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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的时间格外漫长,人感受不到时间在流逝。古董壁钟的齿轮转动拉扯指针的咯咯声,提醒莲又过去了一个钟头。入睡不需要药物辅助,不需要尼古丁的麻痹,更不需要借助一杯威士忌才能入眠。乡下的生活悠闲自在,使得莲暂时完全忘记了东京的烦恼。 这日早上,本来二人正依偎在被炉边取暖,莲嫌弃那火炉太热,就站了起来。真司看他动作,自己也坐不住了。真司家只有两床被褥,莲来得不巧,为了照顾客人,真司只好把一床新一些的给他用。不过到了晚上,他们睡在一间房的对铺,真司总是因为靠太近睡相又不好,不时把莲的被子扯过来据为己有。 真司站起来,裹着那床盖过脚尖不少的被子,发现这是昨晚从莲的身上扯过来的,顿时不好意思地冲莲笑了一下。之后,在莲的注视下非要拿出自己的扇子,披着床单开始表演。 莲没有多说什么,任由真司去做。真司背过去,用脚打着鼓点出场,一双白净的手伸出袖子。莲打量那指尖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茧。尽管有着干粗活的痕迹,但捏住扇骨的指节还是十分优雅漂亮。 莲好奇地问他: “歌舞伎吗?” 真司笑着回答。 “是啊是啊。不过嘛,我只会《劝进帐》啦。” “只会一支曲子算什么本事。” 莲淡淡地说。被莲无情地泼了冷水,真司鼓着嘴说道。 “不许你这样讲,别的我也可以唱两句。” 真司为了让莲专心看表演,还搬出酒窖里的坛子,给莲倒上一杯自酿的果酒。他在原地跳了两步,就散开被子坐在地上,像模像样地唱了几句,还模仿三味线的声音为自己伴奏。 莲拿着酒杯耐心地听着,没心思品尝果酒。他思忖了一会,询问真司道。 “既然喜欢,那为什么不买一把三味线?” “因为那样太残忍啦。为了一把取乐人的乐器,居然要杀死一只猫,这种事情我才不做呢。” 莲愣了一下。好像很少有人觉得制作三味线是一件恐怖的事,都是把残忍产品的制作和售卖当作理所当然的事。这一点反而凸显出真司的善良吧。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莲接着说。 “除了歌舞伎,还有不少古典舞剧。比方说狂言、能。你有兴趣吗?” “那种东西,只是道听途说。戴着一副黑黢黢的面具扮鬼,我才不喜欢呢。” 真司说着说着,抢过莲手中的酒杯,一口气喝光。自酿的酒加入了山上摘下来的酸果子,还有几种不知名的材料,闻起来醇香浓郁。莲又给他倒了一杯,出于对乡下艺术的好奇,继续问道。 “这边的表演会换服装吗?” “哪边?村子里嘛……你是指特制的和服。像绸缎和元禄袖倒也有,只不过那衣服已经消失很久了。曾经有个出名的艺伎会穿,后来就没有了。她有一套很漂亮的元禄袖啊,我还见过。但是她好像跟什么男人去了东京,回来的时候就没再穿了。或许是被她转卖了,说不定,改行从良的女人也不想见到这东西吧。” 因为喝了一点酒,真司绯红的脸颊被天光衬托得格外可爱,语气更加天真。他打量着莲忽明忽暗的神色忽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莲,其实是想招艺伎吧?丑话说在前头,我们这边可没有看的过眼的艺人,毕竟这里可不是东京啊。再说了,就算有那么一两位入得了眼的人,也绝对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莲局促地解释说。 “并没有想招艺伎,因为看你表演才想起来。” “是这样吗?亏我还想了很多话准备应付你,结果你根本就没想过找女人啊。” 真司望着他笑起来,汗珠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滴下来。 帝国剧场上演的名家歌舞伎往往一票难求。莲平时从来不会考虑到去看那种东西,但是看过真司表演后,忽然想要回去时到剧院去看看。剧院那种地方大多坐着身着和服的老人,或是附庸风雅的华族子弟。这些人要么住在涩谷的豪宅里,要么住在宫中,与天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可是,这里的世界与外界,还有东京的涩谷完全不同,莲感到自己身处《维摩经》中的众香国。想到佛经,倒不是因为他个人喜好,和年长的若头聊天时总有几位受邀而来的华族会把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挂在嘴边。为何联想到众香之国?大概还是因为看到了像真司这样不掺杂一点杂质的存在,所以也向往纯粹美丽的世界吧。 莲没想到真司的酒量很糟糕,两杯下肚,已经扶着桌角摇摇晃晃了。 “城户,别再喝了,你已经醉了。”莲劝他说。 “我才没醉呢!” 真司踉跄着往前走,突然扑通一声倒下,幸好被莲扶住了。 “冒失鬼,万一撞伤了怎么办?” 因为险些碰到桌角,真司摸着额头,“好险好险”地喊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抓住被炉的支架,另一只手抓住莲,说道。 “多亏有你在啊,莲。” 很久没有被人感谢过,莲的内心有了一丝感动。他对真司说: “是我得感谢你吧。苹果祭在什么时候?那时候就来感谢我吧。” 听到莲的话,真司又忍不住笑起来。 “你太着急啦。就算是天气好,苹果成熟得快,至少也要到秋天吧?现在才是初夏。要先过四月八、盂兰盆,还有大字祭,到了枫叶渐渐红了的时候就差不多了。” “那我就等着啦。” “好啊。” 修理厂始终没有消息,村子的入口就像是有一道天然的屏障,进来的人很难出去,而在外面的人也无法看见里面的情况。乡间单纯的生活过得很快,真司渐渐和住在家里的莲熟络起来,他们开始聊起各自的家人。莲的父亲去世,并且他也不和母亲来往了。真司则一个人住在偌大的老宅子里,无忧无虑,却看不到他的父母。被问及父母的踪迹,真司傻呵呵地说道。 “他们啊,在我刚满月的时候就去世了。” “也去世了?”莲感到很诧异。 “对啊对啊,反正我就是被祖母带大的。” 得知真司的身世,莲马上怀着同情和怜悯的目光看他。被祖母养大的孩子,多半身上带有上一个时代遗留下来的陈腐气息。或许是因为在偏僻的乡村,约束和规矩才不像东京那样被大家一丝不苟地执行,所以真司才能活得这么无拘无束的 莲思考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尽管他在城市住着西式的房子,身穿西装革履,模仿欧洲人的生活方式,比方说喜欢驾驶西方传入日本的机车,用留声机听音乐。这些表象不过是一层幕布,幕布之下的内心已经大片大片地被旧思想腐蚀了,他对美好的希望的向往到了麻木的地步。 “当然,他们一定有自己的主意,没带上我进城真是一件幸运的事啊。” 真司轻描淡写地说着。 很少有人把父母过早的离世描绘得如此淡然。老人避讳人的死亡,对于亡者,好像默认应该垂目掩面、哭哭啼啼。莲猜测,或许因为他被祖母抚养长大,从没见过亲生父母,连一丁点记事的回忆都没有,所以很难对他们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吧? “莲,你有过女朋友吗?” “以前有过未婚妻。”莲如实回答。 真司惊讶极了。 “莲,看不出来,你居然有未婚妻。” “有是有,不过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反正现在这桩婚事已经吹了。” “什么嘛,害得我以为你会邀请我进城参加结亲宴。倘若真是那样,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可没法留下满月的孩子咯。” 真司拿自己父母的去世开起玩笑,让莲感到不爽。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 虽然惠里已经变成过去了,按理说不应该想到她,但莲第一眼就觉得真司和惠里相像。倒不是因为他们的样貌如何相似,而是因为两个人带给莲的感受十分接近吧。那种纯粹的性格,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可以让一切丑陋污秽的事物消失不见。 因为在家待着太过无聊,真司领着他去逛集市。一到热闹的集市上,真司就像只觅食的宠物犬一样,东一下西一下地乱跑。他在贩卖柿叶寿司的摊前停了下来,然后选了很多装进篮子里。 “幸好你来了,平时绝对不会买这么多柿叶寿司的。”他对莲说,“这东西只有人多的时候才愿意吃。因为一直一个人待着,很少有机会吃呢。” 莲对事物没什么兴趣,看在真司的面子上,敷衍地点点头,然后帮他提篮子。 在鲟鱼摊前面,真司又大手大脚地买东西。看到了摆冰柜的商家,也走不动路了,非要买一份刨冰吃。 “这附近没有海,过去根本吃不到鱼。即便是现在也只能尝尝腌鱼。” “要买两样。两样才好。至于冰激凌,当然是越多越好!” “下雪天会有人卖很便宜的冰激凌,因为难得一见,我就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交给老板,然后坐在雪地里吃个够。一旦进屋,冰激凌就会很快被被炉的火气热化。” 真司一面用冰食把嘴巴塞得鼓鼓囊囊,一面跟莲说话。莲听真司讲了一系列没见过世面的庸俗观点,在一旁抱着满满当当不堪重负的竹篮,不禁皱紧眉头。 “吃多了不会肚子疼吗?” “会啊。不只是肚子疼,牙齿也会疼。”真司笑嘻嘻地揉揉肚子,“有一次吃了很多刨冰,一碗接着一碗,算不清楚吃了多少啦。因为吃了太多,手掌冷得没知觉了,肚子忽然就疼起来。肚子疼,牙齿也疼,疼得快要死掉了,我就趴在地上打滚。因为还有一点儿发烧,祖母就削了萝卜皮给我吃。这是偏方,听说吃了萝卜皮就好了。虽然说遭了不少罪,但是身体好转以后,我还是接着吃刨冰了。” “你得去横滨的制冰食店啊,那家店明治三年就开业了,用的是西班牙产的制冰机。” “要到横滨去啊,太远啦。”听到陌生的名词,真司顿了一下,惊讶地问莲,“西班牙产的制冰机?” “对,从海上运过来的。” “真稀奇啊。