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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山家的发迹从明治时代算起,至大正年间,已近二十年。若在明治以前,出身寒微的庶民想谋得一官半职乃至进阶乌帽子成为殿上人,恐怕绝无半点可能。然而时间到了明治时代,一切都大不相同,各种机遇来到普通人的眼前,经商或者从军,都是发迹的出路。父亲是军人,参加过日俄战争,退役后担任警察的职务;母亲是最平常的传统主妇,从出身大阪的商人家庭嫁过来以后,整日踩着木屐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地忙碌,料理家务的同时还要侍奉老父母。这就是秋山家最初的情况。 莲是秋山家的独生子。 出身武士之家的父亲性格古板,面对朋友时而平易随和,对待妻儿则十足老派,永远端着家长的架势。在父亲眼里,唯一的信念就是为陛下和国民效力。莲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住在军营般枯燥的集体宿舍里,换上了跟同学一样的制服,只有假期才会回家,因此对家里发生的事没有太多的感触。回家后母亲总是念念叨叨,还有父亲对于时局和逃犯神神道道的抱怨,都让莲提不起兴趣。父亲战友的亲眷已经领起遗族抚恤金,而父亲却被各种刑事案件缠身,追查一桩大案浪费了数年。尽管已经是出名的警察了,却因为总觉得自己的成绩不足以拿来炫耀什么,一向沉着面孔。莲被人问起父母,脑海中就自动浮现出父亲刻板的脸和母亲挂着笑容的样子,捎带一笑,就口头上三言两语含混过去了,即使父母的结合和出身足够为他赢得陌生人一个尊敬的眼神。 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意外,父亲或许死在战场上。那样的话,莲也就变成了光荣牺牲的战士的遗族,和作为遗孀的母亲一起,领一份高昂的抚恤金,得到皇族价值不菲的赏赐,在大家敬仰钦佩的目光下获得一个为国争光者唯一的儿子的光彩名声。 然而父亲最终死于自杀。 父亲因为臆想错把莲当成了那个逃犯,然后朝亲生儿子扣下扳机。不料走火的枪支将炸药导向父亲那一边,作为最先企图杀死对方的人,父亲最终死于自己的枪下。 秋山莲那年十七岁。 莲从来不认为自己把握了命运,毕竟,没有什么人能够将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连父亲那种刻板追求完美的人都死于意识混乱引起的妄想。父亲用来指着他并且最后走火的那把枪,制式是明治26式转轮手枪。这是日本国产的第一部手枪,虽然在枪体和内膛的设计上还残留有法兰西MAS1892的痕迹,但一心爱国的父亲仍为之感到自豪。这款手枪被国家配备给各级军官,到各地去的士官们,敞开军装外套坐上车或是骑着高头大马,腰间别着一把枪到处炫耀。不过,稍有门路的人出动时绝不会只带着这柄枪,明治26式转轮手枪因为较小的火力被人戏称是“女士自卫枪”,所以很快被取缔了。因为父亲许久无法再次升迁,办完了一件大案后无所事事,只能继续带着这把枪。后来,这把枪被父亲的战友转交给他,并且被莲一直保存了下来。 父亲的死是个意外,准确来说,父亲的死因尚存疑点。未经改造的转轮手枪只打伤了上颚,而没有穿破脸颊,但是父亲却被判断由于枪支走火炸穿颅骨而死。 莲记得,自己曾经目睹一股混浊脑浆似的的东西溅上院子一旁的柿子树,然而一旦试图回忆,那时的印象却逐渐模糊了起来。莲能够努力回忆起来的只有父亲咬牙切齿的面孔,一口断定他就是罪犯,瘦削的脸颊脱了相,突出的眼球布满血丝,昔日精神焕发的模样不再。莲全部回想起来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了扣下扳机的瞬间。莲向负责处理父亲后续的警察说明了状况,同时要求重新验尸。可是,他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等到新的验尸报告,只好一度放弃了等待。 彼时莲还在上中学,如果父亲没有去世,作为家庭支柱支撑着整个今天,说不定莲会一鸣惊人地考入东京帝国大学、京都大那种满是权贵子弟的学校。