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态一发完系列之《今天墨燃宝宝听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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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自从墨燃随了醉玉楼的嬷娘姓了墨,他就晓得要想在这楼里生活下去,非懂事听话不可。 墨燃性格并不坏,简直可以算是秉性纯良了。生性使然,这孩子同他善良的娘亲一般温和善良、知恩图报。有兴许是段衣寒临终前叮嘱他的那句“要报恩,不要记仇”对他的小脑袋瓜子而言太过于深刻,这孩子始终在醉玉楼里都是乖巧懂事的。 这孩子刚到醉玉楼投荀风弱时,脏瘦得像条快撕掉的小病狗。裹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来的厚斗篷,拖着双基本完全散了架且不怎么合脚的鞋,十足一个小乞丐。小孩子瘦弱得不像样,脸上没一点rou,颧骨都变得明显。只颊侧一双酒窝随着他抿嘴亦或是神情变化时深深浅浅,俊俏的轮廓约莫有几分昔日乐仙娘子的韵味。 嬷娘本来是不想收他的——昔日段衣寒再如何风光,那也是昨日黄花,她人死了,儿子却回来求收留,这算是什么事呢?一个男孩儿,再怎么俊俏,发了身长起来后也不能当乐伎教养,充其量只能当个小厮——如今还是个叫花子模样,便是叫他进了楼也是嫌晦气的。 兴许是小燃儿同嬷娘的亲生儿子年纪相仿惹得嬷娘发了善心,又兴许是荀风弱的相求奏了效,还可能是孩子乖巧的小模样儿惹人怜爱疼惜,总之他被留在了醉玉楼里当打杂小厮。 如浮萍般的少年,这样寄人篱下着长大。醉玉楼里忌讳伶人私下拉帮结派,唯一疼爱他的荀jiejie也没法子时刻照看他。墨燃就这样像株野草似的生长,虽说不算聪明伶俐讨人喜欢,却也老实乖巧。 他素来没什么指望,也没什么多余的念想。或许有那么一天,荀jiejie攒够了钱能给自己和他一同赎了自由身,那时候他们便离开醉玉楼,他一日便不止能吃一张饼,也不再会因为犯了什么事就被狠揍了。 他想得太过美好,连手中正拨着火的钩子什么时候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都没注意到。那正热火朝天地炒着菜的厨娘见火小了,低头一看他在出神溜号,气得照着他背后就是一脚。 “小孽畜……狗东西……”厨娘骂骂咧咧着:“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的废物玩意儿……” 墨燃抿了抿嘴,没有做声。先前的一脚踹得他额头磕在了灶台上,现在还微微地发着晕。他低下头去继续拨火,眼见灶膛里的柴火几乎都要燃尽,便把钩子自灶膛里抽出来,想从旁边地上散着的木柴中勾一两根过来。 或许是他今天实在是太过于背运,拨火钩自灶膛中带出的火星飘到了厨娘的围裙下摆上,并未继续燃起来,而只是灼了个焦糊的点儿,可只这一下就够他倒霉了。 ——杀千刀的墨燃。那厨娘这么尖刻地骂他。 2. 墨燃的脸色因为惊惧而变得苍白,额头上先前被踹得磕在了灶台上的淤伤被显得格外明显。厨娘气咻咻地盛好一整盘炒菜便出门去了,临走前还没忘反锁厨房并扔下一句“看老娘回来怎么收拾你”的威胁。 这是一句威胁,但绝不是空xue来风。墨燃很害怕,毕竟在醉玉楼里威胁他说要打他后只是说说玩儿的人少,把他像狗一样狠揍的人多。他乖巧、内向且老实,竭尽全力地减少自己挨揍的任何一分可能,可每每到了最终都只有他身上新增的伤痕能给他答复——少做梦了,怎么可能。 在柴堆里坐着咬着衣角哭了好半天才听到门栓转动的声响,小家伙顿时如惊弓之鸟般地坐起来。