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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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电话,林楠笙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还只是开始,随着国共两党的对战趋近白热化,前方直接对战的将士将首先面对自相残杀,很多心里并不想打内战内耗的将领现在尤为痛苦,而像薛岳这样身居高位手底下又有兵的高阶将领,他们的反战情绪必然不可能局限于口头宣泄。 今年九月蒋介石命薛岳担任南浔线受降司令官,接受日本战败军的缴械投降,缴获了一大批非常先进的武器。甚至于林楠笙还知道,薛岳和南边的张发奎、余汉谋,包括云南的杜聿明和远征军的卫立煌、孙立人,六个人从南缅到长沙连成一条线,秘密的把延线上几乎能搜到的日军战备物资全部收缴了,这里面可有瞒而不报和根本被南京中央命令禁止地方军收缴的东西。这些人各自屯兵,秘密囤积大量武器和物资,林楠笙一点也不觉得他们会乖乖上交给国民政府,林楠笙已经明显感觉到他们不想再跟着蒋介石消耗下去的烦躁,今日薛岳这通电话,让他以往一直隐隐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时至今日,杜聿明给的那份名单里被遴选出来第一批策反将领已经初见成效,黄阔将军就是其中之一。但是也有一些人是他们虽然反对内战却并不等于他们会改变党派,国民党是孙中山先生的国民党,先生千古后才轮到了蒋介石,但是蒋介石永远不能等身于国民党,这些人排斥甚至厌恶蒋介石的极端反共思想,不愿意与他卷入这场内耗的漩涡中,但同时他们忠于自己的党派,这并不矛盾,但是这样的处境却令他们更加举步维艰进退两难。也正是因此,才激发了诸如张发奎和余汉谋这样手握重兵的将领想要自立为王的念头。 抗战刚刚结束,林楠笙被戴笠他们连夜打包丢出南京,生怕晚了一秒就被蒋介石的怒火燎到一身漂亮的狐狸毛。蒋介石出于对戴笠在军统中高度集权的一点隐秘的担忧,和对蒋经国未来仕途顺遂的考虑,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要派林楠笙去上海站掌权。这时的毛人凤故意越级向蒋介石申请,让林楠笙同时兼任军统华东情报区副区长一职可谓正中下怀,在蒋介石来看这已经算是军统内部权力之争的开始了,抗战已经结束,他需要建立一个新的权力派系为他所用。那些从北伐战争时期一路走来老部下们可以功成身退了,新中国不需要从旧时期走来的人,只有没有根基的新人才更便于他控制。 林楠笙被几个人挡着护着,只来得及最后在党内下了一把狠手,就顶着个“军统内部权力斗争”的名头滚出南京了,一切都太突然林楠笙根本还来不及挨个儿仔细和军队里那几人沟通,若不是今天正巧薛岳打来电话被他发现端倪,他怕是要等到上海才能腾出手来,别人不说,卫立煌和白崇禧恐怕就等不了这么久。 此时若国民党几员大将相继自立为王,对于蒋介石来说不啻于天塌之灾,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下他会急切地向美国求援,而美国这头恶虎正愁找不到借口插手别国内政,四面楚歌地蒋介石会暂时关闭对国家主权地敏感度而引狼入室,一旦美国人参与中国战场,对我党,对那些反内战的将领都将是场恶战,而他们又不可能联合起来抗蒋抗美,结果只能是被逐一击破。 林楠笙说现在不是最佳时机,组织内早有指示,要先麻痹蒋介石,让他以为一切都不足为虑,给我党争取更多的时间壮大自己。等到时机成熟,不管是直接分裂国民党还是合起火来坑蒋介石,哪怕是美国人参战,也已经不能左右这场内战的最终结局了。 林楠笙在屋子里自己转了两圈,然后他又回到电话前拨通了一串数字,电话接通后林楠笙说道:“接总司令书房。” 1945年1月,蒋介石任命时任五大战区军区总司令的李宗仁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北平行营主任,同年4月底李宗仁主要部队迁往北平,其余部队驻扎重心也从天津向北平靠拢,5月中旬李宗仁入主中南海居仁堂。李宗仁对于这个北平行营主任其实可有可无,45年夏天他凑着看林楠笙的空回重庆述职,本来是事不关己的,结果还是被狡诈的蒋介石抓住机会拖下水。当时蒋介石召开军事委员会商谈的内容已经从抗战转移到了内战,两个多小时的会议只有不到二十分钟在说抗击日军的事,还多半是各地将军陈述汇报,其余时间俨然已经成了探讨讨伐共党的作战部署会议,最终蒋介石强行扯着何应钦、顾祝同、李宗仁还有陈诚拍板了各路剿总的重新整编纲要。 