父亲去世后,莲再也不能专心学业。认清家庭变故的现实后,莲选择辍学。在此之前,他的学业还算顺利,从未留级,但也不像其他学生那样勤恳。本来可以普普通通地念一所专科学校,但无论如何,就算他进入了簇拥豪族的场所,依旧没让任何人记住他。离开学校时法文老师还对母亲说,秋山这孩子过于沉默了,显而易见,无论父亲在世与否,他都没法融入任何地方。 举行葬礼那天,亲戚扬起经幢夹道路祭,一群乌央乌央的人迎送父亲的棺椁去火葬场。莲眼睁睁目睹父亲被众人投入焚化炉,最后由一副巨大的棺材变成一罐轻飘飘的骨灰坛。他穿着丧服站在母亲身边,听着和尚念经的声音,只掉了一滴眼泪,然后就已经做好了和母亲一起生活下去的觉悟。 不过,莲没想到的是,母亲很快在活动中心认识了新的男人,在父亲去世后两年之内改嫁。母亲改嫁后,随继父家住涩谷区。那边到处是高筑的宅邸,名人公卿聚居于此。自从改嫁过后,母亲和父亲在世时不一样了,她再次挂上了温和的笑容,微圆的脸颊逐渐丰满起来,填补了过去两年因cao劳留下的凹陷的皱纹。 莲和母亲断绝了关系继而离家出走。失去信念的莲对家庭产生了绝望,似乎自己从未被接纳,永远游离在众人之外。他产生了年轻人特有的冲动,要离开家庭、离开原有的世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全新的地方去。感情于他而言变得十分遥远,再也不是举目可得的存在,而莲也在刻意地疏离人类的感情。 搬家之后,再也看不到过去的邻居,莲开始习惯单独行动,并且投身无休止的打架。有时候,即便打赢了对方的拳头,他的地位在不知不觉中上升了,然而那来自失败者的尊敬并不能让他感到安心,还让他更加焦躁不安。所以,莲选择通过不断搬家来缩小自己的交际圈。最开始的公寓远离闹市,附近有一家绸缎店,还有三味线专卖店。莲住了一段时间,因为刚刚死去的宠物狗约翰而伤心,于是准备再搬一回家。他在附近遇到一只中意的橘猫,每天都在眼前晃悠。莲原本打算将它带回家养起来,甚至一再打消早点搬家的念头,但那只猫如何也不肯听话,莲这才放任它离开。 猫在三味线专卖店门口悠闲地散步,无异于在屠夫面前起舞。莲任由这只猫在大街上闲逛,每天都能看到它钓着从鱼贩那里要来的鱼内脏趴在街角狼吞虎咽。不久后的一个早上,莲没有遇到那只猫,反而看到街上三味线专卖店门口挂着一张漂亮新鲜的橘色的毛皮。工匠当着客人的面把那张皮摘下来,蒙在新制的器乐上,被花街的艺人抱走了。 狗有过一只就够了。而死去的那只猫,根本不曾属于过他。莲意识到宠物不可能带给他安慰,死去的猫狗就像离他而去的亲人,他脚跨人类的世界和动物的世界,同时在两边寻求安抚。然而,贪婪地寻找安慰,导致两边的关系绝对不可能稳固。于是莲又放弃了猫和狗,将兴趣投向欧洲产的机械上。 他因为热衷机械认识了未婚妻。惠里就是一个单纯的让他眼前一亮的人,始终睁着一双好奇的美丽大眼睛。这个女人,因为冒冒失失捣鼓坏了机械,找到他来修理,又因为手指受了伤,莲帮她缝合了伤口上就说什么也甩不开了。莲答应了她交往的请求,之后他们去约会,一起吃饭、一起去剧院……惠里的父母确信和他们女儿相好的这位辍学的年轻人有什么苦衷,甚至决定资助他去暹罗留学。莲婉拒了他们。后来,因为惠里父母的反对,这桩婚事就不了了之。 莲明白,自己那时候真的爱上了惠里,然而爱绝不是一瞬间的事,只是因为某一瞬间的心动就认为自己应该完全拥有对方,未免太过自私。所以,一旦莲发现自己的感动由于各种各样挫折人心的事件消弭殆尽,再也不提婚事。他离开了惠里,然后再也不去见她,只希望没有用自己消沉的意志和冷漠的外表伤害到一个年轻姑娘的心。 大正时代,不同于战国也不同于明治,人和社会像一团混沌的卵子一般紧紧包裹在一起,一个人从躯体到精神都被时代的洪水冲刷着,被迫融入整个社会的漩涡。莲也明白这一点。就像他辍学离开,但是在工作中再次遇到了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权贵;救下一只猫,那只猫最终变成了花街艺伎的掌中之宝,从观众那里赚取不属于它的眼泪;他想逃离这个世界,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认识新的人、结识新的朋友,尽管他从来没有友人,但他内心其实一直渴望着友情、爱情,一次又一次被时代挫败,一次又一次失望。