“jiejie……”他期期艾艾地求:“我明天还要去扫院子……别打我……” 他嘴巴还算甜,可当人家存了要狠揍他一顿来撒气的心的时候,嘴巴再甜也没用。厨娘在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围裙上擦着刚炒完菜还油腻腻的两只手,一蹲身扯着他头发左右开弓便给了他两个清脆响亮的耳刮子。 墨燃顿时止了泪。他止得太急,自喉头拧出一声尖锐的抽噎来。他睫毛仍沾着泪水,湿润润地发着抖,两颊侧自先前的苍白泛起不正常的肿红。“我错了……”他哀哀地求饶着,像是垂死的羊羔跪在铡刀前那样跪在厨娘面前,浑然不顾膝盖下边压着的柴火棒会如何弄疼他的膝盖。 被他不知什么时候丢在了地下的火钩子被厨娘捡了起来,被火燎烤得发黑的钩子划拉在地下发出滋滋啦啦的刺耳声响。墨燃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就在他听到钩子在空中挥出“呜”的一声后,厨娘把火钩长长的铁柄抡圆了胳膊抽在了他瘦弱的背上。 男孩生得太瘦、太小了。火钩抽在他背后每一下都震得厨娘手里发麻发疼。墨燃背后因长久的饥饿苛待而几乎没半点rou,说是皮包骨也不为过。铁钩坚硬的长柄抽在墨燃背后,发出“霍霍”的空洞声音,像是在敲打着一副骷髅或是支架之类的东西那样。 剧烈的痛楚逼得墨燃汗如雨下,撑在地下脏兮兮的两只小糙手抓紧了地下的枯草和尘土。他死死地咬着牙齿好不叫自己叫出声来把别人引来——引来别的小厮或许还只是会挨一顿嘲讽,倘若引来了干娘或是念公子…… 自己就恐怕连今晚喘着气回到自己的小破屋里都要求佛祖保佑了。墨燃绝望地仰起头来,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出来,顺着他瘦削的小脏脸淌到他下巴上,汇成大而浑浊的一滴滴,砸在地下。 意识到了这样隔着衣服抽打容易抽坏衣裳后,沉默了许久的孩子终于开口说话。他颤抖着,尽力不让自己说话的语调带上泣声,轻声求道:“能容我脱了衣服再打吗?” 他像是条乖顺的家犬崽子般,驯顺地跪在地下,承受着来自厨娘的怒火。在得了厨娘的准可后他褪下了上衫,把光裸的背露在厨娘面前。 男孩蜜色的背脊被抽得一片通红,全无原本肤色。厨娘抽打他时并没收着手劲,因此不难看出一道一道黑紫的淤伤——跟铁棍的形状一模一样,乱七八糟的布了满背。墨燃甩了甩脑袋,把散在背后遮了背上肌肤的马尾梢头甩到了胸前来。排除了一切可能给自己招来一顿更狠的毒打的可能性后,他怯怯道:“jiejie……” 墨燃扭过头,一张小脸已经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显得可怜极了。他仍在艰难地忍着不哭出声来,可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地往下淌个不住,整个人都随着呼吸一下下地抽噎着。 “转过去,闭上嘴!”厨娘斥道,紧接着又是沉沉的一棍子抽在了他光裸的背脊上。隔着衣裳挨抽和被直接抽在皮rou上的感觉可谓截然不同,后者显然更难受些。沉沉的铁棍抽在他背上,rou眼可见的略陷进去一点,随后棍子拿开时就能看到棍下的青紫伤痕。 太疼了。 时间仿佛都在抽打间凝固,墨燃的声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粗喘变成让人心碎的呜咽,又从呜咽变成了呻吟,后来渐渐变成了无力的惨叫——声音不大,但却足够凄惨。他只是气力全无,可再怎么有气无力也没法掩盖他所承受着的疼痛。