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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他决定先去甲班上抽根烟,再回来洗脸睡觉。 如果家乡不算是执念,那她……算是吗? 也许吧。 他们本应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阴错阳差下,他们的命运却被死死拧成了一股。 如果说翻过护栏跳入海水中救她是凭着本能的善良,和参宿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却越发心疼怜爱起这个蔫头巴脑的小姑娘。 南河刚从水里把参宿捞出来的时候,又气又急,没忍住骂她小屁孩没事跳什么海,听她小小声地不住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又后悔自己不应该对这种情况下的孩子发火。 这小孩到底是有多想不开,才...... 本应该是花一样的年纪,她却像一颗即将熄灭的星星。他们的眼神无意间汇合时,南河分明看见了她这个年龄绝不该有的落寞和枯寂。 他不解,眼前的小姑娘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南河深深叹了一口气。 也许是他拙劣的魔术和哄小孩的把戏奏了效,又或者是他的陪伴本身让小女孩感到一丝宽慰,南河渐渐从她的口中了解到一点她的过去。 她的话并不多,他却完全能够感同身受。独自一人在生活的泥淖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同样饱尝被所有人漠视、被世界遗弃的滋味,也总是在痛苦挣扎的时刻勉力挤出违心的笑容去取悦别人。纠缠参宿不休的梦魇披上一层并不精细的伪装,在南河的梦中早已重现过无数次。 四周除了一望无际的海水还是海水。在其中,他们像是两座孤岛,却因互相依偎而连成更辽阔的陆地。 偌大的天地间,他们仿佛是彼此唯一的同类。 恍然间,他真的从参宿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个无助的、绝望的、挣扎无果的他。只不过他比小姑娘年长,也比她更早地习惯于敛起苦痛,努力在一地鸡毛的灰暗现实中踽踽独行。 ......可就算是这样自顾不暇的我,也妄想能护你一程啊。 南河被海水泡皱的手温柔地抚上她的发顶。 “傻孩子,这些真的......不是你的错。” 被囿困于死寂的海面,他能为她做的实在有限。他自创的小魔术可以防止她在失温时一睡不醒,夸张的表演也能让她郁郁寡欢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他与她分享自己的梦想,希冀在那孤寂的眼瞳中燃起点点光亮,但这些还都不足以成为疗愈和救赎。毕竟,他无法介入她正经历的种种境遇,说到底,能真正拯救参宿的,只有她自己。 若是能再陪她走过一段路,也许就能看见她在之后人生中的自救,度过漫长的一生。他想要亲眼见到参宿的脸上绽放出真心的笑容,可是他不能。 参宿,我只能送你到这了。 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 也许不算是执念,只是生命尽头的遗憾吧。 南河盯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手掌,他的魂体已经开始随着意识一同崩解。他不确定是自己化作了万千晶莹的碎片,还是滚滚的死寂黑暗将他吞入。 总之,他正处于一片虚无。 ......吗? 四周的深邃黑暗忽然急速流转起来,明明没有任何实体的参照物,南河却感到自己猛地被一种近乎恐怖的巨大力量所裹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像发了疯一般,拼尽全力地撕扯着囿困住他的无形禁锢,即使颠覆一切也在所不惜。 他不过是一缕虚弱的游魂,早已没有活人的rou体知觉,但还是在强烈的颠簸失重感下一阵阵地晕眩,头痛欲裂。 这到底是要干嘛......南河强行忍住反胃的欲望,暗自腹诽。再说了,这怎么可能出得去,我死都死了...... 他模糊的想法还未成型,那天旋地转的感觉却一下子消失,突然迸发的刺目光芒取代了混沌的黑暗,然而只有一瞬。他反射性地抬手挡住眼睛,周围又熄暗了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短暂的幻觉。 南河喘着气,尽管仍然头昏脑涨,但所幸意识逐渐聚拢清晰起来。他很快发现自己身下竟然是有实的地面,虽然周围依然漆黑一片,但他敏锐地发现远处依稀有点点微光。 