莲的心境不断被时代蹉跎,他的内心早就因为杂沓纷繁的俗世垂垂老矣,想逃离这个痛苦的世界。 在三大城市工作固然报酬喜人,但莲明显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决定赚到了钱就攒起来,刨去生活必须的那部分费用,其余的资产都可以用来玩乐。反正也没有哪里是他真正的家,那间父亲留给他的老房子,在母亲再婚搬走之后,划到他的名下,因为曾经是凶宅,只好被租给一个来东京念书的学仆。莲偶尔回去看一眼,那里也早已渐渐破烂不堪,只有下学的年轻人穿着制服坐在院子里,抱着一本海军学校颁发的学生守则在木凳上仔细地读着。院子里的柿子树早在父亲去世后不久就被砍掉了,只剩下一个小小的木桩子留在花坛里。 都市外围的西式建筑一座座架起,莲自己另外在宿舍区后面租赁的老旧逼仄的房子足够他一个人居住。他习惯了躲在小房子里喝威士忌,到街上闲逛,或者走进咖啡店,夏天吹着西班牙产制冰机带来的凉气,冬天就到温泉浴场去取暖。而本来不怎么多的钱由于他从打架的地方金盆洗手,也不参与赌博,显得一下子像一座无形的山一样,怎么花也花不掉了。 莲开始把金钱浪费在旅行和露营上。莲的车是德国产的,将爱车远渡重洋送到日本,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他经常开着车到海边去兜风,然后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待整整一晚,到了天光微亮的时候就启程返回。某天,他忽然觉得东京的生活愈发无聊,所以在路边买了一份当日的报纸,然后在上面看到了偏僻的苹果乡的报道。 他原本的打算是驱车到更远的地方去,沿途归来的途中,再到苹果乡去看看风景。不知怎么,却提前滞留在了偏僻的乡村。那里并不是他最初设想的目的地。 那天,莲驱车越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穿过一条又一条隧道。他望着天边迷蒙沉重的浓云,斑驳复杂的天光投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似乎有什么力量牵引着他走进公路旁的这片盆地。 就在穿过村子前的隧道时,莲的车抛锚了。他无奈地下车,立刻联系了最近的维修站。可是接通线路之后,对方却告诉他,至少要等到第二天修车的师傅从东京回来。莲只得先到最近的村上借宿一晚。 到村上的时候已经天黑了。外面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听村民说,这会儿山上应该正在下雪吧。 快到初夏,要是冬天积压到初春的雪,倒还说得过去。可是盆地的冬天比外围暖和,已经要到夏天,这里还在下雪吗? 到村上的时候,客栈已经住满了人,等候入住的旅客从二楼的木梯排到了门外。原本并非旅游的旺季,可是听说昨夜的雨雪压垮了电杆,不少过路客的车辆抛锚,马车也无法行走,于是都在寻找落脚点。客栈上上下下点着油灯,微弱的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大家神色各异。一群人车轱辘似的站在一起,仿佛能听见他们内心不安的轰隆隆的震动声。 尽管天色不早,但村里有闲的车夫考虑着雨雪天可以做几笔大生意,都跑过来揽活。那帮外地人试图花三倍的价格,让马车把他们带出去,却被胆小的村民一口回绝,之后双方陷入僵硬的争执。秋山沉默地站在屋檐下,看着里里外外吵嚷的行人,满面红光的客人急得涨开胸膛的扣子,粗糙黢黑的眉毛蹙在一块。而马夫也不相让,固执地反对客人即刻出去的要求。 就在莲发呆的当儿,客栈的老板过来找他搭话。 “村子里头一回这么热闹啊。” 莲看了他一眼,敷衍地回答: “都是外乡人,因为大雪没法回去吧,” “说来也怪,这场雪真蹊跷。不过,以前也有过这么一桩事。” “哦,什么时候?” “好像是二十多年前吧……不,过了今年四月八的就是二十三年了。”他急切地摸着光溜溜的脑袋,好像真的记性不大好,然后只得跳起来挥手,求助楼上的妻子,“有为子,你记得吗?