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女魃

    ＊

    温热的舌尖探进来时，冥夜猛然回神，不由分说把少年推开了。

    焸轻轻挑了挑眉，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

    他天真发问：“你不喜欢吗？”

    “我……”冥夜瞥他一眼又匆匆挪开，脸皮发烫。这么些年他也看清楚了，焸根本就不懂，他分不清这个吻到底是对方心血来潮的捉弄还是情不自禁，但无论如何，自己不能趁人之危。

    焸静静等着他的下文，却见他贴着墙根拘谨地站着，像初出茅庐的闺阁少女一般，紧抿着唇就是不出声。

    “真不喜欢啊？”焸砸吧砸吧嘴，耸了耸肩：“不喜欢就算了——”

    冥夜扣住他的手臂，有些窘迫：“我我不是……”

    “我只是想知道……你是真心的吗？”

    焸愣了愣，“什么真心？”

    冥夜看着他困惑的眼睛，低声道：“你真的喜欢我么？”

    “自然是真的。”他既把冥夜认作“妻子”，那定然是喜欢的，话本上不就这么写的吗？

    听到想要的答案，冥夜却并不觉得欣喜。他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焸这般矛盾的人存在，招惹的人是他，热烈如火的是他，可现在让人觉得游戏人间的亦是他。

    冥夜泄气道：“罢了。”

    焸不明就里地看着他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衫，撤了结界，随后腾空离了小巷。

    皇城最高的建筑顶端，有一黑一白两个小点。

    焸觉得冥夜有点不在状态，但又不知道为什么，索性没在意。

    所谓站得高看得远，此处可以俯瞰整个王都，自然可以一眼看尽世间百态。

    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背着骨瘦如柴的孩子，拄着木棍颤颤巍巍沿街乞讨，还要被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嫌晦气地拳脚相向。

    焸看向冥夜，果然见他眼中有不忍，但三界素不相干，神明不能干预凡人命数。

    而这些苦难与灾厄是他力量与生命的源泉。

    “冥夜，你可探寻过魔神存于世间的因果。”他忽然很想知道，冥夜是怎么看待魔神的存在的。

    冥夜收回视线，认真答道：“上古时代，天地混沌世间没有任何生机，后来清气上升，化为了人间和仙界，出现了人类和上古神灵；浊气下沉，化为了魔域，诞生了上古魔神。”冥夜顿了顿，道：“上古魔神是世间罪业灾厄的承载者，由怨气所结，天地共生，不死不灭。”

    “既然不死不灭，那神域为何要倾尽一切做无谓的牺牲呢？”

    “这不是无谓的牺牲。”冥夜摇头道：“若魔神没有妄图灭世，那三界生灵相安无事，世间自然再无战事。我不喜战，若有朝一日神魔和解，我是高兴的。”

    他的愿望很简单，四洲三界依秩序而行便可。

    焸嗤道：“可惜天昊不这么想。”神魔两界积怨已久，早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就算魔神不欲灭世，天昊也不容许这世上会有魔域存在，何况魔域众生并非善茬。

    冥夜叹气道：“于此事上我确与师父见解不同。”

    他不得不承认，天昊在诛魔一事上似乎过于执着了。

    “所谓神爱众生，”焸专注地看着冥夜，问道：“那你的众生里，有魔神的存在吗？”

    冥夜一怔，脑海中浮现出千年前唯一一次与上古魔神的正面交锋的场景，却又很快被塍云幻境里无数次濒死前所见的漠然残酷的魔神取代，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冥夜深吸一口气，压下不知从何而起的浓重恨意，颤声道：“也许，有。”

    焸笑了笑，心情有些愉悦。

    他仰头望天，轻吐出两个字：“但愿。”

    ＊

    玉倾宫大殿的惨叫哭喊声持续了很久，吵的焸有些不耐烦。

    冥夜一早就去了兵营，闲来无事，焸便打算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一群仙侍挤在大殿外，一言一语说着她们知道的内情。

    “神君抓了两个女魃，这是要杀了她们吗？”

    “女魃？可是神帝后人，会带来旱灾的旱魃？”

    “是啊，也是活该，谁让她们会引来旱灾。听说魔神以灾厄为食，天灾会让他力量更加强大的。”

    焸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旁若无人走入大殿，天昊坐在案后，面前是虚像的火阳鼎，一个容貌姣好的白衣女子被架在火阳鼎上，痛苦的惨叫便是她发出来的。

    “不要！你放了我jiejie！呜呜呜放了我jiejie！”一个白发红衣小鬼在神兵手里不停挣扎，已是泪流满面。

    “旱魃为灾，尔等渣滓不配存活于世。”天昊冷哼道：“既难诛杀，那便炼化为器，永生永世来偿还血债吧。”