他能触摸到自己的身体,各处都与他生前无异,也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什么鬼。我这是在哪。 不对,我自己不就是鬼么...... 南河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低头查看自己的右腹,却没发现记忆中的伤口,顿觉事情诡异荒诞起来。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一头雾水地向那片光亮走去。 走进之后他才看清,那闪烁着昏暗光芒的是几幅模糊的图片,仿佛因时间久远而有些泛黄,像是老照片的质感。他摸了摸下巴,蹲下身子仔细查看,那图像上的人竟自己活动了起来。 每一张照片都讲述着一个被尘封已久的故事。南河一幅一幅地看去,从小女孩三岁生日时mama唱的歌,到女孩的父母吵架,她恐惧地把自己缩在卫生间里,再到母亲离家,父亲再婚,从弟弟降生的一刻起,她开始被边缘化,像是这个家庭里多出来的拖油瓶。不合脚的新鞋、夺回被抢走的东西却被呵斥、冒着滂沱大雨独自回家、被用力关上的心理咨询室大门......小女孩的脸被刻意模糊了五官,应该和她不离身的那件红卫衣一样,是她把自己隐藏封闭起来的手段。 南河心中隐隐有了预感。果然,最后的一幅图上赫然是天狼星号。尴尬的家庭合照、被遗忘的生日、掉在地上的折角画册、被冲上甲板的濒死的鱼,那些苦涩的、鲜活的、不为人知的碎片,都以她翻过护栏纵身一跃的决绝背影作结。 然而故事并未在这里结束。后续的画面支离破碎,只有不连贯的片段,像是还没来得及加工组织的样子。他隐隐约约从她眼中看见自己的脸。画着夸张微笑的小丑妆已经花了,红色颜料顺着眼窝淌下,倒像是两行血泪,有些惊悚。 靠,原来我当时这副德行。最后也没给她留下个好印象。 南河倒是不担心参宿被吓到。他对色彩敏感至极,立刻就发现了参宿的记忆中微妙的变化。先前的画面中,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凝重的冷色调,又像蒙了一层霾,看上去灰蒙蒙的;在海上漂流的短暂时光中,她眼中的画面却渐渐多了那些饱和度极高的明艳颜色。当他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起《深海大饭店的传说》时,色彩的纯度更是达到了顶峰。他的脸上涂满颜料,面容疲惫,在她的眼里却与绘本中神采奕奕的南河船长逐渐重合,连五官的细节都完全一致。 南河猛地想起自己在这里的穿着,正是那魔法船长的蓝西装、黑领结和红色针织衫。 远处好像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南河听不真切。那一阵混乱过去后,周围都安静下来,只有医疗仪器并不均匀地嘀嘀作响。 画面的最后一刻定格在奄奄一息的小女孩突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唯一的陪伴,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发疯般地四下寻找那熟悉的身影。她拼命向他伸出手,想阻止他的下沉,却终究没能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入海底的黑暗。他分明听见了她崩溃绝望的哭叫:南河!!!别走!!!...... 他心下了然。原来是这样。 听说人死后,魂灵游存于世上,若无强烈的执念,则会渐渐消弭,归于天地。 南河生前的种种念头,不论是对家乡的思念、艺术梦未能实现的遗恨还是想让女孩活下去的期盼,都还没有强大到足以让他继续留在世间,他也本以为自己会像绝大部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一样,寂灭为无人可知的虚无。 可如果,有人的执念是要他回来呢? 南河没想到他们在死亡边缘挣扎的一天两夜竟会滋长出如此深刻的羁绊,能够强行突破生与死的界限,将他从消散的边缘带回。 也许是被参宿濒死时爆发散逸的意识所影响,又或许是她想要再见到南河的愿望过于强烈,总之阴差阳错下,他的灵魂被卷入了参宿的梦境。 ......说是梦境也许不太贴切,因为这里尚是一片死寂,如同荒芜的废墟。偌大的精神世界只是充斥着空洞的黑暗与无助的压抑感,令人毛骨悚然。 原来,这就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模样。 南河蹲坐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不曾入过谁人的梦,只是本能地知道,一个孩子的梦中绝不应该是这般绝望的图景。 他忽然很想抽根烟,竟真的从那西装口袋中摸出了一包。把烟捏在指间时才想起自己没有打火的东西,悻悻地打了个响指,却震惊地看到自己的指尖迸出几颗极亮的火星。 