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新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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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俊脑中一瞬间闪现过许多可止小孩夜啼的故事,什么荒郊野岭孤零零的花轿,惨死的新娘鬼魂千百年来一直在寻觅抛弃自己的夫君,勾了过路人,又将他们的精气吸干,还有所谓的阴婚,那些刚夭折不久的少女被重新从坟里扒出来,身上带着青紫的淤痕,口唇发绀,就被强行套上鲜红的嫁衣和金银的首饰,被迫与另一位素未谋面的男尸葬在一起。 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一颤,缓缓抬眼瞧去。 花轿远比外头看起来的宽敞得多。 绫罗软垫的美人榻上,祝家镖局大小姐,也是那位被送回娘家的新嫁娘,掀开盖头,大喇喇地歪坐在榻上,斜斜一瞥地上的龚俊,嘴里要吐未吐的瓜子皮就调转了个方向,落在自己脚边。 与龚俊脑海中浮现的许多阴森可怖的鬼新娘模样大不相同,她没有苍白发灰的面容、浓墨重彩的妆容,她甚至有些好看。胭脂在颊上晕开,眉心贴着花钿,珍珠玛瑙的凤冠配着红绿相间的霞帔,使得她略显英气的面容上也带了一丝温婉。 这,这外男怎么能进新嫁娘的花轿呢,怕不是污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龚俊急急忙忙地爬起来想往外跑,新娘就发话了。 “诶,那小子,别傻愣着了,自己找个地儿坐。” 龚俊只好与张哲瀚一齐挤在一个由箱子临时搭起来的长凳上,坐定后他环顾四周一圈,才发现这花轿里远比他想得热闹。 新娘身边还有个端着茶盘的丫鬟,见来了客人,主动送了茶水过来,但两人都摆了摆手,谁都没喝茶,丫鬟就只往新娘的小碟里添了些吃食零嘴,便离开了花轿。 有一只手从角落里伸出来,抓了把瓜子,小心翼翼地发问:“……小姐,要不我也出去?” “哪能让你在外头呆着啊,马上就要到晋竹了。” 那是一名身着喜服的青年,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就坐在美人榻旁的小板凳上,若不是他主动开口,还没人能注意到他。他察觉到龚俊看过来的视线,羞涩地伸手打了个招呼:“……嗨?” 似乎是看到龚俊的疑惑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他挠了挠脑袋,解释道:“在下林伽,僧伽蓝摩的伽,是祝家的养子。” 原来是来送亲的兄弟,龚俊松了一口气。 下一秒新娘揶揄的声音响起:“哟,还说自己是养子呢,等过了今天,你不就是我夫君吗?” 龚俊被这混乱的关系惊得根本坐不住,他猛得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有要事在身呢,那偷鸡贼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我……” 张哲瀚也顺势站起来:“祝姑娘,有话不妨明说。” 新娘扬唇笑了,她慢条斯理地用手绢擦净指缝里的糕点碎屑,悠悠道:“裴青天驾鹤西去已百年有余,可威名还在呢,这无妄山底下,谁没受过裴青天的庇荫,祝家也不例外。要我说,我遭了天大的委屈,被搬弄是非、飞短流长,若是寻常女子,早就寻死觅活了,可我如今挺着一口气到这儿,你是无妄山的弟子,你管不管?” 龚俊一时懵了:“这,这……” 他下山做代班弟子前听师父师叔提过两嘴,本以为只是在雍中料理些家长里短的事,没想到在世人眼中,无妄山,包括无妄山的弟子都是裴慈的化身,是明辨是非、惩恶扬善的江湖官。 没听到龚俊的答复,新娘失了耐心,她虽然穿着繁复臃肿的婚服,但这并不阻碍她反手拔出藏在美人榻后的长刀。那是一把刀身极窄,如禾苗般修长的刀,又比传统苗刀稍短一些,龚俊只见刀光一闪,那长刀就赫然刺进他脖颈旁三寸的车厢壁,再近一点,只怕他当场就人首分离了。 新娘冲着他们一挑眉:“小兄弟,再谈谈呗?” 没想到是张哲瀚先退一步,拱手作揖道:“在下张哲瀚。” 龚俊也只好随着他行了礼:“在下无妄山弟子,龚俊。” 在外人看来,花轿里只一阵sao乱,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龚俊与张哲瀚又再次坐回那张长凳,听她絮絮叨叨地讲起缘由来。 “这事嘛,这事还要从一年前说起……林伽,还不去给我添壶茶水来!” *** 祝家镖局位于江陵下辖的晋竹县,是整个江陵数一数二的镖局,而祝宁就是祝家镖局的独女,如今的掌上明珠,未来的镖局主人,但祝家没打算将她养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春闺小姐,她自小便和那些寻常子弟一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教导还要更严苛些。