷猛然瞪大了双眼,气急攻心,口中溢出一道鲜血,竟是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胡夫人不敢置信,她瞪大了眼睛,手脚发软地去拾他的脑袋,又去掐胡老爷的人中,哭得撕心裂肺:“啊——我儿——老爷——” 等龚俊赶到堂上时,祝宁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动手行凶的新娘已不见人影。 众人被这血腥的场景吓得两股战战,你推我挤地往大门口跑去,生怕下一个脑袋落地的就是自己,门口却早有衙役把守,把出口堵得死死的。 “诸位叨扰了,我家老爷说这门亲事不结了,小姐身体抱恙,在路上生了病,来不了了,特地嘱咐我们来说一声。” 于二小姐没来?那先前拜堂的新娘是谁? 宾客们环视周围一圈,却再也没瞧见第二位身着嫁衣的新娘,她好似鬼魂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猜,或许就是那些女子的冤魂前来索命吧,目的达成了便离开了。 胡夫人失心疯一般攥着衙役的袖子不放:“老爷,这位官老爷,杀人了!这妖女杀了我儿,还把我家老爷吓病了,你们还不把她抓起来!这么多人都瞧见了,都是人证……” 衙役只是冷漠地拽开她的胳膊:“胡夫人,这事儿可不归我管。走一趟吧,胡夫人,有位好心的无妄山弟子将喊冤的老婆子送到县衙,说你犯了命案,还有这些年胡家的烂账,去牢狱里好好算一算吧。” “县令还说,这门亲事就不结了,免得沾了晦气。” 话已至此,那头的哭嚎声却没停,午时未过,胡老爷就断了气。 不过半日时间,昔日有钱有势的宿西胡家就败落至此,青年才俊胡二少爷和胡老爷接连去了,胡夫人被捕,胡家彻底沦为了江陵的饭后谈资,众人无不叹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说起当年胡老爷发家的那笔不义之财,说他作为“儒商”做的那些腌臜事。 等龚俊与祝宁料理完事情离开胡府,才看见张哲瀚正躺在树上打盹,不知睡了多久。 “龚少侠张少侠!”隔着老远,就能看见祝宁冲着两人招手挥别,“这次实在是匆忙,欢迎两位来祝家镖局做客!” 龚俊抱拳回礼:“一定!” 他迫不及待地同张哲瀚说:“张少侠,你先前跑哪儿去了?胡家可出了好大的乱子,若不是我亲眼所见,还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呢。” “你知道他们如何说的么?原来胡老爷原先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在市井跑腿帮忙传话的,却在十几年前发了笔大财,有人说这是死人财,今日就是胡老爷的报应来了……” “无聊,那是你们无妄山爱掺和的事,与我们仙鹤峰何干。”张哲瀚戴着帷帽,头也不回地往城外走去,“无非就是家长里短,剪不断理还乱。走吧,我们还得找偷鸡贼。” 他握住剑柄,在心中的账本上划下一道横线,上头正写着:宿西胡府,胡才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