究竟是什么事,二十三年前——” 叫有为子的老板娘听不见声音,看到丈夫招手,抱着围裙,站在木楼梯边伸出两根细白的胳膊,朝丈夫和客人的方向飞快地比划,大概说了什么。 “所以说,就是真司那家伙咯?哎呀,我就知道啊,就是那个小子。那小子已经很久没出来见人了……” 因为周围嘈杂的环境,秋山完全听不清老板的话,只能故作姿态地点点头,听着离他最近的客人们的闲谈打发时间。 “还有人要走吗?还有人吗?到东京去——” 车夫开始新一轮的叫价了。莲惦记自己的车还在维修站,不管怎么样,如果车没修好,他是不愿意回去的。 老板见他一个人像一杆枪似的站在那里,于是关切地凑上来问他: “喂,小伙子。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莲点了点头。 “客栈已经没有空房啦,可以暂时住在村民家吗?对方也是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莲掏出皮夹,已经准备预先支付住宿的费用了。然而对方说他说: “东京人总是这么客气,有人到家里做客,真司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叫志男带你去吧。” 于是,秋山莲默默把皮夹收回口袋里,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客栈老板安排的伙计领到村民家去住。 村子里到处是泥泞的小道,二人从田埂上绕道,走小路往村子的另一头走去。傍晚,雨雪终于停了一阵,水田里倒影着群山群青色的影子,晚霞透过天边玻璃般的云层,散发出来一片扇叶似的澄澈光芒。 到了宅子前,这户人家从外面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乡下用泥巴和木头堆起来的低矮房屋。但是,主人似乎不在家。客栈里又还有许多事要做,伙计就把莲被丢在屋里,自己回去了。 莲莫名其妙地站在土间,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答应到这家来。因为过于热情的老板,还是沉默不语,一路闷头带路的伙计?他开始思考,为什么天黑了主人还不在家,莫非主人是个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的酒鬼?天色已晚,门户就这样随意地打开,客人还是由其他的村民领进来的。 面对秋山的疑问,带他过来的人特意折回来告诉他。 “真司最害怕寂寞了,他总是希望有人陪伴他呢。” 莲还是不太放心。 “但是话说回来,主人不在家就贸然住进来,恐怕不太好吧。” “请放宽心,他很快就回来了。‘他经常这样,一个人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老板是这样说的。总之,您就放心好了……” 莲点了点头,目送伙计出门。冷清清的天气,莲大着胆子走进屋,将风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坐在被炉旁等待。暖烘烘的被炉烧起来,将手心和手背都烤得暖和不少。 挂钟滴答滴答地响。过了九点、十点,窗外浓重的夜色犹如一张硕大的幕布,月亮徘徊在层叠的乌云后面,晚风一吹,吹散了云层,逐渐泄出一道白环状的影子。 还没有回来吗? 莲开始观察屋内的陈设,一面猜测主人的身份。正厅的墙上挂着明治大帝的画像,虽然陛下驾崩已有数年,但那张画像依旧被擦得锃亮。餐厅旁边摆放着几张江户时期的版画,尽管一看就是仿制品,但做工精细。客厅还有几匹陈旧的织锦,整整齐齐叠起来摆在墙角。此外,被炉上有一份旧日历,日期停留在前天。 所以说,莫非主人昨天就没有回来了吗?还是忘记撕掉日历,把前天的日期就在那里。 出于对主人的恭敬,莲开始想象这里居住着一位隐士。倘若真的是这样,就不能贸然借宿了。 夜已过大半。院子里隐约传出公鸡的鸣叫声,天际擦白。莲望着木制窗棂外杳无人烟的小路,猜测自己也许误入到了什么域外之地。地板上爬过一只蚂蚁,他仔细注视着蚂蚁微颤的触角装在门槛上,然后退回来,重新寻找归巢的路。他裹着毯子靠在被炉边,观察着蚂蚁的行动,不知不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