祝宁刚过十五,就能与大她两三岁的子弟们打成平手,家中就安排她跟随镖师,在临近地方运送货物。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出手狠戾,愣是在江陵区域打出了“祝老虎”的名号,威名远扬。怕将来的亲事谈不成,在父母耳提面命之下,她只好向外人托辞自己是祝家的普通子弟。 祝宁就是在运镖过程中遇见了胡望泽。 那时她已过了十六岁的生辰,从北边运一批货到晋竹,顺路帮忙捎带了宿西书院所需的书籍。在书院门koujiao接完事宜,左右无事,她去附近的小摊上点了一碗馄饨,还没吃上两口,就撞见几名地痞无赖缠着一名身着粗布麻衣的寒酸学子要钱,学子摸遍了全身,愣是找不出几块铜板,被揪住好一顿打。 恰巧书院放课,有位看起来是富贵人家的学子出来散心,一袭青衫,手执白扇,瞥见了此景,急急忙忙地赶上去劝架,大道理说了一通又一通,反而让那几个地痞流氓将目标转移到了他身上,一边用言语激着,一边将他往僻静处引。 祝宁好奇,索性悄悄跟了上去。 那位见义勇为的学子还是学过些拳脚功夫的,但一人双拳终究难敌四人围攻,很快败下阵来,他便抬出了家世。 “你,你们知道我爹是谁么?宿西胡家,方圆百里有名的儒商,绝不会饶了你们……” 地痞无赖们对视一眼,嘿嘿笑道:“原来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啊,还不把你的钱袋,和你身上值钱的玩意交出来,俺们不过午时就离开这儿了,管你胡家路家,任天王老子来了都寻不到俺们!” 学子还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他,假意在袖中摸索了好几番找东西,却被识破,那群人揪起他的衣领就揍,拳风直冲面门,他不禁闭上了眼,却听到一声震天响的嚎叫,睁眼看去,揍他那人的右臂已被砍下,断口处血rou模糊,好不恐怖。 祝宁跳下围墙,正好挡在他面前,长刀的刀刃处滚下一滴热血。 她厉声道:“这么想死,还不快滚?” 为首那人认出了她的长刀,哆嗦着嘴唇说:“……是,是那个祝……快,快走!” 望着他们仓皇逃窜的背影,祝宁不屑地撇撇嘴:“手脚不干不净的,也就这点子能耐。” 她拔腿想走,却被那名学子拦住了去路。 “多,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小事。” 那人仍不依不饶地鞠着躬:“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在下胡望泽,在家中排行老二,宿西胡家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还是能付得起报酬的,姑娘,受您如此大恩,您要是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小人必定竭尽所能……” 祝宁被他一长串掉书袋的话绕得脑袋疼,本想糊弄过去,或者拿刀吓唬吓唬他,但她灵机一动,问道:“喂,那个,胡,嗯,胡公子,你是书院里头的人对吧?” 胡望泽有些不解:“是的,小人已在书院里读了五年书。” 祝宁想起了被自己抛到脑后的功课,上上上周要抄写的中庸现在还不知道扔在哪了,夫子想她多练练那一手狗爬字,旁人都不许帮她。她本打算让林伽帮忙,结果林伽的字比她的还不能看,后来又去运镖,就一直拖延到了现在。 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心甘情愿的书院学子,祝宁自然不会放过,她大手一挥:“那么想报答我,你不如抄两份中庸与我,字迹工整,不准有遗漏,我下周来取。” 胡望泽连连点头:“您放一百个心,我立即去办。” 一来二去,两人就逐渐熟络了起来。 虽然一开始祝宁只觉得他好用,书籍抄得快字也写得工整,拿着这份作业去夫子面前也有底气,但时间久了,混在粗莽男人堆里的她还是觉得一身书卷气的胡望泽分外耀眼。 少年人春心萌动,两人私底下定了终身,三四月前还信誓旦旦说会回家劝父母抛弃门户之见,自己要骑着高头大马,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等祝宁再次问起他的时候,胡望泽却支支吾吾道:“……我还未满弱冠呢,最近又忙着考试……娘说,她说亲事定了县令的二小姐,将来仕途才有助益,我,我是不肯的……” 祝宁恼了,她抓起树下的一把落花就往他面上丢去:“酸唧唧地说什么,找你的二小姐去吧!” 胡望泽急切地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他万分诚恳地说:“宁儿,你别气,我再劝劝我娘,她那么疼我,不会不允的,你再等等……” 祝宁心里头有些不舒服,但她回家后装作无意问起了自己的亲事。 