这对一个还未发身长大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他背后娇嫩的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抽到生生破开,被抽到紫肿的那层薄皮包着的一汪淤血就顺着他形状漂亮的脊梁往下淌,流进他裤腰里,把他腰间系着的汗巾子都给染红。 不知道又被抽了多少下,是五下还是十下?或者是百八十下也说不定。墨燃再熬不住这样可怕的刑罚,背后痛得有如烈火在烧、烙铁在烫,眼前的东西也昏暗了下去,又似是在旋转一般,头脑也不再清楚。酸涩无力的双臂没力气再撑起身子,整个人便软沉沉地昏摔在地下,未止血的几处伤口仍盈盈冒着血,在他背上聚了小摊,聚不住的则掉下来,自他身侧淌出暗红的一条条。血珠子坠在地上,只片刻就被地上的积灰吸尽了。 墨燃再睁开眼睛时是被兜头泼下去的一瓢冷水泼得一个激灵,最先冲进他脑海里的感觉是背后的剧痛——用火烧火燎来形容背后的疼痛程度其实是有点不太合适的,因为背后的伤肿连成一片,且又是那么僵。将其如比作被强行去了背甲的乌龟倒是最合适的。炽热的,烧烫的一大块,如铅坠般沉沉地拖着他,把他涣散的神志拖回到这昏暗的小厨房里来。 “二楼天字号雅座的贵客点了松鼠鳜鱼,”那厨娘见他动弹起来,便像踹一根枯木似的狠踢了他一脚,懒懒地用银签子剔着牙:“叫你起来烧火。哦,对了,记得去杀鱼,杀好了要洗干净,要是叫老娘闻到半点腥味,今晚说什么得也扒了你的皮!” 3. 醉玉楼的嬷娘有个私生儿子墨念,同墨燃一般的身世不明,同墨燃一般的年纪,同墨燃一般的姓氏——墨是醉玉楼嬷娘的姓,她的儿子生父不明,自然要随母亲的姓。墨燃和这楼里众多小厮一样认了墨娘子当干娘,自然也要随她的姓。 墨念不爱读书,性子顽劣,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可兴许天底下的爹娘都一个样,明知道孩子不是这块材料却非要把他往这条路上引也在所难免。墨娘子素来纵着独生儿子,可叫他读书这件事却是大大的不同。她本家是大户人家,虽说是庶出的女儿,可也晓得读书读得好入仕做官是何等的风光。 昔日的情郎是修仙的人,说是要在下修界创立门派,拼出个亮堂堂的未来,可也没了踪迹。墨娘子早早地弃了不当有的念想,不再幻想些有的没的,只催着墨念上学堂去。 若要说墨念有什么爱好,其实是不好说的。但要说墨念不喜欢什么,读书识字绝对是头一件事。催他上学堂如上给他上刑,叫他在学堂的板凳上坐着如板凳上长了钉。墨娘子打理醉玉楼里诸多琐事自然没法日日为儿子上学识字cao心,同墨念年纪相仿的墨燃就成了她最好的眼线。 “念公子去上学堂,你便陪着他。他若要逃学,你便阻了他!” 话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墨燃虽说与墨念年纪相仿,可在长期的苛待下他显得苍白瘦弱,站在墨念身边看起来就像是根可怜兮兮的豆芽菜。墨燃被指去给墨念当伴读,看似比在楼里打杂烧火要来得轻松的多,可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份差事。 兴许是从小野草一样地长大的缘故,有一件事墨燃跟墨念是完全一样的。他不喜欢念书,一点也不。他母亲去世了,父亲是谁尚且成谜,楼里除了荀风弱和几个昔日受过他母亲恩惠的歌女外,再无人怜他冷暖饥饱,更没人如墨娘子待墨念似的耳提面命他要他读书。况且墨念的脾气人尽皆知,墨燃素日里没少受他捉弄,被他殴打。陪他去学堂,说好听了是伴读,实质上则是跟班,倒霉的时候则是他用来练拳的沙包。 可墨燃还是很老实、很乖巧地答应了。他没有办法不老实、不乖巧,也没有拒绝的余地。所以他只是垂落柔软的睫羽,像平时一样乖顺地应道:“是,干娘。” 当伴读其实不算累,至多就是替公子背背书包,磨墨铺纸等一系列琐碎小事。可当墨念的伴读实在是累人的,非但累,而且还疼。 第一天从学堂回来时,墨燃的右眼青了,嘴角也是大片青紫青紫的淤伤。