不过李宗仁是无所谓的,哪怕是有林楠笙这一层关系在,他对共党也没有任何亲近和归属感,毕竟北伐战争前李宗仁是叱咤风云的大军阀,那个时候的共党组织只是随时都有可能被时代洪流吹灭的小油灯,可怜得很,也弱小的很。虽然后面十几年的发展让我党日益壮大,甚至比目前中国境内所有的党派都要得民心,但是在这些老牌的军阀看来,共党依然不在他们联合的名单内。 李宗仁无所谓内战的对象是针对谁,只要不是针对他他都懒得过问,但是蒋介石不能把注意打到桂系的头上,剿匪就是桂系的人马去,你中央军保存实力那肯定不行。而且李宗仁的心思要比那些将军们更大,他本来就是北伐战争时期被强行并入国民党的军阀,再次脱离也不过是回到最初的格局,他广西的大本营一直留着人帮他打理,重新建立黔桂政权不过是一个指令的事,比余汉谋他们想要建立广东省政权更方便。 林楠笙第一个选择李宗仁,也正是有此考虑。上海的电话接进来时李宗仁正在开作战会议,名为作战会议,其实李宗仁只是消极怠工的听着蒋介石派过来的人向他陈述委员长的命令,没说执行也没说拒绝。郭秘书一头冷汗,蒋介石想的很好,任命李宗仁为主任,然后派过去两个自己的人,一个作为机要秘书,把控住北平行营的所有情报,一个干参谋次长,直接接触李宗仁政府的核心,两不耽误。然而这些东西都是以前军统玩剩下的,最初给蒋介石干这个活的是戴笠,而戴笠亲自培养出来的军统特工都很出类拔萃,从中原大战到抗日战争,蒋介石靠着戴笠培养出来的军统特务确实控制住了不少在外的将领,这让蒋介石对这种模式运用的越加纯熟。 但如今蒋介石既然要潜移默化的转移戴笠的集权,那以前戴笠培养的人自然也不能轻易启用,所以蒋介石从侍从室第二处调派了一批人顶上原来军统的位置,俞济时也不管,侍从室的活从来都是他想管的时候满手抓,不想管的时候可以分不出一丝精力给别的部门。第二处新上任的处长虽然看着俞济时的脸色行事,但俞济时不发话时即为允许他自行定夺。新任的第二处处长是蒋介石从黄埔军校调来的教官,搞情报的理论知识很丰富,但不是专业干情报出身的,自己本身就是半个外行,那培养出来的特工必然更外行,被派来李宗仁这里的这两人,根本什么都插不上手,甚至于不是他们制衡李宗仁,而是李宗仁可以管控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向南京传递的信息。 李宗仁靠坐在宽大的沙发上,手边放着热茶,微眯着眼睛似乎在认真听,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进去。负责传达工作的郭秘书可是犯了难,他离开南京时被蒋总统委以重任,但到了这里才发现他们想的太简单了,他根本不敢忤逆李宗仁。装修华丽的会议室陷入一种尴尬的气氛,一部分人在看热闹,一部分人正襟危坐等待李宗仁的指示,还有一小部分人偷偷的摸一把头上的冷汗,强撑的笑容那叫一个苦。 这时,警卫团长曾洪溪推开会议室的门,径直走到李宗仁身边附耳说了一句话,只听李宗仁淡淡地开口,“既然商讨不出结果,那就容后再议,散会吧。”说罢,头也不回的从专用出口离开会议室。 书房里被接起来的听筒静静放在桌面上,曾洪溪和李宗仁的机要秘书房开武跟到门口便没有再往前,他们将门关好后一人一侧在书房门口站岗。 “在开会?打扰你了?”电话里,男子清润的声音并没有多少歉意,反而带着几分轻笑。 “没大没小,打扰长官开会还敢嬉皮笑脸的。”而这一端李宗仁责备的话听着也不像样子,几时听到过严肃又非常注重等级制度的李司令用这样轻缓的语气说话。刚才曾洪溪进会议室,就是告诉李宗仁,上海林上校来电。 林楠笙一个电话打过去,那边接听的就是曾洪溪,两人当初在天津时就很熟,曾团长一听是林楠笙赶紧让对方稍等,自己去通报。本来林楠笙听说李宗仁在开会,就跟曾洪溪说过会再打来,结果曾团长笑着说道:“哪里就需要林先生等那么久呢,司令交代过,您来电话或电报,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不管是深夜还是开会,您可别为难我。” 这边林楠笙听到曾洪溪的话,心中又酸又暖,李宗仁这人有多固执傲慢他最清楚不过,甚至于某种程度上他比蒋介石还要难伺候,第一次见面时自己被他锁在床上折腾的晕过去几次,如今这个倔强的老男人也知道疼人了。“那就劳烦曾团长替楠笙通报一声。”林楠笙也不客气,以如今林楠笙在李宗仁心中的地位,也确实客气不着。 “长官你可别冤枉我,我没一个电话直接打到你的会议室已经很给面子了。”林楠笙这点自信还是有的,虽然没有特殊事情他绝对不会做这种惹人非议的事,但他敢肯定若他真的把电话打到作战会议室,李宗仁也一样会接。