莲,东京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说给我听吧。” 收到真司的要求,莲马上事无巨细地介绍起来。 “erotic?那是什么,完全听不懂。” “游乐园?从来没去过。” “有旋转木马,霓虹灯。” “木马?可以旋转的吗?会把人的脑袋转晕吧,就像敲鹅脑袋那样,拽着颈子晃来晃去……” 莲觉得自己一股脑把半辈子的话都说完了,真司还像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一样,一无所知、彻彻底底地向刚认识的朋友打开心扉。但是,他在有些地方又胜过少女。至少少女顾及到淑女特有的矜持,不会大大咧咧地想到什么就胡言乱语,知道自己被人喜爱着,就毫无顾忌地娇纵。 因为心情好起来,莲答应花钱为他买点什么东西作为答谢。真司兴奋地选了很多东西,然后要他去付钱。 “这个也要买吗?” “要买要买。” “这个也是?” “嗯嗯。” “城户,你在乱花我的钱呐。” 看到真司选了不少东西的莲认真告诉他。 真司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把选好的东西放回去,谨慎地问他。 “诶?不是莲说要请客吗?如果太破费的话,真是太抱歉啦……” 真司那副“虽然很抱歉但是依旧想要”的表情挂在脸上,把东西放回原位,走远了还要倒回去看。像条对主人撒娇的小狗,亲昵地舔舔手心,就指望获得宠爱。莲不管那么多,拉着他往回走。真司懊恼地说: “真该死嘛,早知道多带一些钱过来了。” “问我借不就行了。” “可那是莲的钱啊。” “没关系,我会仔细给你记一笔账的。总之,因为是你借的,所以利息翻倍。” 真司叫起来。 “太过分了吧!莲,你在东京也是靠收债过日子吗?” 莲很意外他的回答,于是马上接话说。 “对啊。因为有很多很多人欠了我钱,每个周末光是挨家挨户地找上门,就得花费大半天时间。我也很疲倦。” “莲,原来你是坏人啊。” “我是不是坏人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怎么办,我明天会出现在警察局吗?会因为欠债被你送进去吧……莲,记得把我保释出来哦,我还有很多事情没跟你说完。镇子上的下次集市,还有啊,林檎祭,我会带你去看的……” 莲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喂,是笨蛋吗?” 提到东京的生活,真司并不像一般乡下人那样,在向往的同时又诋毁东京人各种低劣的性格,他只是简单地渴望一件事,厌恶另一件事。比方说喜欢灯火,又讨厌不新鲜的食物不能满足口欲。 “听说东京那边的夜晚,灯是不会熄灭的。” “大部分时间都亮着灯的,不过到了晚上还是灯会熄灭。你想去看看吗?” “东京的楼房很高吗?这里最高的地方就是村头的塔了,从那里可以看到所有人家。” “从浅草区的凌云阁可以望见整个东京。丸之内的建筑逐渐也盖起来了,等全部完工,到时候也会很漂亮的。” 听见莲这么说,真司的眼睛亮起来。 “如果可能的话,你要带我去东京吗?哎呀果然不行吧,跟着你离开这里,家里的事就照顾不过来。农忙的时候,还有最新鲜的稻米跟水果要收,东京才没有这样新鲜的食物。” “谁说东京没有这些东西呢。” “有是有,但是会很昂贵吧?要是能给什么人家当学仆就好了,可以寄宿在别人家里,一日三餐都有保障。” “你这样的学仆,恐怕没有哪户人家愿意要吧?” 莲叹着气说道。 早上真司从来不会主动叠被子,就算莲帮他收拾得整整齐齐,很快就会光着脚踩上去,把平整的床单扯得满是褶皱。要是到东京当学仆,绝对会被那些出身江户的老顽固赶出家门。华族和华族交往,平民和平民交往,本来就是大家默许的规则。不像在村子里,村长和普通村民打成一片都是抬头可见的事情。贵族子弟,入读东京帝国大学,安插在政界、法律界,而平民百姓只能混迹车马鱼肆……东京,并不适合真司。 到底谁才是客人呢?莲想。在这里,真司无拘无束地生活着,有一瞬间,莲差点以为这里也是自己的家了。自己离开原本的家到了遥远的地方,旅行的途中有遇见真司这样独特的人,也是一件趣事吧?总比永久地沉沦在得不到想要的感情的伤感中要好得多。 晚上回到老宅里,真司很早就睡下了,梦里还惦记着美味的冰食,不时砸吧嘴巴。莲把胳膊搭在木制窗台上,望着黑黢黢的院子。院子里郁郁葱葱的藤蔓爬上篱笆架,缠绕在柿子树的树干附近。莲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躲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自己,不禁绷起脊背,警觉起来。可是,转过头看见真司翕张着嘴懵懵懂懂的睡颜,一阵暖意顿时涌上心头。该放松时还是放松为妙,毕竟,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度假。 莲如此想到,不觉放松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起身,无声无息地钻进一旁暖烘烘的被子里,渐渐沉入了梦乡。