南河瞪大了眼睛。像魔术一样。 不对,是魔法。南河船长有魔法。 他神情一凛,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思索了片刻,他伸出手指在黑暗中一抹,如愿横空留下了一痕明艳的色彩,曳在混沌不清的黑暗中,显得格外璀璨夺目。 他又信手涂了几笔,映得他所处的一方天地明亮起来,落下金灿灿的发光粒子,倒真有几分如梦似幻的感觉。待那缤纷的颜色逐渐充斥整个空间,昏沉的黑暗被驱散殆尽后,天幕缓缓流动起来,像极了他在人间见过的霞光流转。 南河眼前一亮。 也许,他能为深陷混沌中的参宿编织一个浩荡瑰丽的美梦。 受过原生家庭的创伤,又亲眼目睹身边人死去的参宿需要一个能够在潜意识中帮她克服恐惧、又能与现实接轨的梦。 因此,南河绘出了七彩的洋流以代替诡谲汹涌的海面,汇成一股奔流向天地尽头喷薄而出的红日。 他相信她也喜欢深海大饭店的故事,否则不会让他以南河船长的身份出现在她的梦中。于是,庞大雄伟、精繁复杂的深海号潜艇平地而起,威风凛凛。 色彩缤纷的鱼灯、餐厅的彩玻璃舷窗、萨摩耶“微笑服务”的海报......为了让这个世界更丰满,南河几乎复刻出了所有他认为有用的细节。 比起塑造一个完美的乌托邦,他更希望参宿能够透过梦境重新认识现实,好早日接纳并回归真实的生活,便在几个关键人物或者说是动物身上做了微妙的对应。他将参宿的弟弟变成了一只试图与她分享自己最爱的彩色糖球的小海獭,会默默给予她关心,但从不把爱说出口的海豹阿花象征着她的新mama。南河甚至强忍住上去揍人的欲望,将她那个脾气暴躁、冷血偏心的父亲美化为了刀子嘴豆腐心的海象老金。 带着参宿赋予他的魔法,南河为她筑出了前所未有的斑斓异梦,比星河更灿烂,比童话更虹彩。他画得如痴如醉,仿佛灵魂也在这绚烂之地翩然起舞。 此处暂时只有他一人,但他渐渐发现,这个世界中竟然自发地悄然滋生了些......别的东西。 南河蹲下身子捞起水里漂浮的一大团头发,挠了挠头。 虽然说画画会秃头,但也不至于掉的这么多吧?况且早上洗澡之后明明有好好清理浴室......卧槽这是什么???卧槽怎么还有眼睛??? 他被吓得一激灵,直直仰进了水里。那一团不可名状的头发眼睛嘟噜嘟噜地游了上来,黏糊糊地蹭他。 ......好诡异。 不过,这应该是参宿根据她mama离开时的侧脸想象出的吧。要不是南河从她的记忆中看到过这一段,他真要以为这小姑娘有什么克系的小众爱好了。 看来她的心中始终有这样一个疙瘩。不过,它的出现至少说明了参宿的灵识正从混沌中苏醒,在潜意识中和他一起构建这个梦。 总之,是好事。 南河找了个痰盂,把那被参宿称作海精灵的东西塞了进去。既然它是参宿的执念幻化出来的,他自然不敢简单粗暴地把它灭了,也不敢放任它在这个世界里乱窜。不过...... 哎嘿,既然是疙瘩,那不如用来炖疙瘩汤吧。 除此之外,参宿构想出的东西都还算人畜无害。比如存钱罐变的小猫有财,海上漂来的巨型小黄鸭游泳圈,和绣着漫天星空、与他生前穿的小丑服极为相似的彩色毯子。 总算是没再塞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然他可不好把剧情圆回来。 南河想,这应该会是一个关于奇遇与冒险的故事。迷失的小女孩误入了异世界,她的负面情绪会变成可怕的大反派,想要将她吞噬;而他则是英勇的魔法船长,带领她战胜种种困难险阻,最后成功护送她到达梦境的出口。途中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和人物会让小女孩重筑对现实的看法,从中汲取活下去的勇气。最后,将要去往不同世界的两人会笑着告别,约定好来日再相见吧。 虽然他早已知道不会再有下次再见了。在他的计划中,这场大梦会在参宿做好迎接现实的准备时分崩离析,他的灵魂也将随着梦境的瓦解而再次消散。参宿对他的执念会永远沉眠于她不复黑暗的精神世界,在记忆中悄然淡去。 也许以后的日子里,她会在午夜梦回时拾起那些闪闪发光的碎片,却记不起它的意义,而这正是南河想要看到的。参宿要带着他倾洒于她的微光前行,忘掉她曾经所处的黑暗,忘掉那场意外与创伤,也忘掉他,忘掉那个死去的人。 她将获得新生。南河由衷地为她高兴。 梦境的搭建已经接近尾声,南河翘着二郎腿,托腮在工作台前发呆。 这个房间一比一复刻了他从前的住处,真实得让他恍惚。有财跳上桌子,呼噜呼噜地蹭他的手,他才惊醒过来,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梦境。他凝神谛听,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最近愈发平稳。 也许是时候了。 南河把参宿mama的歌教给了海精灵,随后把它放了出去。小黄鸭救生圈已经在深海号前方不远的海域中等候多时了。 