祝夫人嗔道:“哟,真是大姑娘啦,在外头瞧上什么人了,还不跟娘亲说说?” “……哪有,我看隔壁家的姑娘今儿定了亲,就问问。” “我们祝家的女儿,配皇亲国戚也配得,只看我姑娘愿不愿意了。啧啧,反正娘亲是舍不得把你嫁出去的……” 得了家人的允诺,祝宁便宽慰了许多。她想,自己是祝家镖局的大小姐,就算胡家不肯,县令不肯,她也能光明正大地把人强抢回来。 两人见面一般都在书院附近,但那日祝宁穿了新衣裳,镖局的人都夸好看,她就兴冲冲地跑去胡家门口寻他了。原本是祝夫人咂摸着染的浅茜色布料,打算给祝宁裁件新衣,不知是不是多放了茜草,那布红得热烈,好似喜事将近的新嫁娘。 祝宁没想那么多,只觉得那红色衬她,却被胡家人轰了出来,只见过一面的胡夫人叉着腰,指着她的鼻子骂:“贱蹄子,净会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前脚撺掇着望泽来退婚,后脚自己就穿着嫁衣来逼婚,害不害躁哪!我死也不会让你进胡家的门,望泽是马上要与于县令家的小姐成亲的人,将来要做大官的,哪里由得你放肆,污了他的名声!”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胡夫人也有了底气:“想攀胡家高枝的姑娘多了去了,从前我也见过几个,哪个不是冲着我儿来的,这个说怀了骨rou,那个说定了终身,你也不看看自己粗手粗脚的模样配不配得上!” 她见到了胡望泽,他匆匆从府中赶来,好说歹说地将胡夫人劝回了屋里,又遣散围观的群众,大力将祝宁拽到偏僻处,劈头盖脸地一顿训:“祝宁,你没事跑来胡家干嘛?你明知道我娘火气重,还偏往枪口上撞,还,还穿着这一身衣裳!这,这般不合礼数,自古只有小的是自己上门的……” 祝宁不怕他的怒火,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娘说你要成亲了,真的假的?” 胡望泽躲开她的视线:“……唉,嘴长在她身上,她要那样说,我又能如何……” “你直说,是还是不是。” “……是。日子算好了,就在下个月。” 祝宁咬着唇,心下一沉,突然忆起市井故事的泼天狗血,发问道:“胡望泽,好你个负心汉,我要是怀了你的骨rou,你也不认?” 胡望泽矢口否认:“胡说,我何曾碰过你……” 他记起两人曾一同包了小舟去夜游,陈年佳酿喝着喝着就沉沉睡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他还是坚持己见:“怎么可能是我的骨rou,你平日在男人堆里运镖,那,那谁,林兄弟不是也同你走得挺近的,怎么,怎么……” 林伽是她父亲部下的遗腹子,刚出生没睁眼就没了父母,祝家就将他收为了养子,与祝宁青梅竹马一齐长大,是再好不过的玩伴。 祝宁扭头就走,却被哽咽着的胡望泽一把搂住:“宁儿,宁儿,你再等等我好不好,等我安顿了家里的事,再来接你,是谁的骨rou我都认,你别走……” 她冷哼一声:“怎么,给你做小?” 胡望泽面上有些难堪:“你别这么说,那于二小姐怎么说都是七品官员的女儿,我要是退了婚,县令脸上无光,难道胡家的日子会跟着好过吗?先委屈委屈你,等我把你接进家,一定力排众议,把你扶正。” 祝宁的怒气终于爆发,她忍无可忍地往胡望泽脸上揍了个乌眼青:“滚你的蛋,想得倒美!” 她甩开胡望泽的胳膊,快步向前走去,放下狠话:“好你个胡望泽,你等着!你不是下个月就成亲吗?我偏就要在你前头成亲,我要八抬大轿吹拉弹唱,风风光光地在胡府前兜八百个圈子!” *** “所以你就强拉了林伽扮你的未来夫君?祝小姐,婚姻大事可不是儿戏……” 面对龚俊的告诫,祝宁却丝毫没放在心上,她半是威胁半是欺压地问林伽:“你不乐意?不乐意就脱了衣裳滚出花轿。” 林伽被吓得一哆嗦:“乐意乐意,能为大小姐赴汤蹈火,是八辈子都求不来的福分……”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祝宁笑弯了眼,转头回答龚俊:“我可没强迫他,他自己乐意的。等天一亮,我们不就准备去宿西好好溜达一圈吗?” 沉默许久的张哲瀚突然开口问道:“祝姑娘,既然你已经思虑得如此周全,为何还将我们留下来?” “当年焦西岭一案,那恶徒仗着有权有势官府不敢轻易动他,唯有裴青天于众目睽睽之下剁下采花盗的头,其余喽啰各赏七十大板,裴青天亲自动手,只一板就将那人打断了尾椎骨,因此名声大噪。而今日有如此好戏,你们无妄山的江湖官怎能错过?” “那你为何带了刀?莫不是要杀了那负心汉?” 祝宁狡黠一笑:“你猜。” “起轿——” 随着一声拉长的号子,那热热闹闹的吹拉弹唱声再次响起,摇摇晃晃的花轿内,祝宁用指节敲了敲刀背,刀身震动发出一声清脆的“铮”,她低声道:“……毕竟,我可不是为我一人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