那是因为他拦着墨念不让他跑去跟隔壁赌坊掌柜的儿子一同出去耍钱触了墨念霉头被揍的。拦着墨念不叫他跑掉要挨揍,可如果墨念真的跑掉了,那回到楼里对上干娘的怒火,可就不止是要挨揍——简单的拳脚已经不足够,说是毒打也不过分,兴许还要饿肚子,最糟糕的情况下自己被赶出去冻死也说不定。 墨燃不想被毒打,虽然他总是在挨揍;不想饿肚子,虽然他充作三餐的饼并不够他填饱肚子;不想被赶出去——他不想死。于是他带着被墨念打出来的伤痕去向干娘复命了。墨娘子不心疼他,她心疼自己的亲儿子去了。“念儿在学堂上学得怎么样?午饭吃得可还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上学对墨念来说自然不会是件好事,午饭却是好的——墨燃早上就从厨娘那取来了替他精心准备的食盒,那里有渲软的白米饭、饭上铺着黄澄澄的炒鸡蛋。食盒的下层还有炒菜,每道菜里都炒上了大片大片的五花rou,还有一道酱汁红亮的红烧排骨。这精心准备的午餐和墨燃是没半点关系的,虽说他饿得厉害,且食盒里最后吃不完的部分也都被念公子毫不吝惜地倒进了泔水桶,可兴许在他眼里泔水桶都要比墨燃空荡荡的肚子来得金贵也说不定。 于是墨燃复完了命便乖巧地回到他的小屋里,默默地吃他的饼。饼既干且硬,还有些淡了,但就着眼泪吃咸淡就恰到好处了。如此这般。也别有一番滋味。 4. 如果只是饿肚子,其实对墨燃来说还不是能够被算作什么大事的。他在醉玉楼里,肚子基本就没能填饱过。饿着肚子烧火和饿着肚子站在学堂里溜号,本质上并无太大的差别。除了有的时候会因为久站而脚酸脚痛外,这差事还是可以算作一桩美差的。 ——如果墨念能老老实实地念书,不搞出奇奇怪怪的新花样的话。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要墨念去循规蹈矩地念书是多么异想天开的一件事,他如果能一天不搞出幺蛾子,墨燃都愿意把自己变成一根高香去上在佛前了。除却挡在墨念逃学的脚步前并迎接他的拳脚这件事令他恐惧外,墨念在学堂对他的各种折腾也让他恨不得变成一根柴火或者是别的什么,只要不是个人,尤其是不是墨念的跟班就好。 去学堂里念书的不外乎些贵家的公子,再不济也是儒生的儿子。墨念的母亲虽说如今不差钱两,也是大户出身,可毕竟如今归进了下九流,也不能再算作清清白白的闺女。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地授着“之乎者也”的先生自然也不如何待见他,捎带着不待见墨燃。墨念的顽劣又简直可以算作是登峰造极,先生对他二人的厌恶也是到了极点了。 墨念去了学堂一天,墨燃青了一只眼,嘴角都被他打青了。墨念去了学堂一周,墨燃两个眼眶都被他打得紫青,身上也可以算得上是伤痕累累,楼里同他相熟的几个小厮都不敢碰他,生怕碰到的哪处就是被衣服遮盖住的淤伤。他本就瘦弱,日日吃不饱饭,又被如此折磨下来,简直连走路都要飘了。若不是是个男孩儿,骨头略硬些,早被打断了肋骨爬不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墨燃有些绝望地想,做墨念的伴读,不需要像他那些同窗的伴读们一样会吟诗作赋或是会识文断字,只要足够乖顺,身体足够好就可以。他也记不清是哪一天中午,当他洗干净手帕打算递给墨念让他用罢饭后擦擦手时,自己手指上生的冻疮裂了开来,血止不住地淌,给手帕都弄脏了。 那真是一顿让他至今想起来都怕得想哭的毒打。被打翻在地后他实在没有力气挣扎,更不要说是站起来。兴许是自己脏兮兮地躺在地下勉强地眨着眼睛的样子惹了墨念不高兴,他像是同墨燃有深仇大恨似的对着墨燃柔软的肚腹处抬脚便踹。 墨燃生得瘦小,周身都没什么rou,踢在他当胸、背后或是腿上都硌愣愣得让人难受,活像是在踹木头或是石头。