他又悠闲地画了一会儿动画,听到大厅传来一阵sao动,心里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把有财搭在肩上,走出房间点了根烟。 他们的梦,将从这一刻开始。 —————————————————————— 都说万事开头难,南河却发觉结尾比开头难得多。 此刻的他已经走出深海号很远,正独自蹲在冷风中,头痛欲裂、心乱如麻。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待得太久,以至于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都像蒙上了一层水雾,模糊不清,恍若隔世。 ......不,是真的隔世了。 原本明明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按照他的计划发展。他收留参宿,帮助她融入了深海号这个大家庭,用魔法打败了丧气鬼,一同去往深海之眼。 他也如愿看到了参宿在绝境中的爆发。面对滚滚而来的红色浪潮,她不再任其将自己吞噬,而是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不怕你们”,挣扎着抓住了那不断旋转的舵。南河挂在深海号的外壳上,看着她坚毅的背影,心中欣慰万分。 深海号终于冲破了层层禁制,抵达深海之眼。四下一片光明辉煌,金沙飘散,像银河的碎屑落入天池。远处是洋流汇成的彩色旋涡,轮回不止,生生不息,这对于她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南河知道,这已然是大梦的尾声。他本应悄悄绕回船舱,在参宿沉醉于绚烂美景时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笑吟吟地告诉她:这里是她单程船票的终点站,欢迎下次光临。如果她愿意,帅气的南河船长可以请她跳一支舞。她也一定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切不过是梦中的仙境,像击败了巨龙的爱丽丝一样,主动从兔子洞中回到现实。 真实世界中,他们的最后一面是残酷而令人心碎的,至少在这里,他能给她一个美好的告别。 然后幕布落下。 设想是丰满的,只是南河忽略了唯一的变量:参宿。 “南河,我们到了......”她扶着舵,吃力地站了起来,似乎还没有从之前的颠簸中缓过来,跌跌撞撞地四处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因为头晕而狠狠地摔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来。 “南河......南河......?” 南河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对劲。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他现在出现在参宿面前,只会适得其反。于是南河隐去了身形,在一旁看着她。 恐怕这场告别要比他想象中的困难得多。 参宿没有得到回应,一下子恐慌起来。她挤开面面相觑的船员们,发疯般地冲进南河的房间中,柜子里她的手机正在震动,界面上显示是mama的来电。 那是南河急中生智想出的补救办法。参宿就算不愿意离开梦境,也一定想见到mama。或许mama的呼唤能激起她回到现实世界的欲望,从而让她从梦中醒来。 可参宿只是扫了那手机一眼,便继续在房间中寻找南河。她绝望地哭喊着他的名字,把他本来就凌乱的床铺翻了个底朝天,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仍一无所获。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一遍遍重复着。不是真的...... 可是哪里都没有他。参宿呆呆地怔在原地,腿软到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只能跪坐在地上,又忽然发狂似的,抱着头失声尖叫。 南河瞳孔骤缩。 他看见参宿的表情流露出濒死的痛苦,她的身体正逐渐崩解消散,化作点点碎片,连带着周围的事物都陷入混沌。沉寂了许久的心电监护仪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一连串的嘀嘀声像是催命一般,即将连成一条直线...... “参宿!!!” 他抱起她小小的身体,惊魂未定。仿佛再晚一步,她就要永远消失在自己面前。 参宿在他怀里喘着气,格外虚弱的样子,却还是固执地伸出手拽住他的衣领,泪眼朦胧地说南河我好怕,不要离开我。 