    “啊啊啊啊——”火舌吞噬了女子的身体，她周身血rou逐渐消亡，姣好的面容一点点溃烂，红衣小鬼崩溃大叫：“jiejie！”

    就在女子的身躯彻底被火阳鼎侵蚀之时，一股强大的威压忽然充斥了整个大殿，天昊脸上得志的笑容僵住，下一瞬，火阳鼎轰然炸裂，殃及周遭神兵，真火转瞬便将他们烧成灰烬。

    娰婴连滚带爬赶到已经只剩一口气的女子身边，哀恸大哭：“不要jiejie……你不要离开我……”

    残破的手臂艰难抬起，妺女擦去meimei眼角的泪水，血rou模糊的脸上依稀能看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阿婴不哭……照顾好自己……”

    “不、不要！jiejie——jiejie！！”

    大殿里一片狼藉，天昊豁然起身，阴沉着脸，牢牢盯着下首身形单薄的少年：“是你？”

    焸把目光从女魃身上收回来，凉凉抬眼，虽处下位，红瞳里却是不可一世的轻蔑。

    汹涌黑气自他周身蔓延，再一转眼，少年不知所踪，戴着金纹面具的玄衣男人当空而立，势不可当的灵力甚至扭曲了空间，大殿中的玉柱出现了裂纹。

    天昊大骇：“魔神！”

    “她们不配，你以为，你配么。”虚空里压下一道森寒的嗓音，天昊只来得及召出神兵，堪堪抵过斩天剑临空一击。

    魔神瞬间掠至近前，握住斩天剑剑柄：“老东西，你活太久了，是吾给了你你无所不能的错觉吗。”

    魔气无差别侵蚀着周遭一切，天昊猛地吐出一口血，嘶吼着：“魔神——你太嚣张了！”

    千钧神力迸开，魔神收剑后退，天昊手持神兵欺身而上，斩天剑丝毫不惧迎上，两把绝世兵器悍然相接，铿的一声巨响，强大的冲击力瞬间将大殿穹顶摧毁殆尽。

    玉倾宫乃上清中心，护着上清灵气根源，这么大的响动很快就会招来其余神明。

    魔神不欲在此多纠缠，浅金色的瞳孔凝出强烈的杀意，天昊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冷笑，下一刻，一枚魔箭自后心将他贯穿，魔神翻转手腕，决绝地将斩天剑刺入他的心肺，阴冷魔气转瞬间侵蚀了他的整个神魂。

    屠神弩回到魔神体内，他冷冷看着天昊的身躯重重砸落在地，抬手拎起那红衣小鬼，转身离去。

    “吾会让你们知道，谁不配活着。”

    ＊

    冥夜赶回上清时，十一神已将大殿恢复如初，所有人都聚在这里，木神正不遗余力救治天昊，天欢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显然魔神没有手下留情，屠神弩箭与斩天剑合攻，天昊的神魂遭受重创，仙髄都直接碎了。

    撑到冥夜赶回，已是强弩之末。

    “冥夜……”

    “师父，”冥夜眼眶通红，跪在他身侧，颤声应道：“……冥夜在。”

    “我将、战神天印赐予你，往后、嗬……嗬你便是神域的战神——”

    他抬手抚过冥夜额间神印，将其化成了神迹遗泽纹样的战神天印。

    “天、天欢年幼，我将她托付于你……望你念在多年情谊护她余生。”

    冥夜哽咽不已，只能点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天昊艰难将手搭在他肩上，浑浊黯淡的眼里迸发出坚毅的光芒，他一字一顿道：“那少年焸是魔神假扮的……我不知他为何要接近你，但你一定不可被迷惑！”

    冥夜瞳孔皱缩，不可置信道：“……什么？”

    “咳咳咳！”天昊来不及跟他讲述更多细节，冥夜只觉肩上的手有千钧之重，只听天昊道：“冥夜，你一定要诛灭魔神，莫让他再、再为祸人间！”

    冥夜浑身僵硬，焸是魔神这个事实砸的他晕头转向，面前天昊的脸色越来越灰败，他自己却也没好到哪儿去，天昊似是看出他的抗拒，咬紧牙关声声泣血：“冥夜！魔神作恶无数不得善终！你一定、一定要将其诛灭，还这四洲三界一个安宁！”

    脑中似是炸起一道惊雷，冥夜猛地一震，重重闭上眼。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用力到骨节泛白手背青筋暴起，天昊充满希冀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大殿之中除了天欢时不时的抽泣，十一神屏息站着，所有人都看着冥夜。

    良久，冥夜睁开猩红双目，天昊的身躯渐趋消亡，他弯下脊背，郑重叩首恭送恩师。

    “……我一定会——诛灭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