墨燃连呻吟都被踹得断断续续,若不是一旁有别人家的公子看不下眼去拦了拦,墨燃的肠子可能都要被他给生生踹断了。 “好罢,”那顽劣的少年穿着粗气,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躺在地下瑟瑟发抖着,遍体鳞伤的小跟班:“看在王家公子的面子上,今天便饶了你……” 墨燃蜷缩在地下不说话,他全身都在一阵阵地发冷,像是要死了一样剧烈地打战。或许是他贱生贱养的命结实些,颤抖了一会后他渐渐地回过了神,便慢吞吞地避开身上痛处,又一点点地把衣服上被踹上去的灰脚印给拍掉,在墨念恶狠狠的盯视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磨墨。”他见墨燃站了起来,便把墨块往砚台里一丢,又把砚台往墨燃手下一推,空荡荡的砚台和墨块撞击出清脆的响声。墨燃便顺从地接过砚台,往砚台里加了点水开始磨起墨来。磨墨是要重按轻推的,这他母亲生前同他说过。虽从来没做过,可照猫画虎也能画得有模有样。 磨墨是要用力气的,墨燃用力捏住那块又小又硬的黑块儿,规规矩矩一下下磨着。前边先生仍在授课,墨念仍在望天打卦,浑没半点正形。 天气冷得厉害,学堂里取暖全靠暖炉。可不多时暖炉便也缺了柴,渐渐地冷了下去,惹得学生们纷纷搓手不住。眼见学生再没继续听讲的兴头,先生索性提前下了课,夹起了书卷离开了学堂。 墨燃冷得昏昏沉沉,却仍混沌地磨着墨。手上先前出血弄脏了手帕的冻疮被他手上动作一用力,又给撕开来,汩汩地淌着血,顺着他手指的动作淌到他指尖捏着的墨块上,在墨块上一坠便纷纷入了砚台。如此这般,倒不知道是在用水磨墨,还是在用血磨墨了。 等到他晃过神来,墨念已盯着他打量了好一段时间。那目光太过凶狠,迫得他瑟缩着停了下来。身上被打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着,他愣了好一会才注意到手上还在流血的冻疮——没有半点凝血的迹象,已经往砚台里滴了好一阵子了。 “狗东西。”墨念骂了句,打算用手去扯墨燃的头发,伸手到一半却又缩了回来,像是怕摸到什么脏东西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养你还有什么用?好好的一砚墨,被你给弄脏了!” 墨念的声音太大了,他像是在呵斥路边脏兮兮的流浪狗一样地呵斥着自己的这个跟班,引得跟他先前一起听课的人都看过来。那些目光中或许夹杂了怜悯亦或是同情,可墨燃只觉得周身发冷。他缩了缩脖子,抿了抿嘴角,颊侧就随着他神情的变化浮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可就是这样简单的神情也会牵动他脸上青紫的淤伤,弄得他生疼。他抖着睫羽,一双小糙手紧紧地护在胸前,像只被水打湿的小狗那样瑟瑟地哀求:“对不起,念公子……不要再打我了……” 他声音既低且弱,生得又瘦小,很惹人生怜。墨念眼见着围过来的同窗越来越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面上又浮出了那副跋扈的神情。“不打你,”他坏笑着,指了指那被墨燃手上流出的血混了的一砚墨,用少年特有的那种残酷语气道:“你把你弄脏了的墨都喝掉,我便放了你。” 惊惧让墨燃的黑睫毛下边浸出泪珠来,并不多,只将他浓密的睫毛浸得湿润。他有一点颤抖地渗出一双还在流血的小糙手,一闭眼一横心便把那砚泛着血腥气的墨汁喝了下去。 周遭“轰”地爆开一阵狂笑,笑得最开心的还要数墨念。他乐得前仰后合,像是看着什么天底下最有意思的新鲜玩意那样狂笑不止。好容易笑得够了,方喘着粗气道:“你今天还没吃东西却犯了这么大的错,想来阿娘非叫你饿肚子不可。叫你喝了墨汁,是怕你肚子饿赏你的呢。” 5. 