南河心中莫名泛上一股愧疚。他本以为参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有了回到现实的能力,但看来是他cao之过急了。 只是他真的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离别竟对她来说如此致命。 怀里的小姑娘还在发抖,温热的吐息洒在他胸口的白衬衫上,有点痒。他安抚地顺了顺她的背,静静地等她的呼吸平缓下来。令他心悸的嘀嘀声逐渐均匀,他松了一口气。 只要她没事就好。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多试几次,总能成功的。 于是深海号上的平静生活还在继续。 那场变故之后,参宿愈发黏着南河了。出于某种补偿的心理,南河默许了她对自己过分的依恋,任她缠着自己。 他狠不下心拒绝孩子对于年长者天然的依赖 与信任,也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参宿的心智会渐渐成熟起来,褪去孩童的稚气,不再把他作为唯一的依靠,就像子女长大后会脱离父母一样。届时,将她送出梦境应该会变得容易一些吧。 就当是为了帮她更好地过渡到现实。南河这样说服自己,暂时搁置了要结束这场梦的念头。 再说了,这不正是他为她编织这一切的初衷所在吗? 然而,越是凭着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南河越是无法直面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他不愿也不敢承认,自己其实也潜藏了一份私心。 他跃入大海救下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小女孩,全靠一腔热血与本能的善意。她的遭遇令他扼腕叹息,她曾经历的苦楚他都感同身受,仿佛心脏中有一块沉寂多年的柔软被猛地触动,而他将此理解为年长者对后辈的疼爱。 是以南河在之后更久的相处中,用这般蹩脚的解释去掩饰自己的每一分情感波动,任何稍有逾矩的想法都会被他强行压下。 激涌的海水即使被刻意隐藏,却还是会尽数化为滚滚暗潮,渐渐地浑浊不清。是心疼,是怜爱,是救赎,是保护欲,是灵魂与rou体的依偎,是两颗孤独星星的彼此靠近。糅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复杂得连他都无法辨明。 他不确定参宿是否也曾如此纠结踌躇过,但他也不至于迟钝到对她的小心思毫无察觉。南河不敢深想若是参宿真的对他怀藏有那种感情,会有何种严重的后果,因为这也许意味着她将永远溺于梦境。所以他只是心怀侥幸地期望她不过是依赖成年人的小孩,又或者是错把感激与崇拜当成了爱。 但是他早该知道的。无论是他一厢情愿地相信,还是他惯用的自我催眠与洗脑,都对改变现状起不到任何作用。 事态的失控大约是从那个擦过他唇角的吻开始。他不会承认那一瞬间的奇妙感受,像是蝴蝶轻薄的翼轻轻掠过脸庞,血液仿佛瞬间凝结而又沸腾。若是参宿尚存一丝清醒,一定会发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 之后的事情如此突兀却又顺理成章。南河想,他本可以推开参宿的索吻,可他却发现拒绝她竟是一件如此困难的事。于是他第无数次地放任了她过于亲密的举动,甚至以更过分的方式去回应她。南河记不清参宿的手脚是如何缠上他的身体,他们有多么贴近彼此,只是感到积攒了太久的炽热情绪正突破层层禁锢,喷薄而出。 他独自吹了一夜的冷风,那温热的触感却仿佛依旧残存。 南河盯着自己颤抖的手。那双手有着参宿赋予的魔法,能劈开大海,也能绘出美梦。可纵使再厉害的魔法,也改变不了爱。 南河船长在这个世界无所不能、所向披靡,却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他突然想抽根烟,手伸进口袋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为了不让参宿吸二手烟而早就把烟戒了。 他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直到远方的天际隐隐露出一线白光,沉寂的海面被晨曦唤醒,才缓缓起身,向着和深海号相反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去。 他们已经在这个世界迷失得太久了。久到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来意,也忘记了归途在何方。 南河本是一缕游魂,不过是因为参宿的执念才被卷入梦境中;而参宿早应回到她的世界,却偏执地迟迟不愿醒来。 