随即,林楠笙压低声音,语气变的严肃起来,“能不能再等等,再给我点时间,好吗?” 林楠笙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李宗仁一听便知他深意,只是李司令不是轻易会服软的人,他拿着电话陷入沉默,林楠笙心中的焦急和不安越来越大,直到他快要忍不住开口求饶,男人的声音才再一次想起:“楠笙,你永远也想象不到我能为你做什么,我也不需要你知道……你刚说的我答应了,但我不是为了你们口中的什么民族大义革命信仰,我是为了你。” 李宗仁的话如一记轰鸣响在耳边,震得林楠笙胸口都发疼了,李宗仁如此,薛岳铤而走险又何尝不是为了他。“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德邻……” 在林楠笙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左秋明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若不是顾慎言眼疾手快按住他不要轻举妄动,怕是要直接冲到林楠笙面前了。几步外的林楠笙自然也看到两人的动作,而且当他叫出男人的表字时,他也知道这边瞒不住了。林楠笙一边夹着电话又听李宗仁说了几句,一边挥手让中厅里站岗的人都出去。然而这边还没说,那边李宗仁倒是察觉到端倪,“你旁边有人?” 林楠笙一顿,随即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知道?电话里听不到吧。”他很确定这电话地质量到不了能听到那么轻微地动作声地程度。 “你心不在焉地时候就会哼哼唧唧地敷衍我,就像你在床上不愿意动耍赖皮一样。”难得李宗仁开起了林楠笙地玩笑,看来林楠笙之前地请求没让他太生气。 这话不好回答,反驳就等于变相默认,顺话承认林楠笙实在张不开这个口,李宗仁是知道他这个脸皮薄地性子,逗他一下也算出了自己这口恶气。顾慎言虽然之于林楠笙如师如父,救他无可厚非,但是就因为他那个最青涩也最鲜嫩地林楠笙不得不雌伏在戴笠身下,这一点李宗仁是怎么也过不去的。更何况还有个左秋明,正值韶华身强体健,还是林楠笙地青梅竹马,每一条都生疼地刺着李宗仁地眼。在天津囚禁林楠笙那段时间,李宗仁彻查过林楠笙过往的一切经历,为了救左秋明不惜在毛人凤身下委曲求全这一笔帐,李宗仁可一直都记着。 这两个人不能说李宗仁有多在意,林楠笙知道老顾和左秋明在这些男人看来确实就像一根刺,老顾是扎在身上,疼,但是能忍;左秋明是扎在眼睛里,不但疼,还会流血,忍都忍不了。他无意让男人心堵,轻叹一口气说道:“老顾是我的师父,再造之恩不能不报。小左,他是我的兄长我最好的挚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林楠笙想让他们明白,这两人对自己来说很重要,但也单纯的是“很重要”。 “……我管不了你,也不能管。”李宗仁说完便放下了电话,一个人坐在书房,很久也没有动作。 “哎,怎么越解释越糟糕呢……”林楠笙听着那一段挂掉的电话忙音,自言自语了一句,语气中还带着些委屈。不过林楠笙没忘记还有两个人正等着自己解释,只是其中一个人是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想,而另一人到底想知道什么,又想听林楠笙说什么,可能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 “我说过,我的痛苦不源于他们本身,我没有骗你们。他们,还有我,早就已经无法回头,等革命胜利新中国解放了,我回不去我向往的家园,而作为代价,他们也回不去他们的阵营,我们彼此只能相互折磨,不死不休,这是他们欠我的,也是我对不起他们的。”林楠笙擦掉左秋明不知何时滑落眼角的泪,自己却笑了,“不要为我可惜,我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这条路是我选的,在和他们纠缠不清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了自己的结局,我不后悔,这一生不管以何种方式结束,我都无怨无悔。” “秋明,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活下去,替我看看新中国,答应我。”这一天,林楠笙的话一语成箴,也变成了围绕左秋明的魔咒,让他咬紧牙度过漫长的不见楠笙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