墨汁的味道并不好,简直可以说是难以下咽——这并没有任何问题,本来它们被制造出来就不是为了给人吃掉的。墨娘子虽说一贯待楼里的歌女小厮都苛刻得很,可待起亲生儿子来是没半点俭省的。墨念这番去学堂里上学,他亲娘给他买的是最好的宣纸,最好的书本,墨也更是价格昂贵的好东西。 可价格再怎么昂贵的墨汁终究也是墨汁,苦涩非常,在口中尚有些滑腻,更多的则是呛人的烟气。和着血腥味,味道更加可怖。 在墨汁进到嘴巴里的瞬间墨燃头顶的头发几乎都要炸开,他下意识地含住,不想吞咽下去,可片刻之后口中的味道实在令他作呕,他强撑着眼睛一闭,迫着自己生生将这一大口咽了下去。 实在是……太难喝了啊。墨燃猛地弯下了腰,紧紧捂着嘴巴防止自己呕吐出来。空荡荡的胃囊却也容不下这样的东西,一阵一阵地翻滚着折磨他。他嘴唇上尚沾着墨汁,用手一捂给下半张脸都沾得污脏,活像只小花猫。 没有人怜悯他,所有人都在狂笑着,比过年时看庙会上唱大戏的还要来劲。领头的自然还是墨念。墨燃忍着胃里一阵阵翻腾,弯着腰捂了多久嘴巴,那帮人就笑了多久,甚至随着墨燃每一次剧烈地干呕、手指的紧扣和周身颤抖的加剧而愈笑愈开心。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互通,有娘的孩子和没娘的孩子之间的悲欢更是不能互通的。墨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滑稽,滑稽到连他的痛楚都能取悦别人? 他发着抖,一点点地直起身子来。周围的人已经都散了,连墨念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先走了一步,可东西还都留在桌子上等着他去收拾起来。 可他先前干呕得太厉害,眼睛里都泛起了生理性的泪。拖着被打得疼痛不堪的身体,墨燃一瘸一拐地挨到学堂外柳树下的水井边上,摇着辘轳打上井水来洗干净自己花成一片的小脸,又漱了漱口。倚靠着柳树发了一会儿呆,意识到天色慢慢暗了,连忙跑回去给墨念洗了砚台,收拾好文房笔墨才朝着来时的路往回回。 夕阳西下,给他的影子都长长地拉在身后。他浑浑噩噩地往回走着,似乎意识到了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陪墨念来书院念书了。果不其然,在他离醉玉楼还有不近的一段距离时,就有同他日里相熟的歌女和心善的婆子朝他怜悯地望。而当他前脚刚刚迈进醉玉楼的门槛时,从膝盖上传来的一阵剧烈而崭新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有人狠狠地自他身后踹在了他膝盖窝上,墨燃被踢得狠狠地跪在了地下,一下子没撑住身子,像是一滩烂泥一样地一下子摔得趴了下去。 “你这倒霉的狗东西!”干娘的呵斥声是从他头顶传过来的,她凶恶地骂着,及时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她那股子咬牙切齿的劲儿:“我怎么就害了瘟,放你出去现眼!” 5. 直到双手被反捆得结结实实,然后背后被穿了粗麻绳吊上房梁时,墨燃都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墨念打他打得太狠,时隔了这么久还是感觉像是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一样全身作痛。 墨燃生得太瘦太小,被吊起来也是瘦伶伶一条。蒲草似的荡荡悠悠,羔羊似的任人宰割。他恐惧不堪地哀求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糊里糊涂地说了些什么。 “不……我没……”他流着泪,虚弱地替自己辩解着。