这里是参宿的梦,若是她硬要留下,南河也无计可施。毕竟参宿才是他一切魔力的源泉,他的魔法再高强,也做不到违背她的意愿,将她送回现实。 不过...... 如果我不在了,她也许就不会留在这里了吧。南河想。 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行此下策。倒不是因为害怕自己的灵魂走向寂灭,而是担心她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他的打击。他曾尝试过几次和她告别,但均以失败告终。南河本以为时间会让她放下对自己的执念,转而认清现实,但他没想到,他们之间的羁绊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深厚,再也无法割断。若是强行剥离,想必是撕心裂肺的吧。 ......虽然痛苦,但那是唯一能将她从梦中唤醒的办法。 南河做不到让参宿因为自己而耽溺于美梦中。他爱她,也想能陪着她一起走下去,但绝不希望以牺牲她的一生为代价。如果说之前构筑这个梦境是南河为了激起昏迷参宿的求生欲而不得已,那么现在的她分明还有选择的余地。不论梦中的世界有多么斑斓、现实中也许是灰暗甚至漆黑的,她也理应选择回到真实,而非贪恋于虚幻的美好。 所幸他醒悟得还不算太晚,一切都尚有补救的余地。 南河先前精心设计的几个出口都因计划失败而被废弃了,但他深知还有一个方法能离开这个梦境。 再宏大的梦,也只不过是围绕核心地点而展开。从梦的中心到周围,场景会越来越单薄暗淡,直到一切光亮与色彩都消失,世界重新归于死寂的黑暗,那便是梦的尽头,也是他将去往的地方。 梦的边缘与她的意识域相接,外界的信息从此处流入。在梦境创建伊始,南河曾为了确认参宿在现实中的生命体征而多次来到过这里。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是平稳的,依稀夹杂着她轻浅的呼吸声,南河松了一口气,心想也许是梦的安抚和保护作用起效了。 而这次,他来到这里却是为了离开。 南河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部,依旧带着海风特有的咸涩。他几乎不敢去想参宿会对他的突然离去作何反应。她会崩溃吗?会抓狂吗?会颠覆整个梦境来寻找他的踪迹吗?他想,参宿也许最终会理解他的苦心,明白自己已经在这场大梦中停滞了太久,也会理解南河的不辞而别是他正拼尽一切试图将她托举出现实的海面。 想到参宿,南河的心中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酸胀。那股掺杂了种种不纯粹的复杂情感窒住喉咙,即使在这种时刻,他依然无法将其说出口。 只是南河突然很想对参宿说一句对不起。可在永远的分离前,一切语言乃至行动都如此苍白。 就到这儿吧。他要走了。 ......也许是真的没有下次再见了。 南河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多远,却仍未到达尽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下的梦境所覆盖的领域已经比他最初所创造的一方天地要大了不少。 他猜测,这也许是因为参宿的意识已经从创伤中恢复,并逐渐成熟完备,足以提供维系这个世界运行所必需的复杂精神活动。 可即使是这样,这处梦境的规模也似乎大得不可思议了。 南河深知任何幻梦都无法避免地有其边界,因此并未多想,只是一味的走着。果然,前方还未被晨光照亮的天空爬上了几道狭长的裂痕,如同蜿蜒的白色闪电撕开了幕布;周围的时空仿佛微微扭曲,构成物质的线条也变得粗糙单调。零碎的不规则色块取代了细节真实的构图,静止在空洞的白色背景上,像一幅还没来得及完成的拙劣画作。 这里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南河想。 他已经完全走出了参宿斑斓的梦境,正处于纯净的一片空白中。重力仿佛也在此改变,他隐隐有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却没有因此而停步。 不远处就是他即将归入的寂灭吧。但他并不害怕,反而因之而释怀。 南河稳稳地走着。 一步、两步。 ...... 南河倏地睁大了眼睛。 他分明看见那纯白的虚空中泻出细碎的闪烁粒子,毫无规律地飘荡在四周,又渐渐汇集成几股璀璨的色彩,填回那渐渐浮现的轮廓中。展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停泊在码头的 深海号在晨雾中的剪影。依稀可见船上员工们正忙前忙后,食客们熙熙攘攘,厨房显然早已开工,浓白的炊烟正袅袅升起,一派充满生机的景象。 