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如此地对待?墨念要狠打他拿他出气,他老老实实地认了;墨念要他磨墨,他也磨了;又要他喝墨汁,就连这他都乖巧地照做,难道还有什么过错吗? 年幼的墨燃还太过老实,连这种抗拒的情绪该算作委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什么叫委屈,却知道这种情绪是不合适的,不应当表现出来的——倘使他表现出来,要挨得就不是一顿狠抽这么简单了,说干娘会把他浸进门前的小河里淹死他都可以相信。 “还犟嘴!”墨娘子简直是在尖叫了,她铁青着脸,喝道:“你没什么?你还想狡辩!” 墨燃不是很明白什么叫狡辩,事实上他也确实不会“狡辩”,但他仍是乖乖地闭上了嘴巴。腋下撕裂般的剧痛,双臂都被捆缚勒得因血行不通而一阵阵地麻疼。墨燃脸色苍白,被疼出来的汗水顺着他鬓角淌个不住,而这一切都在一记沾了水的藤条狠抽在他背后时变得更甚——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呻吟声——说是惨叫声来得还要更合适些,藤条狠狠地咬进肌理,而沾了水的藤条一带一拉,就像是扯掉一层皮似的让他背后的鞭伤破皮流血。像是被气的狠了,墨娘子连他身上的衣裳都不顾惜,连剥他的衣裳都省了。 背后的鞭伤还在火辣辣地疼着,疼到墨燃眼前一阵阵发白,乃至于眼冒金星。他竭力不让自己的哀鸣声太大,以免吸引来更多人围观他挨打。挨打确实很羞耻,当众挨打更是羞耻到了极致。 即便已然狼狈到如丧家之犬般,墨燃仍竭力忍着伤口的疼痛咬上了自己的下嘴唇。几乎是在第二记藤条抽在他腿上的同时,他在自己的嘴里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他在煎熬之中把自己的嘴唇给咬得破了。 “往死里打!”嬷娘仍是大怒着的,怒喝道:“阿念上学堂是如何的不容易,我求了先生多少日子……好心给你个便宜,不叫你烧火打杂却叫你去陪阿念读书,你却去学堂上现眼!……这下可好,全泡汤了,全泡汤了!狗杂种,老娘真恨不得活剥了你的皮!” 墨燃被疼痛侵占的脑袋瓜里模模糊糊地搞清楚了一点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来是墨念当众殴打自己的事被他诸多同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迫他喝墨汁的事也叫他那些同窗的公子哥儿们传开了。正所谓纸里包不住火,这会子想来学堂里的先生也知晓了这件事,担心墨念打他打得太狠在学堂里直接闹出人命来,不许墨念再去学堂了。 他知道干娘不会活剥了他的皮,但他知道自己被往死里打一顿后会变得多凄惨。藤条和着干娘的叫骂声,雨点似的抽在他身后。初来血尚只是在衣裳里头淌,挨到布料便被吸净,可后来血愈流愈多,衣裳也粘哒哒地贴在了伤口上,兜不住的血则顺着裤脚鞋跟滴在了地下。 墨燃整个人都是昏晕的,接二连三的毒打要把他整个身子都给掏空。他忍不住溢出唇边的哀鸣,因为隐忍而生生被自己咬得稀烂的下唇实在是经不起再咬,而牙根子也因为反复咬紧而酸痛非常。他也忍不住如雨而下的热泪——太疼了,这一切对一个瘦弱的少年来说当真是承受不住的折磨。 他整个人都微弱地颤抖着,如风中的落叶似的颤颤而旋。粘稠的热流仍在他身后肆虐,可墨燃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冰冷得可怕。皮rou被撕扯开来,衣裳被抽得破烂,些许却粘在了伤口上,男孩儿的身后自背至腿窝说是皮开rou绽,血rou模糊也不为过。 一鞭一鞭抽打在皮rou上,撕扯出殷红的血。墨燃眼前阵阵地昏花,胸口也如堵了块大石似的觉得连喘息都噎得难以忍受。