他脚下一实,失重感也随之消失。他本应感到真切,却越发觉得荒诞诡异起来。 熟悉的梦境,正在他面前重构。 可他明明去往的是这个世界的尽头,又怎么会回到原点? 不祥的预感涌上南河的心头。他不敢深想,强迫自己忘掉那可怕的想法,稳住心神,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可无论是哪个方向,都会指向同样的结局。仿佛虚幻与真实的边界被有意地抹煞,就连世俗生活中时间的概念也不复存在。死去的过往、鲜活的当下和不曾发生的未来,统统汇入这场没有尽头的幻梦。 不必抬头,南河也知道:深海号正重现在他的面前。烈日高悬。刺目的阳光晃得他眼花。盛夏的正午自然是灼热的,他却如坠冰窟,额间的冷汗顺着脸颊淌下。他从未感到如此无措过。 该死。他早该想到的。 过于庞大的世界规模说明参宿的精神力量早已远超他的想象,医疗仪器声音的消失无疑意味着与外界的彻底割裂,周而复始、永无尽头的场景只能用一件事来解释: 参宿闭合了这个梦境。 南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深海号的了。他只知道一件事:他想要、必须、需要立刻见到参宿。 可是届时,他会对她说些什么呢? 南河一向不善于使用指责的话语,她只会因此而更加封闭自己,就像从前面对她的家人时她做的那样。质问同样是不合适的,那对于经历过太多不公的她来说过于残忍。况且那也于事无补。梦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随他们的心意而呈现出不同的面向,但构成这个世界的更为基础的东西却无法轻易被改变。一旦发生变化,其结果往往是不可逆的。 而他的魔法虽然可以劈开将他们吞噬泯没的大海,却无法冲破在她的意愿下固若金汤的梦境。 南河不是那种会把所有过失都推诿给小孩的懦弱成年人。他其实并不怪罪参宿,因为他深知那真的不是她的错。是他给予了她太多留恋于梦中的理由,无心疏忽或是有意放任了她朦胧情感的引导,为她铸造了一方如桃源般美好的幻境又试图将其收回销毁,才会使事态发展到无可挽回的程度。 只是南河真的没有想到,参宿会为了能够留在这里而做到如此地步,竟能生生扭转这个世界的规则,化去一切一切会打碎美梦的可能,也封死了自己的所有退路,窒息于永不复醒的梦境却甘之如饴。 可她本能够拥有漫长完满的一生。她的未来,不应搁浅在虚无缥缈的幻象中。 可参宿偏偏那么做了。她几乎是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地扑向他,即使一同坠入那万劫不复。 而他,作为这场大梦最初的缔造者和她执念的源头,理应对此愧疚自责,就像他现在所深深感受到的那样。 南河也许的确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但同时他也明白,这种一度成为参宿心结的情绪在当下无异于把薪助火。作为一个理智尚存的成年人,南河很清楚现在的最优解是放下对于这件事的芥蒂,直面横曳于他们之间的炽热感情,接纳眼下并非现实的“现实”。 毕竟参宿想要的,也只不过是这些而已。 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吗? ...... ...... 暴雪,狂风,凝结的白霜。 背后远远地传来渺茫歌声,空灵而悲切,像是在呼唤迷失的孩子。 好熟悉的旋律......究竟是在哪里曾听过?参宿不记得了。 然而她没有止步,只是固执地一步一步踩着积雪靠近那个高大瘦削的背影。她赤裸的足踏过被半埋在雪地中、几乎完全漏气的小黄鸭游泳圈,脚下为之一顿。 快醒醒...... 是谁在说话? 参宿顶着狂暴的寒风,大片的雪花模糊了她的视线,耳边分不清是呼啸的风声还是沉闷的水流声,她发觉自己像是在冰川中逆流而上的一尾鱼。 快醒醒...... 肩膀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拉住,向后拖拽。参宿拼尽全力试图挣开,全身的肌rou筋骨仿佛都因这截然相反的两股力量而被撕裂,她痛呼出声,挣扎却没有因此而减弱分毫。 快醒醒...... 杂乱的脚步声。中年男人颤抖的声线,女人长长的哭泣,某种冰冷仪器不知疲倦的嘀嘀声,还有不知谁人发出、也不知因何而起的沉重叹息,混乱不堪。好吵、好吵...... 快醒醒......快醒醒...... 参宿终于爆发出一股非同寻常的力量,尖叫嘶吼着挣开了看不见的束缚,向着那逆光的背影一路狂奔。还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可以够到他的手—— ...... 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