血红得似火,可他分明冷得像块冰,连意识和思维都随着血液的流失而一并凝固。 颜面已经丢尽了,无妨得失。可热血流不尽地淌,给他破烂的衣裳都染出深深浅浅的红,像是编织出来的一张染着烈火的网,冒着火舌舔在他背上,合着身上的捆绳一并将他束缚得生死不能。 “咚。” 周围仿佛都静下来了一般,墨燃努力地睁大涣散的眼睛,却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和身后不知是谁把藤条抡圆了膀子抽在他身上的破风声。 他撑不住了,像个被摔漏了的茶壶漏水那样地流着血。藤条抽在他血rou模糊的皮rou伤,再甩起就要带起一连串儿的小血滴在空中打转儿。他脑袋软软地耷拉下去,像是当差犯困了那样下巴触着前胸,眼睛还是睁着的,一双黑黑的瞳仁却涣散开了。 兴许再打下去,醉玉楼就要出人命。嬷娘的怒火没半点熄灭下去的意思,可墨燃确实再经不住半点折腾了。巴掌大个柴房,整个儿染上了血腥气,说是柴房存没多少柴,说是刑房反倒要更合适。死一个墨燃事小,摆平官府事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孩子便自藤条下捡回了一条命来。 墨燃的身子没半点知觉,解下来往地下一放便软软的顺着一侧倒下去。长期的疲惫和饥饿让他瘦弱得不像样,连把他抱起来都不费什么力气——有热心肠的婆子见嬷娘气消了少许,口风也松了,便给墨燃小心翼翼地背回了他夜间睡的小屋里。 被抽得稀烂的衣裳已在他背后伤口上凝住了,墨燃就是在那婆子正忍着泪给他用浸了水的手巾一点点润湿衣裳好揭开它的时候被疼得醒了来。“痛……”他轻微地呻吟着,连拔高一点声音的力气都没了。 “苦命的孩子……”背后的伤口上凝住了的布料揭开时,尽管那婆子把动作放得轻了又情,墨燃还是感觉自己背后的皮rou都被生生扯了下来。他剧烈地颤抖着,听到了那婆子于心不忍的呜咽声。 “苦命的孩子……若是你娘活着……”那婆子尚念段衣寒当年风华,也念着那乐仙娘子当年的好,怜悯着这可怜的孩子:“若是你娘活着……” 母亲温柔的身影在墨燃眼前浅淡地浮现开来,一幕一幕,如走马灯似的——母亲带着他在街边卖唱,母亲为了养活小小的他在包子铺里干活早出晚归,母亲在临沂他们的住处生起小小的一炉火,母亲…… 那样温柔,待自己好的一个人,终究成了乱葬岗里的一句枯骨。给她送行的不是香枕软褥,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只有一抔黄土和稚子凄惨的哀哭。 墨燃不想哭,可他眼里全是泪。他趴在稻草上血rou模糊地发着抖,眼泪就那么一滴一滴地砸在满是泥尘的地上,被极快地吸净,片刻间便消失了。 “听我一句劝,逃吧,”婆子擦着眼泪,鼻音浓重地对他说:“老板娘待你不好,这我们都看在眼里……小燃儿,你才这么大一点点,再怎么如何也受不住……” 墨燃恍惚着,透过泪帘间的光影,看向自己的过往。他乞讨着一路自临沂到这里来,路上有人怜悯他,有人待他好。到了楼里,荀jiejie也待他好的……他挣扎着,呜咽着,轻声道:“不逃。” 恍惚间自己又回到了那片雪地里。虚弱如幼犬般的他颤抖着,哭泣着扯住了那心善的白衣裳哥哥的衣角。倒在他手掌上的米浆成了救命的琼浆玉露,温暖的斗篷裹在他瘦小的身上,给了他雪地里罕见的些许温暖。 恍惚间又见到路上来时施舍给他一粥半饭的所有人——有的人给过他一个焦香的烤红薯,有的人给过他一夜温暖的床铺…… 阿娘临终前温柔地同他说:“报恩吧,不要寻仇。”声音虚弱却温柔,声声言犹在耳。这是再怎么混沌也没法忘掉的话语。 他颤抖着,滴着泪,血淋淋地趴在稻草上,在那婆子几乎以为他疼得昏过去时,他却开口说话了。 “还要报恩呀……”他抽噎着说。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